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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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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善人也要量力而行,难道你还不能踩死一只蚂蚁?”
周知倚在柱子上冷冷道,冷俊如削的下颌微微抬起,淡漠地望着街对面混乱哄抢的施粥摊子。
周善握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帷帽里那张苍白面具下的眸子闪过一丝失落,“阿知,那些流民……我想了很久,还是想救助。”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并不是因为情绪上的波动,更像是喉咙长年累月沙哑惯了。
周知唇角勾起冷笑,“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你对他们好,他们只会更贪婪而已。”
周善敛下眼眸不语。
上次他在街上确实有流民突然冲出来,使劲拽着他要钱要吃的,那瘦弱却有力的手撕扯推拉,差点将他的帷帽弄掉,还好里面还戴了面具,只是那乞丐窥见到光滑而纯白的面具时,脸色都变了。
只是意外而已。
他回神温柔地笑了笑,“好了,回家吃饭吧。”
周知起身,语气稍微缓和点:“不了,贾府送了帖子,今晚你早点休息。”
说完周知就走了,独留周善一人坐在茶馆里,他一个人安静地坐了一会,望着周知的背影一点点消失,才慢慢起身下楼付钱回了周府。
店里有客人瞅见他,向堂倌好奇道:“这位公子怎么戴着斗笠?”
“客人想必是外地人吧,”堂倌甩了帕子搭肩上,“那位是本地有名的大善人周家公子,为人温柔敦厚,济弱扶倾,颇受人敬重。”
客人似懂,点点头思忖了一会,问道:“那刚才那位呢?”
“您是说周管家吧?”堂倌顿了顿,继续道:“他是周家少爷十年前捡回去的小乞丐,也是命好遇到了周善公子,后来成为好友,留在周家帮着周公子管理事务。”
“十年?!他们不过二十来岁,竟相伴这么多年!那周公子为何要掩面,是怎么回事?”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
——
烟花三月下扬州。
都说江南好,扬州更是江南里的江南。青瓦白房,雕梁画栋,街市喧闹,柳絮轻飞。
有一位姓周的茶商住在扬州城的东街,家财万贯,良田无数,却年至五十有几还未有子嗣。周家老家急得火上浇油,生意都没法安心经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刚过完五十七岁大寿的周老爷终于有了大夫的喜讯。家里新纳的小妾已有孕三月。
周老爷喜极而泣,连夜赶回家中,去拜了道观佛庙。后来为了胎儿顺利生产,保佑诞下男丁,周老爷捐款行善,在东街专门设了施粥摊子,立一点功德祈福。
那些乞丐难民受了周家还未临世之子的恩惠,都说周家必将出一位才貌双全的小公子,这小公子往后也定是大善人。
周家老爷听了不知有多开心,心里像灌了蜜糖。虽然高兴,可一日比一日焦虑,担心腹中胎儿有什么闪失。熬了六个月后,在一个朗月,哇哇大哭地婴儿哭声如约而至。
全府上下忙里忙外,却不见周老爷展笑颜。
周家老爷看着怀里可爱的婴儿,叹了许久气,说:“这孩子会有福气的,他是受扬州城祝福的的孩子,就取一个善字,叫周善。希望他一世平安,受人爱戴。可惜……”
周善从小懂事有礼,七岁那年,周老爷请了扬州城里有名的先生,教授他的功课。周善聪明伶俐,一点就通,颇得老师喜爱。不过周善似乎太过安静,总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院子里发呆。
扬州城的百姓都说,周家虽是老来得子,却不知积了什么德出了周公子这样的。
“这小周公子将来一定丰神俊朗,风度翩翩。”
有人笑道:“谁说不是,小小年纪聪慧过人。”
听到这些周善总是露出虎牙,笑得烂漫。
然而不久之后,周家不知怎么失了一次大火,听人们议论说,周家只烧毁了几间屋子,没什么大损失。
可街上的百姓再没有见过周家少爷出过门。
甚至连教书先生也辞退了。更奇怪的是,周老爷停了扬州城设下布施的摊位,又开始纳新妾。
人们私下议论猜度,周家的小少爷该不是在大火里烧死了吧?
茶余饭后,说起这扬州城的奇闻异事,周家小少爷消失一事必会被拿出来提一提。
日子一天天过去,扬州城里的人终究渐渐忘了这回事,街道繁华更甚,杨柳依依如旧。
周家老爷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身体沧桑佝偻起来,仿佛七老八十了。尽管他纳了不少小妾,但没有一个肚子挣口气的。
五年后,照常繁华的扬州城大街上,周家管家身边站了一位气质儒雅少年。少年清清爽爽一身墨绿,身形秀颀,举止之间温柔安静。
可惜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看不见他的样子。
路人愣愣地盯了好一阵少年,回头低声问旁人:“这……是周家少爷?看举止言谈,一定是周少爷。他没死,就是老天有眼!”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人好好的呢。”
“好好一个人,脸上为什么要戴着那东西?”
