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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03章:双兔傍地走(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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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
夏日的未名湖畔水波荡漾,片片芦苇摇曳在上,宛如精灵翩跹起舞。泥岸边的墩子上,依次系着几条拉直的锁链,顺链而望,一盆盆超大的木桶被牢牢绑着,此刻飘浮在湖中央,忽上忽下,看的人一阵莫名的恐惧。
老大找到银子,见他跪坐在泥岸边,眼神空洞,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而他的身侧,则摆放着一个刚从湖中央拉回的木桶。老大缓缓走上前,看了一眼木桶里面,就什么都明白了。
木桶里放的,是一个老妇的头和身子——没有四肢,只剩下了头和身子,此刻鲜血淋漓地躺在那里,安静的仿佛尘世间最孤独的落叶。
老大扶住银子,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正在瑟瑟发抖。
“婆婆,婆婆……你醒醒啊……”银子轻声唤道,生怕自己颤抖的语调吓坏了睡梦中的老妇。
是的,他宁愿当她睡着了,也不愿接受此时看到的一切东西。
几不可闻的,老妇动了一下。
银子感觉到了,一把抓紧老妇,叫道:“婆婆,婆婆!”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老妇缓缓睁开了双目,那浑浊不堪的眼眸里,倒映的,竟是似大海一般的温柔与慈祥。
“孩子……”老妇吃力道。
“在!婆婆我在!”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老妇嘴角渗血,却微微笑了,“不过,我很高兴啊……”
“婆婆……”有什么东西梗在了喉咙,银子难受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许久,他才问道:“当时,当时为什么要出来救我?我与你无亲无故,又是一个小乞儿,不值得你赔上性命。”
老妇想伸手擦去他的眼泪,使了半天劲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手了,只能无奈安慰道:“傻孩子,哭什么,我这是累了呀……”
老妇望着头顶蔚蓝的天空,神色悲伤,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自豪。
“你知道么?我儿子从小就孝顺我……对我好……唯一一次不听话,就、就是跟妓院里的那个花娘好上了……可找老婆,哪能找那种女人……我一哭二闹三上吊,终于将他们给拆开了……儿子从此也恨上了我,两年,两年没跟我说一句话……”
“后来军阀打仗……粮食都收不回来了,家里没吃的,儿子又整天不着家……我已经开始等死了……可是,每一次,在我饿的快要昏过去的时候……窗台上……总会出现一个苹果。”
苹果?
难道是——
银子怔怔地看向老妇。
“是啊,跟你一样,那苹果,也是我儿子替李员外训獒得来的……那傻小子,明明那么恨我,却,却……”老妇说不下去了,表情越来越悲伤,“二十一次。他一共偷偷送了我二十一个苹果……可却一次,都不愿跟我说话……包括最后那一次……”
母子间的心结,却铸就了最绝望的等待。
所以,当她看到同样给李员外训獒的银子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她不是不怕死,可让她做出这等选择的,恐怕就是那天下人都知道的,却没多少人相信的——
慈母心。
母亲,一个陌生却震憾的词汇,一个银子期待着却从未在他生命里出现的人物。
母亲,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老妇撑起身子,拼命抬头,试图靠近银子,一点点,一点点……
老大瞥过脸,心里明白,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
银子赶紧抱住她,轻声询问:“婆婆,你想说什么?”
“我,我……”老妇咽着嘴里的血水,断断续续道,“儿子死后,我一直没敢去看他,总想着,明天吧,明天吧……可我现在已经没有明天了……孩子,若你有空,能、能代我去镇西头的乱葬岗,找守墓的冯老头么……就说,就说替陈婆子来看她的儿子了……”
“陈婆婆,我一定会去的。”
听到这句话,老妇似终于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闭上双眼。她的神态安详,无怨无愤,仿佛终于脱离了尘世的苦楚,轻轻睡去一般。
可银子知道,怀里这具尚留有余温的躯体,再也醒不来了。
——婆婆死了。
“不——!”
撕心裂肺的喊声划破夜空,银子大恸,眼前只觉一黑,直直朝后倒去。
老大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他,扫过他身上大小不一狼狈的伤口,目光幽幽,英挺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绪。
※※※※※※※※※※
城隍庙。
火光柔和妩媚,柴火点燃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身边是吵闹的少年们,继续讨论着东川的新鲜事,偶有争执,更多的却是哄笑。银子睁开眼,静静听了一会儿他们的对话,然后试探性地动了动身子,全身仿佛散了架一般,疯狂的涨痛。
老大坐在他身侧,拾起了地上的柴火,全部丢入火里。此刻听到动静,没有转头:“……醒了?”
