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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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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该走了。”
悄然无息的旷野传来一句凉如霜雪的声音,清脆寒人。
荒凉小丘,尖刀一样阴冷的风,摇得林间枝头簌簌抖,刮得那棵柿子树上的枯叶刷刷响。
几片干巴巴的叶子晃悠悠落下,轻不可闻地飘落在一袭纤弱白衣上。
那身衣服的主人坐在枯木上,就那么目空一切地静静坐着,似乎在等谁。一头白发披散,看不清相貌。
呼呼秋风卷过之后,苍凉的山间万籁俱寂。
灵六一袭黑白轻纱在几步间骤然靠近那个人,悄无声息得连风都未曾察觉。她明明面容玲珑,雪肌红唇,却自带一股寒气,使林间染上一层诡秘的氛围,那种让靠近她的人莫不生出一种死亡恐惧的窒息感。
没有人敢抬起眼打量她,无人能欣赏她的美。
因为她是幽灵,是鬼使。
对将死之人来说,她是死神。没有人不怕死,在生死面前,一切都不值得欣赏。对鬼来讲,她同样是让他们避之如瘟神的存在。
见到她,人赴黄泉路,百鬼绕道行。
那人却不动,淡淡阖着眸子,凌乱的白发遮盖的脸上没有一丝反应,甚至很安宁祥和。没有悲,没有惧,更没有喜。仿佛一座石像,这样定坐了许多年。
灵六淡淡注视她,近了才发现她竟然是白发红颜。
雪白的发丝笼着半张惨白的脸,仍能依稀看清她五官姣好。
灵六凝视着那半掩着的面容,清隽秀眉轻蹙了一下。
白发女人似乎天生反应迟缓,五感不全,她愣了许久,才回味到那句“该走了”,她翕动嘴角,半晌她听到了一声沙哑,像枯叶发出得沙沙声,那是她自己在说:
“去哪里”
灵六的声音很空灵,仿佛来自异界:“冥界。”
“为什么要去哪里”
灵六道:“轮回而已。你还会换一个身份回到人间。”
女人快适应了自己的声音,问道:“可我不想变成另一个我。我想等一个人。”
灵六看见她认真的模样,问:“等谁”
“不知道。但我依稀记得,前世答应过一个人。”
灵六似乎被她的回答逗笑,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她很少笑,这是几百年来为数不多的一次,不过稍纵即逝,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等到之后呢。”
“不知道。”
风吹得山间满是落叶凋零,灵六盯着那堆枯叶道:“下一世还有机会。”
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没有人可以例外。
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七苦,人之常情。见多了,也就要学会释然。
女人低头思索良久:“这便是死?那你会死么?”
灵六怔了一下,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愚蠢又好笑的问题,“不会。”
“为什么”
灵六习惯冷冰冰的语气,却耐心回答道:”因为我是鬼使,不谈生。”
她好奇道:“那你就没有活过吗?”
我就没有活过么?灵六敛眉想了想。
大概是有的,只是连自己都忘了。
她再没有答话,随手召出泛黄的蓝色簿子,上面有一行娟秀的金色小字——《浮生录》。
这本书似乎和凡间书籍大同小异,只是颜色较浅,像半透明的蓝色天空。
《浮生录》在空中翻得哗哗响,每一页上都散着淡淡的金光。
一页接一页,密密的纸张如盛开的金色花,半晌,哗哗地翻书声却没有停。
浮生录还没有过今日这情况,灵六扫了一眼那个女人,确实是一个是普通的凡人没错。
女人木头似的闭着眸子,素雅的白襦衬得更加憔悴。
灵六道:“你可以睁开眼了。”
她早已经从那具五感不全的躯体束缚中挣脱,变成了一缕魂魄。她的躯壳就在那棵树下安静地躺着。
女人迟疑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露出那张脸。
灵六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可以说风华绝代,可以说倾国倾城,却又都不适合。她像无人可以靠近的天生雪莲,像冥界熔岩里熊熊火焰,又仿佛忘川中无限流萤。
灵六怔了一会,接过空中哗哗翻动的簿子。这时,它终于停了。
第一页,什么都没有,白茫茫一片。
她的一生,竟然如白纸一样苍白。
可是没有人能活得这样简单,或者说这样无趣。
灵六的目光在那扉页上停滞片刻,道:“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女人睁开眼,呆若木鸡地望着虚无的前方,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仿佛新生的婴儿般好奇地打量着。
她声音悠悠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原来人间是这样子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
柿树下,一名女人睡着一般静静躺在枯木上。
黄泉路上,火红的彼岸花连绵不绝,通往另一个世界。
“左冥使大人,辛苦辛苦。”
一入地界,牛头马面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两人。
“大人勾了什么魂”
灵六一本正经:“女鬼。”
……是个人,不,是个鬼都能看出来这是女鬼。
马面笑笑,“大人幽默,看样子是普通凡人”
“嗯。”
牛头殷勤道:“送去哪里,需要小人帮忙吗?”
