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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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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热闹更甚时,姜夫人气喘吁吁,单手撑腰,顺手扔下了木担。
日头又起了几分,融光斜陈,秋阳与满城繁华相应,陌巷高阁勾竖纵横,一如往昔。
姜初没了挣扎的力气,暗自埋头呜咽,手足佝偻,僵硬得好似已动弹不得的老翁,旁人只能从他满是灰尘的袖摆下,依稀看见青紫交错的伤痕。
长安来往东市的坊户,稍知悉内里的,都晓得姜府立于长乐坊,姜初软弱,向来是女主人当家,今日瞧了这一番笑话,见姜夫人消了气,方有熟络者走出,三言两语相劝。
——“姜氏娘子,既管教罢了,就莫气恼姜公子,总归结缘一处,哪有断舍其性命的道理。”
——“是啊是啊,能入崇溟馆,本是春风得意的好事,非得败兴至此吗?”
——“教训不得了,且去找医者开药治治罢。”
闹市聒扰,纷纷数言传入耳中,正顺姜夫人的意思,她索性顺着台阶下,骂骂咧咧的声音愈小,伸手上前一提,将姜初扣在自己身前,转身便要离去。
不经意间,秋光落透,姜夫人隔着窗轩,与酒肆里头,正看得一脸兴起的文娘与葛乔撞上眼神。
眸色渐眯,如凝久未动,惊涛卷起,泼劲犹在。
文娘心中一凉,她看着热闹,尚且兴致盎然,不料这泼妇转瞬便与自己对上了眼,她和葛乔下意识扯了个惯有侍奉客人的笑,文娘忙摆手撇清干系:“小女与姜公子清清白白,不相干的。”
说罢,她紧忙踩着碎步上前,撑在帘栏处,往四下吆喝一番:“都散了罢!没甚么大事,散了散了。”
日色渲起,仿佛无尽悠长,拢聚的看客熙熙攘攘,又百无聊赖地逐渐离去,姜夫人仔细打量了文娘一遍,将她方才的畏畏缩缩落入眼中,便轻笑了一声:“若是你,自不必叫我放在心上。”
她斜眉一扫,妆花还在脸颊未晕开,横肉生起,挤得双眼更小,精光流转间多了几分厌恶,又说道:“某些沽酒营生的店主人家,便应懂些与人相处的分寸,妄招摇祸世,勾惹长安男儿,以为自己是修行千年的狐媚么?”
轻风稍带微凉,未吹散陌道的柔光,高院阁角的树叶枯黄,絮絮落至尘土间。
窗柩半打之下,文娘与葛乔站在屋舍边缘,明暗不清,身前有一缕光芒下的尘埃漫浮。
长道聚拢的人散开远去,他二人听见姜夫人的话,也不气恼,干笑几声,弯着眼看她,一如酒肆中招待客人时,惯有的矜持客套:“是是,言之有理。”
任尔喧哗处,过耳只如风。
未得想要的回应,姜夫人忿忿然,使力再一扯姜初,将他拉得离自己近了些,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哀叹,暗啐几声,想了想继续长声道:“本就来路不明,又生得那副脸蛋,兴许真是哪处的精怪也未可知。妾身自是规矩行当,却也听说啊,有人得见宵禁后,一绯衣身影徘徊城阙乌月下,形影绰绰,落于东市不见。”
长安宵禁不得外出,纵有谣言也无人敢传,姜夫人倒不会深想,不过随口一出,但逞心头之快,睇眼冷哼,落下句:“且等着罢,叫金吾卫就地诛杀,看还有谁能放肆!”
而后不惜粗鲁,快步扯着姜初离去。
***
嚣喧未止,日阳自东南处,已渐升高。
络纬与秋色相应,窗柩半敞无动,微霜染过的喧风不时吹诉而过,所幸不觉寒凉,锦绣铺就的城楼蔓延,放眼的繁华,破了长安的萧疏秋意。
酒肆中的桌案椅垫,皆已铺设毕,矮梁方柱,榻沿镂屏尽简朴至极,屋中满席柔色的秋芒,物事落置不动,安静得与外头长道迥异。
空宁,悄寂。
“什么人啊。”葛乔率先动了动,僵硬地摸了摸自己面鼻,轻咳一声,打断屋舍内长久不散的窘迫,打算走动离去,敞门沽酒。
冷不防间,受了身侧那人一拍打,文娘痛心疾首,张嘴便道:“受这样的欺辱,方才你怎不教训她!”
葛乔立时跳开,诧异地看着她:“你为何不去?!”