“恩。”
“身上的伤不要紧吧?”
“还好。”
“被獒犬咬成这样还能活到现在,你也算是个奇迹了。”
“……”
没得到他的回应,老大讥讽:“你是我见过第二个这么有种的人。”
银子苦涩一笑。好久好久,久到烧着的柴火都快熄灭,才听到他那清冷的声音道:“当然得拼命,乞丐命贱,不拼命就活不下去。”
老大再次添了点柴火,想了想,又将篝火往银子身边移了移。
远处,豹子等人的笑闹毫不顾忌地传来,嘻嘻哈哈,也没人在意他们俩这里的对话。庙外繁星满天,庙内香火不再,银子转过头,但见篝火熊熊随风摇曳,映着墙壁上两人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缱绻缠绵,仿佛就是一生。
“萧靖舟。”
老大突然说了三个字,银子有些诧异,却见老大终于转身,望着他,一派放荡不羁的模样:“我叫萧靖舟,记住这个名字——从今往后,他就是你的兄弟了。”
※※※※※※※※※※
银子在城隍庙躺了几天,感觉身子大好,便爬了起来。他活动完筋骨后,看一眼万里无云的天气,低头思索半晌,向大街走去。
这些天他极其沉默,对谁都爱理不理的,把豹子几人怄的够呛。原本想找点茬的,又瞧他满身伤口,一副死了亲人般的萎靡不振的模样,不由撇撇嘴,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若说豹子他们同情他可怜他,却也没到这个程度,毕竟是在乱世,少年们谁没被地主豪绅整过打过?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仅仅是因为老大似乎挺照顾他的。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豹子跟老猫咬耳朵:明明只过了一晚,老大怎么就这么信任这小叫花了呢?
头顶,风和日丽,阳光灿烂。
银子走到城隍庙门口,脚刚跨出,头顶一道声音传来:“喂,伤还没好,急着去哪里?”
银子抬头,刺眼的光芒下,一个黑影从屋檐上轻巧跳下,稳稳落在自己跟前。
清风拂过,他布衣宽敞随风飞舞,黑发俊秀,神态痞痞,此刻笑嘻嘻地盯着自己,手上握着一柄不知从哪儿得到的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无比可笑,却也藏起了一身的老辣和冷酷。
银子道:“难得这么好的天气,我打算去镇西边看看。”
“去看陈婆的儿子?”
“恩。”
萧靖舟沉默了一瞬,笑道:“你还真老实,人都死了,哪会知道你有没有去看。”
银子刚想回“我和你不一样”,便听庙里老猫扯着嗓子叫道:“老大,老大,快点,就等你一个了——”
就等你一个了?
这是要干嘛?
银子满腹疑惑地瞧向萧靖舟。
萧靖舟耸耸肩,望着他,若有所思。突然他上前,一把勾过他的脖子,蛊惑道:“我瞧你躺了这么多天,人都迟钝了,怎么样,跟我们一道去长长眼?”
“不,我还要去……”
“走吧走吧,回来再去镇西边好了。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要死不活的,难道还打算去吓陈婆的儿子?”萧靖舟不容分说,拉起他就走,“不骗你,我们要去的地方绝对够味儿够香艳,我包你一看,立马恢复精神!”
够味儿够香艳?
听到这个描述,银子心里一惊,惨白的脸庞立马染上了一层红晕,支支吾吾道:“你,你们不会是要去,去……”
萧靖舟坏笑,也不解释,将他拉到了老猫身旁。
老猫见此,不满道:“老大,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全,你带他去——他能懂什么?”
“不是催着走么,还那么多废话。”
萧靖舟给了一个威胁的眼神,老猫悻悻住了嘴。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朝街上走去。期间,银子几度想逃,都被萧靖舟给拽了回来,还一个劲地在他耳边取笑道:“男人嘛,都有第一次的”云云,听的银子脸一阵青一阵红,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天哪,他,他就要去妓院了。
银子哭丧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萧靖舟后面——谁来救救他!妓院,妓院啊,那可是有着水蛇腰,狐媚眼的女人所在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