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使大人业务繁忙》牧汝

2、第二章

　　孟婆抬起头瞅了一眼女人，鲜红的唇角微微扬起，“除了天界的上神到了天寿，消殒归于天地，三界之中任他是谁，终都要归我冥界。这个人有什么特别”

　　“她似乎不是一具完整的魂魄。”

　　孟婆听完愣了愣，走过去，用食指轻轻在女人苍白的额间一点。然后皱了皱眉，什么都没有捕捉到。女人呆呆立着，盯着奈何桥下的忘川。

　　“你怎么知道？”孟婆收回手，“她生前是什么人？修行者？”

　　“不是，只是普通凡人。但是《浮生录》上没有她的名字。”灵六认真答道。

　　孟婆转身去了锅炉边的架子上，上面摆着各式各样的瓷碗，“普通凡人能承受分裂魂魄之痛？况且残魂都能过奈何桥，她的魂魄足够强大。不过我看她命势不好，怕不是天上的司命与她有仇吧。”

　　顿了顿又道：“不过那破本子你也别当真，不过是副枷锁。”她挑拣了一只碧绿色的釉质瓷碗，盛了一碗孟婆汤端给了女人。
　　世人只知道孟婆汤能让人忘却世间记忆，却很少知道它也能清除魂魄的障碍。

　　灵六袖里的破本子扑腾起来。

　　冥界有个规矩，当鬼差是可以减少等待轮回时限。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灵六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幸运。

　　她忘记多久以前做了鬼使，但这本《浮生录》从一开始便在她的手上，仿佛为她而生。她与其他鬼使不同，她勾魂很少用勾魂索，通常只是收录那些人的故事，然后每带回一魂，《浮生录》便添一页，直到书成，她便能够解脱得以轮回。

　　几百年了，它还是薄薄的一册，仿佛永远填不满。
　　对她来说，这确实是枷锁。

　　白发女接过漂亮的瓷碗，盯着红褐色的汤汁道：“喝了它，我还能算我吗？”

　　灵六不知道怎么回她，她虽然三魂七魄不全，神智不清，但似乎还有执念。
　　其实她也常常想知道，喝了孟婆汤，一世又一世的记忆塞进同一具灵魂里，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灵六半晌回道。

　　孟婆坐在藤椅上看着两人，撩撩发梢，“不喝就留着给别人，那些孤魂野鬼想喝都喝不了呢。”

　　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碗然后一口而尽。

　　灵六告辞孟婆，转身带着女人去了无间。大殿中间，坐了一位判官。
　　判官简单问了几句，发现女人根本就是一问三不知，也不多作口舌，拿了判筒给她，判筒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签子。

　　“抽吧。”

　　女人只是机械地听从安排，拿起判筒一晃。
　　在那双手触及到筒沿时，一支签发出淡淡白光飞出，拿下来一看，写着“第十八间”。

　　判官蹙眉，打量了女人几眼，随后问道：“身前犯下什么罪恶？”

　　“似乎没有。”

　　可这第十八间不是普通鬼怪该去的。那里有无尽烈火，锁着世间最恶的历鬼。
　　判官继续道：“这第十八间可是活人死人都畏惧的十八层地狱，你一定是犯了天大的错事。”

　　女人仔细想了想，摇摇头。

　　确实不像什么恶鬼。
　　判官窥了一下旁边的灵六，怕判出什么错，谨慎小心为好，便让她再抽一次。

　　这一次，上面只有一个字，“即”。

　　判官执笔一画，对女人说：“可以立即入轮回了。”

　　日游神、夜游神目光冰冷地上前带走了她。灵六也没没想到怎么快，那人又要去一趟孟婆处，又要喝一碗孟婆汤。

　　判官拿着那两支签，自言自语似地说：“真是见鬼了。”

　　灵六远远地看着她消失在满天黄沙里，不知道怎么，心神有些恍惚。

　　——

　　鬼市上，鬼怪扎堆，他们仿照着人间开设了各式铺子，新奇异常，如同在人间一般过得肆意逍遥。

　　灵六没有在停下，穿过街道时，那些小鬼自动让道，躲得她远远的，然后窃窃私语。

　　“左冥使大人今日心情好像不太好。”
　　“她什么时候好过？我十几年前见到她时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