虽是指桑骂槐,牵扯了他们酒肆,文娘与葛乔彼此心照不宣,由着姜夫人发泄一番,他二人只有盈盈笑意,不见半分气恼,也不道出任何反驳言辞,拂袖见疏窗,任其怨骂嘲讽。
葛乔不曾想到,待那罗刹鬼般的姜夫人离开,文娘事后较真,怪咎到他头上。
真是......好没有道理。
“她方才如何凶煞,你也看见了,待自己夫君尚能如何泼狠,我一柔弱女子,如何敢与她顶撞?”文娘自知心虚,只这争执一说,都是如此,事后愈生气恼,难以意气平缓。
葛乔亦有些不忿,撇了撇嘴,倒没有文娘那么计较:“我既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屈居市坊酒肆,已为生计磨了满腔志气,怎还能与一妇人争执相较。”
胡微之是,斤斤计较,他向来不屑于此。
两人皆有顾虑,事已过罢,一时谁也怨不得谁。
“罢了,罢了。”文娘忧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便是店主她在这里,亦不会在意此事,怪道你我二人,脾性愈发好了。”
秋光盈透,尘色曳于半空,倒显岁月宁和。
她摇了摇头,裙摆一动转身走开,嘴中小声絮叨着说服自己:“世事如浮云,切莫较真,莫较真......”
花间酒肆,他们酒娘伙计的店主,除一副美貌动人的皮相,在长安城平民的巷陌中小有名气,性子也是出了名的随和,甚至......柔软得有些钝傻了。
长安三教九流,万国百姓汇集。
剑客胡姬,贵仕商贾,乐曲连弦而去,酒光浮盏醉生,齐堆成了锦绣城中的纸醉金迷。
百相糅杂一处,自然也长出了腐朽寄生的泼皮无赖。
花间酒肆的貌美店主少有露面,旁人只知她性格温和,不爱与人言。曾有段时日,有常来沽酒的几个人,生出了无赖心思,见到她在酒肆,厚颜无耻地谈及家道艰辛,妻儿不易,问及酒银可否赊免。
她神色平淡,看着他们娓娓道诉生平难处,也不知听下多少,最后好似明白了甚么,旁人来不及劝阻,她出声答应下来。
店主应得轻而易举,那几人感激涕零,店中伙计哑口无言,也不好说甚么。
有一回她难得坐在不起眼的角隅,不知想甚么已出神。
有一无赖手握半壶酒,已喝得醉熏,恰望见她,知道了酒肆店主迟钝好欺,便颠三倒四地走近,言语轻浮至极。
店主受人搅扰,也不知避让,依旧是不明所以的模样看着他,心有疑惑不言语。
出水芙蓉,眸如秋潭,偏生是个木头美人。
无赖得寸进尺,直直盯着她,吞咽了口水,恶向胆边生,随手搁下了酒壶,便摸上店主的手,借着满身酒气,含糊着凑近欲搂她:“好香的身子......”
文娘与葛乔那时招待客人,未顾及上此处。店主的阿弟正好看见这一幕,忽的过来,不由分说将手中酒盘砸向无赖,膝处一施力,瞬时把无赖踢倒在七零八碎的桌案酒具间,令他浑身痛得颤抖不已。
店主阿弟亦是不说话的性子,那时年纪还要小些,约莫十五六的少年,也是气极了,闷着声,身体压住那无赖,以倾倒之势的力气,揍得无赖鼻青脸肿,涕泪交错。
顷刻之间,酒客惊慌起开,满屋哗然。
店主愣坐了会,不明白怎么片刻的工夫,酒肆就成了这般狼藉不堪的景象,待她反应过来,立即上前轻扯住了阿弟,向葛乔递了个眼色。
葛乔趁机拖着那无赖,赶紧掩护着他,令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酒肆。
半卷牡丹刻于屛间,奢靡依旧;酒壶破碎,香气溢满屋舍,如大醉三生。屋中客人惊骇未定,店主出声,安抚着自家阿弟:“阿祇在生气什么,你身体本就瘦弱,莫动手了。”
她看见阿弟气息急喘,担心他方才用力过猛,自己也受痛。
阿弟脸色泛了红,任她轻柔牵扯着自己的手,半刻怒气一过,低头说道:“他欺负你了。”
“啊......”店主讷然应道,原来与人凑近许多,贴身说话便是欺辱,她记下了这回事,真诚宽慰道,“这些小事细如末蚁,又无关痛痒,有甚么好在意的,你若不高兴,我日后便不与人碰触了。”
她阿弟这才缓和气息,流光弄影,半遮着他好看的面容,闷声说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元萝抬了抬眼,眸光轻移间,张唇却欲言又止。
她唤住了阿弟,叹了口气,终是说道:“算了。”
声音说得极淡,仿佛转眼便要散去,店主眼中似盛了窗前一席轻光,应着蹙起的眉,却是一种若有似无的美。
美人难刻骨,消然不回首。
屋中宾客尚在,各自噤声不作言语,却都不可避免地暗自打量她。她摇了摇头,拧着眉头似是为难,又缓慢开口:“莫要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