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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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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东南,合光渐起。
长安城中朝阳升起,顷刻光华毕盛。市坊中繁华熙攘,往来喧闹,胡姬曼舞,回商交逛。盛世所有的奢华繁盛,尽在彻影眼前。
东市斜道一角,酒肆门窗幽闭,木栏屋阁里,只些微透了些曦芒。
文娘扯着呵欠,踩罗袜屐着一双鞋,将木壁上的窗柩,稍许撑开了几道缝隙,然后倚在横栏旁,吊着袖摆,迎向窗外的轻风煦阳:“得,今日酒客又不在少。”
她抱怨一句,转头间,望见楼上回廊,少年抱着被褥,面色疏淡地行走而过。
“元思牙!你怎一大早去洗被褥?!”文娘口无遮拦,晃着袖摆随口问了一句。
楼间的少年听见声音,脚步一顿。他背着身,挺俊的身形落在微茫尘光中,竟有些虚幻,文娘只隐约看见他耳尖泛了一丝红。
元思牙瞥了眼店主的房舍,里头安静无恙,纱影幽闭。他眼睫淡下,继续抬步离开,未理会文娘的喧问。
少年心性如此,清冷少言,除了元萝,鲜少有人能叫他温和待之。文娘饶有兴致瞧了好一会,心头猜出了甚么,而后身子倚着不动,轻嗤一声:“什么性子。”
她也没真计较,依旧偏过头,徜逞早风微光,数着外头张望不绝的户家。待她歇息够了,便支手起身,拿起竖掸,趁着窗前的日光柔和,酒肆的光晕尘影清晰可见,踮脚踩在铺就满地的席垫上,好生打扫以迎待客人。
她身影支触,边弄着活计,还叹息不停:“店主的阿弟,自是怎样都行,我等做活的酒娘伙计,俯人檐下,那便不同了。”
敲打声着实沉闷,一时扬起的灰尘愈重。
葛乔恰巧在一旁放置重酒,本就累得紧,临近后咳了几声,皱起眉头,冲她说道:“数日的燥阳,本就起尘,你就不能轻些么?!”
文娘头也不抬,站在窗前,扫侍着铺陈满屋的椅垫,轻飘飘说道:“不成,就兴你忙着搬置酒盏桌案,我亦要赶紧收拾屋舍,若耽误了营生,还不是怪咎在我头上。”
“还是说,这位郎君,要替我担下责罚?”
她双手撑着竖掸,将葛乔自上而下,毫不避讳打量一番,嘴角挂起一抹笑。
葛乔一扯嘴角,懒得多说甚么。
他身形高大健硕,酒肆供人拾垫跪坐,本就造得低矮,他将最后一张桌案支起放下,站直了身体,头顶便险些触及木梁横案。
旁边女子憋不住的笑声立时传来,似乐见于此,好生得意。
葛乔看也不看她,神色皱成一团:“哪有店主半分端庄。”
说罢,他再忍受不得灰尘噱起,不由分说地走至窗前,“吱呀”一声,将横杆重重撑开——霎时秋光如澈,满屋回风穿堂。
窗外有人受到惊吓,呼了口气,连往身后退去几步。
文娘与葛乔听见动静,顾不得再互较性子,两人对望了一眼,葛乔率先使了个眼色,文娘只得在窗柩处撑着身子探头,往外头街上看去。
他们营生的酒肆不大,横木竹帘布一间屋舍,放眼长安城,算不得精致奢华,富足雅致,蛰在东市一隅,不过是为往来的商客百姓,供一歇□□叙的地儿,沽一壶酒,饮天为客罢了。
屋中的酒,尽为店主亲自酿就,不知是何等精湛技艺,酿出的酒香气四溢,似十里有余,饮一口更是醇美迷醉,引为抱仙遨游,惊叹不绝。
盛世赏诗赋与牡丹,长安多文人与豪客。
相逢一饮,倒盛行洒脱酒气。
饮者一干而尽,半醉之下,赖躺在酒肆中,生出七分文采,提笔一歌,尽赞美酒浮欢,生平意气。曾有人赋出几句惊世之赋,闻名长安,士者争相拜足,意为交好。
时日一久,东市这处“花间”酒肆,亦有了名气。
况店主生得貌美,喧景朗日的屋阁之内,她单单斜着身子,在椅垫上支颐一坐,绮罗衣裙满是坊间粼和的光芒,便似蔓罗迤逦,随玄华落入人间的古画仕姬。
恋慕店主的不在少数。
巷道之间,还曾有一回,两位客人为得店主一抬眸,彼此对望桌案,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惹长安寻酒者围作笑话。
可最终两人的名讳,也未叫店主记得。
秋风惊过客,落雁懒回头。
不论自视甚高的文人,还是行马走卒的夫汗,城中百姓都愿在这酒肆里坐一遭。每日破晓未晴,酒肆还没敞门营生,外头便有客人专心等候。
外头发出惊呼这人,倒也是熟面相,文娘瞧见来人,倒镇定了几分,忙展出笑颜:“姜公子啊,旭日尚早,您这是做甚么呢。”
总归混迹在长安陌巷,都是街坊四邻,她不能像待葛乔一般耍性子,只得笑意盈盈,支着身问道。
姜初站起来,扑打几下身上长衫,煞有介事行了高门公子的礼:“子言,子言欲打一壶酒,便早些前来等候,叫文娘见怪了。”
“哦——原是这样。”文娘惯会迎络,抿嘴掩过些许神色。
秋阳融洒,漫溢光尘,道旁鳞次的楼阁,稀疏起了微喧,尽皆走动了几分人影。城阙中浮花待盛,锦绣且辉煌。
姜公子亦随之赔笑,心头的期许蠢蠢欲动,便抻了抻头,意欲透过敞开的支窗,窥得里头一貌。
文娘见怪不怪,偏生一动身子,恰巧遮挡住了姜初的视线。对上他眼神时,文娘笑靥正好,恰似万种风情。
盛世海纳百川,多呈包容之象,不会芥蒂妇人女子外出游走。更有不少平民家女儿抛头露面,采买弄活,世人对其也存体面,不会轻易低看。
文娘问道:“听闻姜公子来年拜学崇溟馆,怪道每日都来提一壶酒,想必府中举樽而庆,日日高和罢?”
