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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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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子来了,请坐!”
贾老爷一手搂着一位美人,一手举着玉樽美酒,醉生梦死。他呼周知的语气,看似尊重,但在坐的人都听得出其中的意味。
座上那些人应声偏过头斜视着进来的人。
周知无事人一般坐下,举起玉盏,声音低沉:“自罚三杯。”
“今日又是你来帮你家少爷应酬?”席上有人道。
周知笑而不语。
“周少爷不敢来吗?怕什么呢,我们总不会强迫他摘了面具倒自己胃口。”贾老爷眉飞色舞地对着虚空比划着,看来喝了不少,说起话来竟不怎么客气含蓄。
有人更加肆意调侃周知,戏笑道:“你和你家少爷是什么关系?怕不是晚上回去还要陪睡吧。”
屋子里哄哄笑作一团。
周知没有恼,若无其事地斟酒,瞟了一眼那人,记住了这句话,以及每一个仰头恣笑的丑陋模样。
一饮而尽,嘴角微微勾起。诡异得让人不寒而栗。
过子时,他一身酒臭回了周府。
周善的屋子里还亮着烛光。他醉醺醺地推开门,看见同样醉乎乎的周善趴在桌上,上面放着那张面具。
残烛里,雪白的面具。
“为什么不睡?还喝酒?”他过去夺了周善的酒壶,有些不虞。
周善咧嘴笑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周知愣了一会儿,兀自说道:“你是不是非常厌恶我的样子?”
他指着自己毫无遮掩的脸,连手腕深处,都是可怕扭曲的疤痕。
“你明明很讨厌我,却又忍着,为什么?”周善大概是真醉了,声音含糊嘶哑:“怜悯,还是算报答?”
周知没有答,敛眉低沉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苦笑:“可怜我?”
周知皱起眉头,“发什么酒疯?”
酒疯?他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周善不知道为什么他越来越冷淡。别人都认为他是主周知是仆,可他从没有把他当过下人。周善委屈一样哽咽着:“明明说好,你会陪我吃饭。”
他每天必须戴着面具,在形形色色的人前小心翼翼的伪装,但他也想有人能在没有面具的束缚下,像正常人一样陪他吃饭。
他也答应过他。
“你喝醉了,阿善。”他欠身抱着他往榻上去,周善陷进柔软的锦被里,不愿撒手。
“周知。”他埋在周知的肩上,轻声祈求似的:“再抱一会。”他像一只被丢弃的小野猫,温顺又可怜。
他贪恋着那一点温暖。
周知想起了见到他的第一次,他掩面时的慌乱,以及那句“不要看了,求求你别看……”
周知俯身僵了一会儿,脑子钝得宛如浆糊,慢慢抽出手臂时竟然有些失意,他有些不能理解自己,只对床上的人道:“你醉了,我去取点醒酒汤。”
夜凉如水,周知坐在阶上吹了一会冷风,脑子里嗡嗡响,送汤的小厮端着东西过来,道:“管家,汤好了。”
周知准备接过送进房间,小厮垂头提醒:“您也喝碗吧。”
他看了看,确实备了两碗。
他差点忘了,他也喝了不少,也醉了。
是醉了才对。
于是一口闷进喉咙,端起另一碗进去。床上的人似乎很难受,像一个刺猬蜷缩着,双手在被子上摸索着什么。
“我的面具,我的面具去哪儿了?”
周知心里忽然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不痛不痒,又好像无止境得漫延下去。他将桌上的东西递到他手里,安抚着他的背,“先喝点醒酒汤,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周善将面具紧紧攥在手里,由着周知一点点喂他,一边低声说:“你曾经说,你每天都在感受死亡,可是我何尝不是每天都在经历绝望,阿知,我害怕。”
“害怕什么?”
