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帝阙》天姿清劭

4、司马滟

　　平南之役，宸帝亲自在太极门，为将士们送行，浩浩荡荡的送行礼，直到巳时才休。

　　虽说宸帝钦定了陈王平南，仿佛是给了有心人站队的契机，特别是军队。自古文官集团与武勋集团，几乎都是剑拔弩张的，而宸国亦然。

　　武勋集团可不愿意给一位“师从孔孟，仁义道德”的太子背书，他们需要的是一位如宸帝那样英明神武的帝王，使自己英雄有用武之地，为君王建万世之名，要八蛮稽首，令四境宾服。

　　宸帝希望文武内耗吗？

　　自然是不想的。

　　但这就是帝王权术，平衡之道，御下之法。

　　既然给了陈王一颗甜枣，又怎么能不稍加抚慰太子呢？

　　宸帝除夕家宴的时候也说了，待过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便为嫡皇孙纳妃。满朝公卿，适龄之子孙，皆为备选，择选太子妃与孺人二名。而嫡皇孙成婚，便能加冠成服，封王开府。

　　嫡皇孙纳妃，百官公卿，皆要随礼恭贺，而这就是颍川侯夫人抛给谢瀹的问题，给嫡皇孙纳妃的随礼，如何才能面面周全。

　　颍川侯司马诩是个四品御史中丞，妥妥的文官出身，加上司马氏人才凋零，子孙不丰，根本无意站队。

　　而颍川侯夫人与太子妃钟氏，却是堂姐妹，素来也颇为亲厚，若是太过避嫌，倒也难免令太子妃寒心。

　　毕竟钟氏太子妃成为未来的皇后，于钟氏一族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故而根本无意插手帝王家事。所以，钟氏一族，就算作壁上观。纵使他日太子践祚，太子妃进位为皇后，也还是得仰仗娘家人。但是侯夫人若是对这位堂姐，不曾雪中送炭，那以后可就得生分了，所以侯夫人也是颇为难的。

　　嫡皇孙刘权，乃是太子刘赜与太子妃中钟妙锦的嫡次子，因嫡长子邵献王于六年前早薨，所以刘权成了唯一的嫡皇孙。

　　刘权貌美神昏，太子妃对他也是颇怨颇怒，总以为孩子长大了总会乖觉的。未成想，刘权不思经济仕途，倒是宫室狗马、蹴踘剑客、梨园花鸟，个顶个得精。至今连《天启政要》都背不出来。太子妃每每以泪洗面，只念叨邵献王百般伶俐，若是长子还在，恨不得将庶孽刘权打死了事。

　　太子妃虽说教子无方，然而御下颇严，刘权纨绔的形象，还未在京中传开，只道嫡皇孙平平中人，并无乃兄之姿。即使宸帝这样洞若观火之人，也以为只是小儿天性，也并不十分严厉，只对太子说，要敦促他读书明理。

　　“嫂子，嫂子……”

　　殊殷正在给谢瀹挽髻，听到这么灵动脆生的声音，便笑道：“姑娘，是四姑娘来了。”

　　司马滟是小跑着进来的，不免气喘吁吁，两两轻红晕染两腮，更衬得肌肤如玉，欺霜赛雪。一双眸子，灵动透亮，凝睇噙笑，顾眄生光彩。

　　司马滟拿起妆台的胭脂，手指戳了，便要往谢瀹脸上招呼，只道：“哈哈哈……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妖精。我才去了舅公家多少天，你就坐上了正经‘夫人’了。”

　　“四姑娘可别淘气……”殊殷笑着去挡开了她。

　　“殊殷，你可别拦着我。”

　　“好妹妹，你可饶了我吧。”谢瀹笑着躲到了殊殷背后。

　　三个人你来我往，殊殷就像只护崽的母鸡，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前面。

　　司马滟道：“真没意思，怎么能搞内定呢。我还瞅着能不能有后起之秀赶上来呢，偏偏还是你一骑绝尘。”

　　平日里，司马滟也常常在侯夫人膝下玩耍，故而也认识好些姑娘们，与谢瀹关系也颇为厚密。

　　司马滟是个淘气的，谢瀹两年前刚来颍川侯府的时候，她见谢瀹样样争第一，次次得头筹，私下里，没少骂她“扬州瘦马”。不过日久见人心，两个年岁仿佛的妮子，很快就契若金兰了。

　　用司马滟的话来说，便是：我可没有少在三哥面前念你的好啊。

　　谢瀹道：“那我可就谢谢你替我美言了，我都念着你的好呢。”

　　“昨儿三哥哥出城门时候，我还特意赶去送了呢。他说‘小嫂子是个憨货，嫡皇孙纳妃的随礼，要我帮衬着些’。我思忖着，小姨夫昨儿个猎了两头小鹿，还在炕上挂着呢，明儿我做个东，让姐姐妹妹来家里吃鹿肉。宴会虽小，态度却是真真儿的，显示出我司马家从上而下，都是重视这东宫纳妃的，如此一来，无论是谁当选太子妃，或者都不当选太子妃，咱们态度是做足了。你若是还想打听一二，也容易。”

　　谢瀹听及此，莞尔一笑，司马滟的确是个聪敏绝伦又能长袖善舞的，各种利弊，往往一点就通。而谢瀹本人也是在司马澈的点拨之下，方才知道侯夫人这一层深意的。

　　司马滟作为侯府姑娘，从小不仅耳濡目染，还会自己交际的缘故。而她天性玲珑，不得不说也有家族血缘的影响——

　　司马滟的母亲和小姨都是眠侯诸葛慎的堂侄，二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堂姐妹，传说她悍媚殊甚，狡丽多智，妥妥一个孙寿在世。