“听说是得了什么病,脸毁啦。”
于是,扬州城的一大谜团解开了,但不少人还是会新奇地望着传闻中的周少爷。
周善跟着管家在扬州城最繁华的地方逛了一圈,无暇顾忌那些目光,只是目不斜视等跟在老管家身后,听着他介绍产业。
“少爷,这东街除了刚才十几家杂货铺子,还有这几间茶楼,马上便将账簿送来。”
周善点点头,大概了解了情况。
老管家从小厮那里拿过一些重要的账簿,恭恭敬敬地说:“少爷,这几本是这两年主要的收支明细,您慢慢过目。”
周善一手接过,袖口遮盖了大半手掌,翻了几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记录着繁杂的交易。但他隐约明白那些晦涩难懂的记录,生意是一年比一年难做。
他也不过是少年郎,举止却像一个大人一样沉稳。沉思了片刻,他让管家将这些账簿送回他的屋子。隔着面具,管家看不穿猜不透这位年纪轻轻的当家。
其实,就算没有面具,也没有人能窥探懂他的神色——那是一张没有喜怒哀乐的脸。
回到家中,周善先去了东厢房,向周老爷请安。
“爹爹,孩儿今日已经去店里看过,前些日子也看了不少书,孩儿一定可以打理好周家。”
卧在床上咳嗽的周老爷,双鬓花白,用视线模糊的眼看了看周善。短短两年,他已经病得瘦骨嶙峋,勉强佝偻着卧坐在床上。
缄默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善儿,你不要怪前几年爹爹狠心,爹爹现在时日不多,这周家,靠你了。”
周善跪坐在床边,清亮的眸子微微泛红,:“爹,孩儿不怪你。爹爹安心养病,善儿会好好守着这个家。”
“善儿,是爹对不起你……”
周老爷别过脸,只是叹气,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这年冬天,扬州城下了一场大雪。如鹅毛,如刺刀。满天飞雪里,参杂着雪白的纸钱,四处飞舞,像蝴蝶漫天飞舞。
周善在大雪里一身雪白,融入冰天雪地的世界。飞絮刮得枯枝败叶颤栗,白茫茫的天地,只有他孤零零跪在坟前。
之后他恢复了从前那些施粥的小摊,而且多设了三处,各在扬州城的四角,免得那些身体不便之人,老远跑到东街哄抢。
周善不得不学着独当一面,常常一个人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务,也渐渐在商贸上稍稍开窍。俗话说,姜还是老的辣,他也没少在生意上吃亏摔跟头。
周老爷从前那些生意友人,没少明里暗里难为他,嘲讽他。
“乳臭未干,还想在扬州城待下去,简直是胡闹。”
“可笑他还真要人如其名,做个大善人,生意都要做不下去了,还想着救济天下呢,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天天戴着面具,不敢以真容示人,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善哪里会不知道这些。但他把自己藏得很好,一如既往地的生活。
这日,他处理了一些琐事,一个人在河畔发呆。他不敢在人多的地方久待,也怕那些人觉得自己戴个面具奇怪,索性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
他坐了很久,目光虚空地落在河岸上。突然眼前闯入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站在岸边望着河水。周善便不知不觉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了他身上。
少年清瘦的背影在破烂的衣衫下,竟然有一种桀骜不屈的挺拔,那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周善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西山小院里见到的小乞丐。等他回神时,那个少年却做了一个他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他咚地一声跳入了河水深处。
周善猛得跑过去,河水溅起的涟漪一圈圈漾开,很快趋于平静。人呢?周善四顾望去,没有一个人。他一时顾不得自己的情况,扑到河里,挣扎着在深水处捞人。
他水性并不好,力气也不足以将人带出水面,何况那个人并不想跟他走。在周善以为自己将和那个人一起死在河里时,少年反手抓住他,一手将周善提拉上岸。
周善纤细的腰脆弱的仿佛一段嫩柳,只是白莹的肌肤上……
少年遽然松手退了一步。
面具早在水中拉扯时掉了。周善一出水面,惊慌等将脸埋在他肩上遮盖自己的疤痕,一边猛得咳起来。
少年看着肩上的人愣了一下,语气不怎么好:“救人之前,不掂量一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这是愚蠢知道吗。”
周善狼狈不堪地用湿答答的袖子捂住自己的脸,从他肩上退开,有些失措:“对不起,我以为……”
以为什么呢,以为他要寻死,以为他不会凫水,还是以为自己可以。他一时间答不上来。可是又觉得有些委屈,埋在袖子里忍不住退闪。
那张脸还是被少年看见了。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如果人间有恶鬼,那张脸就一定是恶鬼的样子。
周知在多年以后,仍然能清清楚楚回想起在河边见到周善的模样。
那样无助,弱小,可怜,全然不像人们口中那个扬州城里有名的周家少爷。
更与他认识的儒雅温润的周善,有着云泥之别。
“我只是在感受死亡,但并不想死。”少年恢复平常神色,再次冲进河水里,在水下快速游动,找到那张干净的面具递还给周善,“我知道你,你是周家少爷,我在讨粥的亭子里看见过你……”这张面具。
周善微微抬起头,慢慢鼓起勇气放下一只袖子,露出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注视着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
半晌,他期期艾艾问道:“你不怕吗,我的样子。”
“我见过更可怕的,是人心。”
周善怔了怔伸手接过面具,背过身戴好。
在周善心中,埋藏着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它像一把钝刀,无时无刻不在剜着心肉。他想释怀,想挣脱,却常常在深夜人静里回忆起那些。
不是在大火里窒息般的灼烧,不是求生时的无尽绝望,当然,这些同样是他的噩梦。
被父亲关在西山小院那暗无天日的五年里,他也有过轻生的念头,可他始终没能实现。他常常独坐,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思考,满脑子温良恭俭让。
少年扫了一眼周善,嘴角轻笑:“有钱人想你这么笨的,很少见啊。”
空气安静了不知多久,周善有些讪讪道:“那你愿意跟我回去么?”
他声音温柔,语气肯定,仿佛不觉得这一切荒唐:“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少年怔了一怔,低头不知想到什么,没有吭声,深邃的眼神盯着周善。
“带你回去,愿意么?”周善看他踯躅良久,深深吸了口气,又说:“我们可以做朋友?”
少年盯着那张面具中清亮眸子,仍旧语气冷淡:“朋友?我这辈子还没有什么朋友。”
“刚好我也没有,如若不嫌弃,算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