　　“她到底什么时候离开冥界啊，我看见她就有些紧张。”

　　“谁知道呢，也许再等个几百年吧。”

　　“她生前做了什么孽？”

　　对面的鬼赶紧捂住那鬼的嘴，压低声：“嘘，你胆子太大了！”

　　灵六听到了，但她并不在意，浮生录在袖中微微颤颤，提示她该去下一个地方。

　　——

　　回到那座小丘，满地金黄的落叶在朔风中瑟瑟卷动。

　　枯木上女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寻来的家人或好心人将她入土为安。不过，她竟然是有家人的么。

　　灵六略微伫立，闪过这些念头，回神便继续往山下的集市走。

　　空悠悠的山间，竟然出现一袭靛蓝色衣袍的男人。

　　那男人步履匆匆，踏在枯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微声音，衣袍在风中猎猎生风，静谧的林子里，满是他的气息。

　　枯黄天地间，他这抹异色格外显眼。

　　灵六很少注意凡人，此刻也不禁打量了他一眼，还没看清他的样子，那人便倏地掠过她。

　　擦肩而过，她感受到他衣袍扬起得轻风，那人眼角微垂斜扫了一眼灵六。
　　灵六回头望去，空寂的林子没有一丝人烟气。满地黄叶堆积，只有簌簌冷风。

　　仿佛从未有过这个人。

　　按理说，凡人看不见她，除非将死之人。
　　那个男人不像。

　　灵六沉思了一会，没有多虑，继续前行。

　　干燥冷肃的空气中含着泥土的潮湿。不远处，小坡上多了一堆新土，前有一块无字木牌。

　　是那个女人的墓么？
　　这男人便是她要等候之人？
　　不过可惜，终究晚了一步。

　　灵六见过人妖或人鬼之间几世爱恨纠缠，无一例外以不得善终而结束。
　　刚才那个人……

　　山下有一座城，一片繁华。暮色苍茫，黄昏晕染出淡淡的晚霞，铺照着人间。

　　灵六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身出现在郊外偏僻的一隅。

　　火，红通通的大火燃着半边天空，那烧了不知多久的宅子顷刻之间轰然倒塌，猛得一声巨响。村民们聚集了里三层外三层，喧闹与嗤嗤的火焰声交杂。

　　有人惊呼着：“走水啦！走水啦！”

　　“这院子里有人吗？周家公子不会在里面吧？”

　　“不知道，火势太大，进不去出不来的，就算在里面，大概也是没救了。”

　　他们议论着，没有一个人动手制止。

　　几个年轻气壮的伙子试着提了几桶水，往那不断挑逗卷动的火舌上浇，后来大约觉悟，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何况这房子是独院，危及不到其他人家。

　　灵六站在人群里，冷漠地注视在场的人，秀气的眉眼带着几分呆滞。她慢慢走近扭曲变形的屋舍，在大火里泰然自若。

　　她明亮冷秀的眸子，淡淡地盯着火里的人。

　　一个不能称之为人的人，在熊熊火焰里像一条蛆虫一般蠕动。

　　他自然也不能称为蛆，因为他比蛆虫更丑陋可怖，更让人恶寒。

　　衣衫烧的与他的皮肤融为一体，变成炭黑色的硬块，散发着一股恶心的烤焦地味道。他面目狰狞，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肉。

　　他喉咙已坏，但仍能发出嚇嚇地怪异声音，在木石嗞嗞炸裂里，如同无间地狱里的恶鬼。

　　灵六俯视着废墟里一点点挪动的人，道：“这样痛苦，为何还要苦苦挣扎？”

　　他可怕的脸上，露出毛骨悚然的笑，依稀可见一颗森森的小虎牙。他的目光定焦在空地上的面具上，诡异地朝它爬去。

　　他焦炭的周身散发着愈发浓盛的怨念之气。

　　灵六看着他身上泛起黑雾，渐渐将大火弥漫笼罩。
　　浮生录开始剧烈抖动。

　　灵六静静目视前方：“这样下去，你便会入历鬼之道，想好了么？”

　　“嚯……”他痛苦地生不如死，睁大眼死死地盯着她。浮生录在火光里簌簌翻动，定在了某一页上。

　　泛黄的空白瞬间浮现出密匝匝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