　　而这位在早春就出来打猎的小姨夫，便是宸帝的第六子，徐王刘缵。徐王刘缵，力能扛鼎，勇武矫健，好阴阳数术、声色逸游、射猎之事。然而秉性恣虐，目无纲纪，为宸帝所不喜。

　　这位徐王殿下，天不怕，地不怕，还不怕宸帝，唯独被老婆治得死死的。

　　司马滟低头悄悄在谢瀹耳边说：“我听人说，三哥被他二舅龙骧将军赶回家的这半个月，可是天天在你房里待着呢，三哥哥这么喜欢你——你肯定有钱。”

　　谢瀹道：“哪里听来的糊涂话，一个姑娘家也不怕人笑话。”

　　司马滟道：“这又有什么好笑话的，食色性也——何况我的小嫂子这么好看。恁是神仙下凡，也会动凡心的呀。”

　　“好好好，要多少吧，你也别打趣我了。”

　　司马滟道：“省得我下次再来烦你，小嫂子就把我下个月生辰礼物，薛姐姐的生辰礼物，宋姐姐的生辰礼物，高姐姐的生辰礼物，还有我妈的，我小姨的，我四伯母也就是你家舅姑的……一并妥帖了吧，我暂时还没有想到别的花销。”

　　殊殷早已乖觉地将一盅金瓜子端了上来，谢瀹拿着手绢抓起一把金瓜子，掐丝封好，道：“可‘妥帖’了吧。”

　　司马滟双手接过，掂了掂分量，极为满意地点点头道：“谢谢小嫂子。”

　　谢瀹拿手指往司马滟额上轻轻一戳，道：“你呀，我纵你个一次两次不打紧，多了，你就自己拿着钵敲敲打打，要饭去吧。”

　　“左右我的针线活不错，实在解不开锅了，我就闭关绣个几幅，拿出去变卖，也够我玩儿好一阵子的了。前段时间，海陵公家的小姨娘，还给了我《天际识归舟》的花样呢。”

　　南阳司马世家，服膺儒教，颇通老庄，司马家的人自小受家学影响，一个个都博览书史，才气斐然。只有司马滟这一个刺头，让她爸妈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实难管教，只因是个地道的财迷。原本小时候也是个敏而好学的，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诗词学好了也只有名声好听点儿，再往上也只能挣个“才女”的虚名。而绣品却是可以变现钱的，遂弃文而练成了“针神”，有时候还会有宫里的娘娘们拿着榆翟让她缝补花样。渐渐地，她爹娘觉得好歹她不是个睁眼的瞎子，也就随她去了。

　　“不过你还真别说，海陵公的小姨娘模样长得好生俊俏，宋老头真的是‘廉颇虽老，老当益壮’啊。不过你说这小姨娘，让我绣什么不好，让我绣张癞子的《天际识归舟》，多好的姑娘啊，年纪轻轻的，眼睛就瞎了呢，竟然也喜欢张癞子那种人。”

　　司马滟一边在贵妃榻上嗑着蜜饯，一边翘着二郎腿，还招呼婢女往熏龙里添碳。

　　《天际识归舟》便是“书圣”张弢之子张若澄所画，只一幅画，便在人杰辈出的宸吴二国，奠定了他才子的名声。

　　张若澄的山水画都是“信笔作来，不取工细，意似便已”。

　　其烟云雾景，天真平淡，不饰巧趣，意境玄远。其自创的以点代皴的“落茄皴”写意画法，用圆深凝重的横点错落排布，连点成线，以点代皴，积点成片，泼、破、积、渍、干、湿并用，辅以渲染表现山林、树木的形象和云烟的神态，卧笔中锋变化的随意偶然效果，不拘常规，不事绳墨，独树一帜。

　　其山其水，真正描绘出了，何为“非工复非匠，天然造化功”。

　　洛阳第一名妓，只是某日风雪天，路过张若澄的画舫，只是因为他问了一句：“听说你笛子吹得好，可否为我吹奏一曲”？从此，芳心既抛。

　　便说他是：“花比他少风流，玉比他欠温柔”。

　　更是为他填过唱词，“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噫！何幸修得才子妇？生生死死随人愿”。

　　待谢瀹边听边附和着司马滟给张若澄的各种挑刺、批评、揭老底。

　　待喝了第三盏茶的工夫，司马滟终于觉得饿了。午膳塞着她的嘴巴，她对张若澄的挑刺渐渐少了很多，开始合计着谁家闺女会中选，非要谢瀹赌一局。

　　“我觉得薛进贤不行，虽说人淡如菊，才情甚富，‘拳打左思妹，脚踢鲍照妹’，又有什么用呢，长得不好看就是个‘相敬如冰’的命——特别是在他们老刘家！”

　　谢瀹笑道：“你干脆跟我赌最后谁继承皇位好了，这个才刺激。”

　　司马滟屈身过来，在谢瀹耳边道：“你在里头你不知道，外面都在押注呢。押太子赢一，押陈王赢十，我买了‘岐王’，赢一百。”

　　岐王是宸帝第八个儿子，除了比其他兄弟，长得稍稍好看点儿，没有什么特别的。毕竟样貌出色，文采风流，在刘氏皇族，是基本特点——所谓刘氏无丑人，实非虚言。

　　太子仁德爱民；陈王英果类父；宋王才华横溢；相王聪敏绝伦；鲁王疏陋；徐王粗野；岐王只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小小财迷，竟然还盯上了夺嫡的利钱，真真儿是虎女啊。

　　幸亏当初没有多看两本书，不然能鼓捣出个吕高后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