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一章 ...
-
是夜,长安宵禁。
皓月当空,烟笼城阙,长道楼阁唯有月色铺华,淡雾归舒浮动。偶有寒鸦掠起,划过檐角直至当空月下,幽影忽又散于夜色,徒增寥廓。
东处长乐城门已是肃然紧闭,高处城角萦萦飘洒些许清冷月色,恰能望见不知何处生起的轻烟,与壁檐墨色一融,竟凭空生出些妖魅气息。
城檐顶处本有寒鸦一动不动,目光直落长安,满是锐色。
忽而它脑袋一动,似受惊吓,随一道身影翩飞间一瞬而过,它长叫一声,嘶哑凄厉,几欲划破整座宵禁长安城,而后黑翅一展,逃离原处。
城中长道上落了个人影,行步缓缓,依稀可见衣裙摆动,迎着诡异轻烟,身形好似不真切,逐渐远去,消失在长安坊市不见。
元萝满身疲惫,低首轻身旋过屋间木廊,推门而入。屋中圆窗遮帘,不见高楼月影,里间却幽萦点了一盏烛火。
桌案旁栖息一个秀致少年,跪坐在席垫,低眉剪影。
相貌无暇绝伦,似藏在繁攘高城里,一方安谧独处的美玉。
听闻门扉微响,少年立时起了身,隔着一道淡屏,定定望向来人,目色如幽泉深邃漆黑,淡淡抿着唇,一言不发。
元萝见状一愣,顿在门口不再进屋,旋即柔柔弯着眼,说道:“阿祇还未睡下?”
灯烛本就昏暗,屏帘一遮挡,她身处暗色里,片芒微亮,面容柔和且隽美。
此刻已是深夜,屋舍静谧得只有漏斗数更的声音,两人映微光相望,偏是此刻此境,愈觉悄然蔓延。
长安向来有宵禁,百姓不得更夜出行。
“你——”待她裙摆轻动间缓步走近,元思牙眸光微动,心中隐有猜测,动了动唇,尚吐出一个字,元萝却几不可察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心虚地飘忽远去,落至不见景致的窗柩那处。
似是极不自在,神思已游走。
元思牙忽而又止了声,不愿令她为难,索性低垂着眼眸,将种种欲言又止的担忧,尽数咽了回去。
“尚有些事,便等了你一会。”他声音清和,低缓着开口说,“这便要去睡了。”
话语停顿之间,烛光徐缓,正好能照见二人细微的神色。元思牙撇过头去,淡落的双眼,恰看向床榻前静置的那一木盆水。
上头氲着药包,将清水晕得有些昏色,只是深秋气凉,等候了太久,一盆水已不再升腾热气。
元萝怔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她养大的少年懂事乖巧,前几天确是提过,而今时节疏冷,要为她备药包热水泡脚。
长安贵女不愿沾染湿寒,竞相以药浴养息,热熏保驻容颜,传至市坊,皆仿效之,一时已成风靡。
本是女子随波逐流的细巧心思,传至耳坊,他们并不在意。元思牙转念一想,这番调养驱寒排凉,对女儿家也有益,便打算循着问来的秘法,此后亦为元萝打点准备。
“虽是寄酒肆而生的寻常百姓,来去皆一身,为何要比旁人差些甚么?”
元思牙平淡说完这话,伏低背脊,蹲守在元萝面前,双眼安静沉默地看着她,等待她应允。
那时元萝大致听完,约莫是懂了阿祇的意图,拧着眉头想了半晌,试着对他说道:“我知道阿祇是为我好,只是......日日如此,实在是......太过繁琐了。”
国盛如此,极致骄奢翩然,华贵而秀美,长安尤为其是。
嚷笑喧马间,万金一掷也不足为道。
他二人身处其中,多年来见惯了这些,元萝却是个惫懒性子,行事温吞省事。若自己每日也花数个时辰在肌容汤浴上,她只一思索,便有些......不太情愿。
世间星刻千回,流光万丈,大有暇光。
何必蹉跎于此?