灵六淡漠地表示:“不用,去孟婆那里。”
牛头搔脑袋道:“孟婆那里?可寻常新鬼不是应该去无间么?这么快就轮回”
一向只有去无间受判官定夺好了,能够重新投胎的鬼才能去孟婆的小垆里喝了汤入轮回。可是能够刚死就重入轮回的,不是运气极好就是身前积了不少功德的人。
灵六回头看了看女人,“她累世记忆不净,脑子不太好,最好先喝一碗孟婆汤清一清。”
牛头马面一齐打量女人,白发凌乱不堪,看不清她的神色,不过看情况,她很淡定,仿佛置身事外。
还真是脑子不太好。
寻常新鬼头一次来冥界,都是哭天抢地大惊小怪的,明明也成了鬼,还要“活见鬼”似的嫌弃他们这些相貌不佳的。
好像人间那些“青面獠牙、凶神恶煞”之类的词专属牛头马面。
可恶至极!
“大人自然是有考量的,需要你瞎操什么心!”马面拍了拍牛头,又说:“右冥使大人勾了一只兽魄回来后,一直在找您呢。”
灵六点点头正要走,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不待她回头去望,一只修长的捉弄她似得拍了一下她的左肩。
灵六一脸平静冷漠地朝右递一眼,漆坞轻轻迎上,欠身笑道:“阿六回来了”
一袭黑袍,比冥界的夜幕还要深邃几分。笑声朗朗,面容俊朗,却像是四处肆意横行的黄沙,不用想就知道是右冥使漆坞。灵六冷淡地看了一他眼,淡淡道:“什么事。”
“瞧你说的,咱们共事几百年,没事就不能找?”漆坞垂着眼望着灵六,眼神里流露着笑意。
灵六皱了皱眉,看着他不解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很久了。”
漆坞叉起手,嘴角扬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长得好笑么?”她一脸认真道。
漆坞与灵六在冥界做了五百多年鬼使,在灵六记忆中,从漆坞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他是唯一一个对她笑的人。可是他在笑什么?
“……阿六,你不开心?是不是在吃醋?”漆坞困惑地愣了一下,之后顿时兴致勃勃解释:“上次那猫妖和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就不小心勾错了魂,她就缠着眼流鼻涕的往我身上揩……”
灵六不知道他在答非所问些什么,也不打扰他的兴致,轻纱一扬带着白发女往西去。回过神的漆坞转头一看,快步跟在后面讪讪笑,瞄到灵六身后木楞楞的女人,道:“这个女人还得你亲自送嗳,怎么没反应,像根木头。”
七坞看到灵六转身射出寒气逼人的眸子,赶紧解释道:“我说的是这个白发女人。”
女人好像回来神,偏头看了看漆坞,零散的银白遮住了大半脸,只露了似漆黑夜一般的瞳孔,在惨白的肤色里,显得森森寒气。
漆坞看了她一眼,目光滞了一会,轻飘飘道:“她命犯孤煞,我帮你送到判官那里?”
灵六:“不用,你安静点就好。”
漆坞抻抻手筋,无辜地眨了眨眼,“那我等你忙完。”等目送她离开,便一个人去了冥王殿。牛头马面两人面面相觑,在灵六大人面前,漆坞大人简直温柔到没脾气。可是他……平时随时都像要吃人的样子。
冥界除了冥王殿,其余地界都会开放,那些生前没犯什么大错又没到轮回时机的鬼怪可以任意行走。这鬼界中有许多与人间相似之处,鬼市上摊铺样样不少,只是客人混杂,鬼、妖、兽,好看的丑陋的统统囊括。
路边的几只野鬼看到灵六,一股脑退开十丈,张望她身后的新鬼。
“喏,来了个特别的。”
“哪里特别”
答话者低声道:“哪个新来的就直接去孟婆那里的?而且……”
一众鬼凑头探话:“而且什么?”
答的那鬼摆起谱来,“规矩,纸钱。”
那些没多少年份的小鬼被逗得心痒痒,好奇心驱使下给了钱。
“那位左冥使大人大家应该都不陌生吧,她的眼神冷得可怕!她亲自送回来的鬼能是普通鬼?”老鬼朝听众挤眉弄眼:“她有一本名为《浮生录》的簿子,传闻是冥王殿《生死簿》撕下得一页化成,记载着人间百态,左冥使大人每带回一魂,书便添几分,而且……”
说着那狡猾的老鬼又伸手示意大家出资,心满意足收了钱才慢悠悠道:“她还有一支神笔,可以改鬼命!”
有鬼惊叹道:“鬼命?只听说逆天改命,改得也是人命,这鬼命如何改?”
有鬼附和道:“你就是丈着死得比我们早几十年就来忽悠我们这些新鬼。这冥界可是冥王的冥界,鬼之命运当然是归冥王掌管!”
孟婆在奈何桥不远的小垆里。
这里比不过人间的小桥流水,不过幽幽的绿色忘川河水比邻,与漫无边际的黑夜镶攘,也是别具一格。
“这新鬼怎么往我这里送。”垆边站着一位鲜红衣衫的窈窕女人,一边说着继续搅动沸腾的锅炉。绿幽幽的火焰将腾腾洒落的沸水一瞬吞噬,空气里散发出一股说不清难闻的味道。
看得出来,孟婆今日心情不错。
灵六答:“她有些特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