醉了的脑子迟缓,周善靠着他想了一想才说:“他们觉得我得到了很多,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错误。”
“睡吧。”周知轻轻替他掖好被角,从小流浪铁石心肠的周知也渐渐没了脾气,漆黑的眸子在黑夜里忽明忽暗。他在窗前站了许久,直到冷冰冰的表情再次浮现在那薄凉冷峻的脸上。
有时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他有多讨厌自己的肮脏无情,就有多厌恶周善的感觉善良,他永远不会像他那样活,也决不那样活着。更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自这以后,周善再没喝过酒,也没闹脾气,整日在书房看看书写写字,不时翻翻账目,却不再出门。周知每日来看他几次,陪他坐一会就离开。他们两个仿佛忘了酒后彼此的样子,当做无事。可是这已经是最后的美好。
周知不是可以约束的性格,他命贱所以天不怕地不怕,他像捂不热的石头铁石心肠。
他不喜欢被一个人束缚,那种真正的羁绊。
他一个人悄悄离开了周府,把周善送他的“周知”这个名字一并还了他。
扬州下了很大的雨,周善坐在窗前拿着留下的信看了半晌,因火灼烧而面目全非的脸上看不见表情。他忽然很想离开这里,于是直奔出门。
街上避雨的人伸长脖子打量湿漉漉的周善,好奇发问:“周公子么。”
但是他已经几个月未出门,这样行色匆匆去哪里?
只有周善自己明白,他要去找信念,一个支撑他多年的开端。
西山小院是他的噩梦,也是他蒙上灰尘的信仰。
那是周老爷看见烧伤后怪物般的周善被抛弃的地方,是整整五年的黑暗。但那里也有过光,也曾给他不怎么样的生活一点点希望。
那个小乞丐就是那束光,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十岁的周善坐在石凳上发呆,整个院子只有每日送饭才会来的老仆,桌子上是今天刚送的饭菜,一口没吃。墙角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小乞丐钻过狗洞,趴在那里用黑乎乎的手扒饭吃。
那是昨天周善没有动过的饭菜,已经馊了。
周善空洞的目光开始一点点回神,盯着那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他不是没有见过街上讨饭的乞丐,但这是他第一次真确的看见有人能把这种东西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仿佛天下的美食也不过如此。
小乞丐吃得过于投入,根本没注意到周善的目光,快吃了一半,静寂的院子忽然冒出一句弱弱的问话:“你要换一碗吃吗?”
他下意识害怕得颤栗,大概是经常这样被打,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小怪物真认真地注视着自己。他怔了一下,胆子大起来:“为什么要换,这碗很好,有鱼。”
“桌子上这碗是上午才送来的,有鸡腿。”
果然小乞丐一听动摇了,站起来拍了拍手,“你不吃吗?你的伤好像很严重。”
周善脑子里轰的一声,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不是常人能接受的模样,于是拔腿就跑回屋子里去了。
等周善慢吞吞从屋子里探出身时,院子里早没了人影,只剩石桌上的空碗。他一直蹲在走廊上,好像在等谁,直到第二天他醒来,在桌上看见一张洁白的面具。
和站在狗洞外的小乞丐。
周善举起面具怔愣了半刻,洞口只见小乞丐寒颤微蜷的脚趾,他走过去俯下身,“谢谢你。”
小乞丐一动不动,嗯了一声,旋即看见周善小小的脑袋将要探出来。
“你做什么!”他大声喊道。
周善被吓了一跳,声如蚊讷道:“我想过来看看你。”
“叫花子有什么好看!回去!”
“你……是不是受伤了……”周善敏感察觉出他似乎因为送自己这个面具被人毒打过了。对面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说:“你不可以钻这个洞。”
哪怕他如此狼狈,也能带着一股倔强,用异于孩童的成熟语气说:“就算外表再丑陋,没有人可以践踏你的善良和自尊。我不过是还你一个人情,你不必为我钻狗洞。”
“当一个人开始放弃骄傲甘于堕落时,他的灵魂就会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