其实她耳根子软,甚少在意自己喜好,若元思牙执意于此,乖顺趴在她身前,磨上她一会,元萝心中柔软,兴许勉为其难便应下了。
元思牙认真思忖一会,随之点了个头:“这倒也是。”他说得若无其事,眼帘垂下,唇瓣抿起。
正是斜阳横漏的时刻,窗柩半打,轻光盈盈幽黄,映在他脸上,清寂的神色叫人寻味。
元萝小心打量了他半晌,暗下琢磨不定时,元思牙又抬起头来,声音轻缓:“你若觉得药浴不好,我便不弄了,只是秋寒渐起,养生调理亦不可缺。”他似沉敛了会,别过眼帘,试着地继续说,“不如轻便一些,烫一壶药包泡足可好。”
似一根针线勾至心间细腻处,触动后顷刻束开。
阿祇没有低落不快,元萝暗舒了口气,不及再多想,温柔点头应下:“阿祇喜欢就好。”
少年闲光轻漏,不照见半影面容,听见这话,眼睫一动,如有光芒落下,嘴角弯了个极淡的笑。
“那阿祇每日帮你侍药备水。”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元萝看着元思牙纯澈的笑容,本就愣怔出神,隐约间是听见他又说了这么一句,她思绪不太清楚,总觉得哪处不对,实在思索不出再多,她下意识点了个头,答应了他。
***
记忆纷乱涌回,元萝见此状,顿在原处进退两难。暗夜静屋中,月色清幽铺泻在窗前,与烛火隐约相融,彼此气息轻盈,两相居屋中对立,愈发觉得周遭凝滞。
宛如藏寂归尘,夜漏声不数。
少年不说话,元萝一人面对着他,心知这少年定是委屈失落的。
元思牙眼眸仍旧低垂,身影背着烛光,只看见他唇瓣抿起,束身隽容,显得极轻淡平和。
几番犹豫,元萝还是无所适从,抬了抬手,又僵硬放下,讷讷说道:“我并非有意扔下你,阿祇也知,我性子钝,记不来这些。”
元思牙孤身一晚,不明不白地等待她许久,直至一木盆水沁凉,她才抵足而归。元萝想及此处,愧疚似夜里起伏的澜风,呼骤而起,触及心底难安。
永夜何处去,翩然不提灯。
“嗯。”僵了许久,元思牙闷应了一声,转身利落地将药包丢回水中,俯身端起木盆,要从元萝身侧离开。
元萝茫然看着他,心头没底,轻问道:“阿祇要去哪里?”
元思牙顿了顿,到底还是解释出声:“药熏助眠,我再为你烫一盆热水来。”
他话语轻简,不由人分说。
元萝对不住他,哪敢反驳什么,任他片刻光景,又端了冒着热气的水,挺着背脊走进屋中,却始终是垂眸一丝不苟的模样。
他把木盆搁置在床榻前,探手试了热气,有条不紊地将另一药包氲在其上,巾帕铺开,这才侧过脸颊,望着不远处的元萝。
目色沉淡温和,似一潭幽深明月,内蕴无尽荒泽。
不需他多说甚么,元萝心觉亏欠,默着声走近床榻坐下。时辰过半,明月不复入窗间,半边烛光盈盈,便有半色影子铺泻。
元思牙跪在床沿暗处,神色寡淡,看不清脸颊轮廓。他指节犹疑着动了动,一言不发地为元萝褪去鞋袜,将她一双细脚放在木盆中。
元萝的脚生得莹润小巧,因久不见阳光,更显白皙细腻,趾尖呈淡淡的粉色,如弱水润养的明珠,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一时水声清冽,于深夜暗淡屋室中,清晰可闻。
元思牙低眉顺目,双手微凉,触及她的一双脚,为她按揉穴位,动作熟稔且从容。暗影微光之下,他面容的轮廓仍旧模糊不明,愈渐深黯。
他安静不说话时,屋中便似流水沉缓,一时闷得总觉哪处怪异。元萝性子实在不生动,神色平静,看着元思牙,老老实实地由着他为自己弄这些精致的侍弄活儿。
少年端姿初长成,已是一派平和,令她宽慰。
元思牙专注于她一双脚上,拿药包为她热熏,又重新按穴活络血气,手法稳重均匀。元萝脚尖下意识地一动,曲起弯了弯:“有一些痒。”
恰巧,勾入元思牙掌心,划出一道不轻不重的触感。
少年顿住不动了,低敛着头,闷声不作言语。耳尖许是烛光映照的缘故,迅速染上了一抹鲜艳欲滴的绯红,薄透得几乎得见渗微血色。
也终有了几分,他这个年纪的心性。
元萝有些迟钝,稍微俯低了身子,不解地盯着元思牙:“是哪里不适吗,阿祇的耳朵怎这么红?”
枯暗月色未明,不觉星芒渐落。
元萝探出手来,欲要抚上他耳畔。
元思牙想开了些,几不可察绕开了元萝不自知的触碰,握着她的双足,又拾来巾帕,替元萝擦拭干净。
“没甚么事,今日已药熏好了。”
他言语又低了几分,站起身来,贴心地将元萝腿足放在榻间,展开一侧的被褥,替她妥帖细致地盖好。
屋室一方四壁,隔了许多秋日的萧寒,他身影颀长,背对着细微灯火,笼了一片暗影。
灯未挑清盏,绰约隐不见。
一切收拾妥当,元思牙不经意抬眼,恰对上元萝温软的目光。她坦然看着他,眉眼是极致的柔软美丽,好似与天河交彻的秋水明镜,黄叶落,丛花葳蕤,散在朦胧只影里,坠落芒泽。
“阿祇真是长大了。”元萝看见了元思牙方才的妥帖,宽慰说道。
元思牙的眼神又暗下。
他移开眸光,孤静站立在床榻前。好一会儿,他似才找回声音,极低哑地开口:“时辰已不早,趁天色未明,快些睡罢。”
元萝微微一笑,点头应道:“好,阿祇也早些歇息。”
独一盏灯芒点在外间桌案,隔着帘幕帷帐,屋中实在昏暗。
少年耳尖犹有一丝红,眸色轻移间,却已沉稳无恙。顿了一顿,他喉间低低“嗯”了一声,端着木盆,挑熄了外屋灯烛,借着清辉月色,背脊笔挺如柱,走出了门外。
天阶如星河,长安落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