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大人业务繁忙》牧汝

5、第五章

　　“周善，念你此生功德，放下怨念，来世必定和睦长寿，姻缘美满。”
　　灵六垂下眸子，召回《浮生录》。

　　“哈哈哈……”那具活死尸嘴角裂开狂笑，刺耳诡谲的声音在大火里熊熊燃烧，滚滚黑焰压来，吞噬着，肆虐着，淹没一切。随即那股力量从躯体中抽离出来，卷带出熊熊大火，一位身材纤瘦的女子凌空而立，一挥青袖，将那面具握在手中，转而戴在脸上，不见喜怒。

　　与此同时那惨不忍睹的人形一齐消失在火海里。

　　猛然一阵飓风，火舌飞窜，她在炽热的火浪上桀桀大笑，声音几近疯狂：“和睦长寿，姻缘美满？这辈子都没活痛快，还指望下辈子的事吗？简直就是笑话！”

　　“你想好了，入了厉鬼之道，我擒你回去，就是十八间里无尽的鬼火灼烧。”

　　“火？去他妈！去他妈的一切！”她仰天大笑起来，有着女子清丽的嗓音，也带着平常人没有的怒火，“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我生来就是女儿身，有什么错？被毁容貌之后我又有什么错？我以为自己坚持的善可以救赎自己的灵魂，到头来，都是假的！我恨！恨所有的不公！”

　　“你知道被最亲的人抛弃是什么感觉吗？你明白所有人厌弃惧怕你的眼神吗？”
　　“无论我怎么努力，还是把自己活成了这副样子。这个世上，我永远是一个怪物，但鬼物不只有我，你明白吗？”

　　灵六盯着哭笑又语无伦次的周善，脸上没有波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跟我走吧。”

　　周善戴着面具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摇了摇头。

　　“周善，你何必执着？沉沦下去，痛苦的只是自己。所以放过自己。”

　　周善冷笑，“放过？我为何要放过自己，我不但不放过自己，我谁都不想放过！”

　　她还未说完，一手挥向正燃地宛如火龙一般的废墟，顷刻之间，火势以不可阻挡之势四处漫开，将屋舍外观火的众人卷入火红的地狱。

　　“快跑！这火邪门！”
　　“救命救命啊……”
　　恐慌沸腾炸开。有人开始撕心裂肺地在火里打滚，那炽热的灼烧，真确地吞噬肌肤……
　　正如多年前，周善遭受的痛楚一样。

　　站立多时的灵六终于动了动，抬手一挥将《浮生录》丢入火中，顿时书页散出浅色蓝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驱散外窜的烈火。

　　“哈哈哈，冥使大人还干救人的勾当？”

　　灵六道：“他们大限未至，不该绝。”

　　“果然尽职尽责。”她看着火海，“不过也很可笑！”
　　“你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到时候，大人还不是得来捉他们下地狱么，何必这么麻烦。”

　　说完她转身猛得挥袖，火焰愈盛便趁机要走。灵六猛然使力将邪火逼回，一边追去。

　　*

　　天明，晨光照旧温暖倾泻。

　　周家郊外的小院，一片断梁残橼。上面依稀冒着几缕白烟，人们一脸倦色，身上烧烤得没有一丝完整衣物。

　　虽没有人因昨夜的大火丧命，却着实被吓了不轻。赶来帮忙救人的村民，听着那些骇人的听闻。

　　“昨天的火太邪门了，明明无风，却一个劲儿往人群里扑，怎么都躲不掉！”
　　“可是最近有什么邪祟？”

　　人群里默契的沉默，半晌有一声打破煞寂。
　　一声刺耳唤醒沉思的人们。“你们快看！”
　　那些人艰难地移动步子，够着脖子往指着的方向看——

　　烧成焦炭的柱下，压着一具焦骨。

　　没过三日，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当年周家生的是女儿，因为周老爷盼子心切，一时就把周善当了男子养，七岁时因为全身大面积烧伤，外貌可怖，就把她扔在西山小院五年，直到临走前的两月才接了出来。

　　人们对于周家少爷，不，是周家小姐的身世唏嘘不已，一边困惑周家管家为何两年前离开周家，周小姐又是为何葬于火海。

　　＊
　　晌午的暖阳在深秋受人喜爱，灵六在热闹的街道上四顾观望。周善不知道藏匿到哪里，但人海里最易混淆视听，跟到这里，就不见了踪影。

　　白日阳气盛，小鬼不敢出动，但像她和周善这样鬼气足够强大，便可以不受阻碍。可是烈日下，无论怨魂还是厉鬼，几乎都会露出破绽，除非……

　　“木头怪，你在看我么？”