姜初立时端正了些,掠过四周的来往布衣,故作谦逊地笑道:“子言鄙陋不才,些许遣造些文字,赋明心志罢了。也是受神明福泽,方得上位赏识。”
文娘向来会逢迎,若有其事点了个头:“也是公子才气斐然的缘故,才有入学崇溟,仕途坦荡的机会。”
姜初眉梢一喜:“前路如何昭顺,也均为天子之仆,文娘言重了。”
一来二去,二人隔着窗柩,闲聊甚久。文娘仿若无所事事,扯着明婉笑意,乐得与他攀谈一二,消磨时日。
姜初逐渐有些不耐,只觉她好不识趣,扰了自己的思量。人来广众,他不好沉落脸面,又开口问道:“撑计酒肆辛苦,不知......元姑娘可在?”
话语之间,彷如一记温虫落在他心口,随心至性,皆是轻晃勾缠,及至最后头,他眼神中的飘忽,亦不可遮掩。
葛乔早回至屋中内里处,听见这话有所反应,微不可察地轻笑了一声,转而继续施身俯下,置放桌案,搬动酒坛。
姜初总算坦白,文娘也省了心,眼角眉梢的笑忽而淡去:“店主啊,公子有心了,我们家店主不在。”
说罢,她干脆利落地合上窗,回至屋中稍暗处,遮了些明艳的神色,重新拾起竖掸,转身就要继续干活。
“文娘莫走——”姜初不知她怎忽就没了热忱,心下一急,沿着窗柩支斜处,不死心地倾身,打算唤住她。
忽而周遭唏嘘声起,一名年岁不大的妇人走近,见状脸色忿然,垂珠眉愈发竖起,临街大喝一声:“姜子言!”
话落之间,姜初面色大变,尚躲避不及,妇人不顾衣裙束缚,撂起袖摆大步上前,顺手拿起街旁邻里落下的木担,劈头盖脸地落在姜初身上:“叫你作死!叫你发怪!不清不楚,满身邪淫!谁许你在外头沾惹风尘了!”
妇人身形宽厚,较一般人更有横肉,此刻气得狠了,面颊颤动,下手也没个轻重。姜初与她泼撒的气场一比,便望尘莫及,被打得又滚落在地上,长衫沾了许多尘灰,双臂箍在身前护着面容,嘴中“哎哟”长叫,一时好事者纷至围来,显得他狼狈至极。
鸡犬宁舍,嗤闹执喧,究及长安城里,哪处都有这样的烟火气。
散至众生眼中,却也是笑谈一桩,沾引流光的人生百态。
姜初甚么也顾不及了,内心颤栗胆怯,来回翻滚躲闪着木担,连忙出声:“娘子莫恼,娘子消气,子言不敢了!不敢了!”
姜夫人累得喘息,言辞更加肆无忌惮,脱口便继续骂:“我如何对你不住了,许你投奔长安母家,父母兄弟费尽力气,为你谋崇溟馆的职当。自我入你家门,日日辛劳操持,无一处不是尽善妥帖,你倒好,不过小小书吏,便学得勾花弄盏,招摇负心了?!”
尚未有马蹄横辇开道,周遭团团聚了人,锦裙女儿家,布衣白发翁,皆传出不少闷笑声。
“岂会,子言感激娘子辛劳,万万,万万不会忘却!”姜初仿若未闻,伏在地上,已皱成一团,仍不忘赔罪。
笑哄一场,闹作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