　　熙熙攘攘的嘈杂声中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好听的声音，如此与众不同，仿佛直达耳畔轻吟。灵六顺着出声的方向望去，在不远处的房顶上有位穿着靛蓝色衣袍的男人，正懒懒地半倚在青砖上笑。

　　“你站着盯了我半天，好看吗？”

　　他能看见自己？灵六心里一顿转而打量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只是在找人，没注意你。”

　　“找人？是在找鬼吧。”他漫不经心坐起，拿起旁边的酒壶，隔着喧闹人海继续道：“我见你一动不动，还以为你是根木头呢。”

　　灵六微微抬起头，金黄的阳光照映在她身上，然后从她身体穿过，像发光静穆的神灵。他们之间隔着街道，隔着人声鼎沸，但很奇怪，彼此的声音模样都清晰得像面对着面。

　　他看上去有些许书卷气，但举止间尽是散漫慵懒，明眸剑眉，抵着酒壶在笑。他笑得明亮，仿佛令天地万物于无物。灵六眨了一下眼，觉得他有些眼熟。

　　“我见过你，在西山丘上。”

　　他喝了口酒扔了酒壶，从屋顶轻飞下来，几个路人诧异得盯着他，目光像看酒疯了。

　　“在下陆觉，自小身带异瞳，能视神鬼却从未见到过，今日头一次运气这么好。”陆觉擦了擦嘴角走近，“敢问你是神是鬼？”

　　灵六瞥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地掉头离开。

　　“……怎么还不理人了，刚才好好的。”陆觉跟在身后自言自语。果然不论是人是鬼是神，女人总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灵六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跟着我。”
　　“刚才还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怎么又不理人？”

　　“刚才只是好奇，你不是我要找的人，就不必多做纠缠。”

　　“虽然我不是你要找的人，但是我可以帮你找，只是有一个条件——”陆觉横在路中挡在前面。

　　“不必，我从不做交易。”灵六就直接了当道：“妨碍鬼使公务知道什么后果吗？”

　　陆觉很欠打道：“不知道，所以呢？”
　　灵六一脸冷漠：“这么不惜命？”
　　“正好去冥界找个人。”

　　灵六：“你是找死。”

　　“……”陆觉被灵六冰冷绝情的语气噎住，眉宇轻蹙，“我的条件很简单，不伤人性命。”

　　“我知道，你要找那个女人。”灵六寒气弥漫的眸子回视他，“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灵六说着，眼角瞟向街角处窥伺许久的小鬼。

　　＊
　　陆觉坐在椅子上偏过头瞄了一眼灵六，随意夹了一块菜边吃边问：“然后呢，他们在一起了？”

　　“没有。”
　　灵六几百年里没见过像陆觉这样脸皮厚的人，硬是跟着她怎么也甩不掉，严重妨碍了她去抓周善的步伐，只好盛情难却，来到附近最有名的百味楼，看、他、吃、饭。

　　她顺便从《浮生录》里取了一个前世今生的故事给他，选得是人妖相恋，第一世的海誓山盟非你不可，第二世女妖执意寻他，再见时他身侧早有佳偶，小妖心性偏执，一时难以接受，疯了。
　　“她把他吃了。”

　　“噗——”陆觉呛了一下放下筷，觉得胃里一阵不适，心想这鬼使莫不是看着这一桌美食无法享用故意的，面上吊儿郎当嬉笑道：“好无聊的故事，早知道大人不吃人间生食，就应该买点香烧给您，是在下唐突了。不过你那本书应当还有其他有趣的，为什么要讲这个。”

　　灵六可没见他吃得时候有如此觉悟，只是言归正传：“你何必再去纠缠她。”

　　“你都说了这是他们的故事，与我何干？”陆觉清隽的眸子忽地淡下去，语气认真又像是自言自语道：“我找了她几百年，好不容易看见她一眼，怎么会是无缘呢。”

　　灵六见他沉思知他难以迷途知返，临走前道：“顺其自然吧。”

　　“等等，那只跟随你的小鬼怎么办。”陆觉站起来，“她跟着你很久了，我想她也一定是有求于你，但你没有赶她。”言外之意是此事一定还有转圜余地。

　　“你找的人已经入了轮回，所以我帮不了你。至于她……其实没必要来找我。”

　　陆觉一听脸上漫不经心的模样瞬间打破，一股冷冽之气袭来，靛蓝色的衣袍衬得他有几分判若两人的气场。可是刹那间又归于平息，低声道：“可是，那又怎样。”
　　那有怎样，只有一直寻找，迟早还能与她相遇。

　　何必生生世世纠缠呢，灵六悠悠看着他。世人痴情的人她见过，但大都兴于一时，普通凡人能够真的百年好合也很难得，修山长寿的不是悲惨收场就是断情绝爱，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她回神感到袖间的《浮生录》开始躁动，便轻纱扬起离开了这里。身后跟随的小凝亦随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