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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鬼谷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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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时辰打桩,四个时辰打谱,陈释杉熬了十年光景,从最初的受不住十分钟,到后面八个时辰能勉强坚持下来,再到后来的游刃有余,一步一步,陈释杉走得艰苦,但也算稳当。十年时光中,陈释杉也学了不少别的。自从老人允许陈释杉去学自己想学的东西,便如洪水猛兽般,一发不可收拾,四书五经到各朝历史,上到神话轶事,下到个人自传,无所不及,只要是带字的,陈释杉都要看上一遍,也因着每日四个时辰打谱,陈释杉的记忆力也算是不错,一本书看上三两遍,便能熟记于心。
这一日,陈释杉刚结束四个时辰的打桩,便被老人唤到面前。老人问道:“如何?来我鬼谷十年,过的还习惯?”
陈释杉紧了紧身子,道:“先生若是早些年问徒儿,徒儿自不习惯,可如今已过十年,怕是再没什么不习惯的了。前世今生,怕也没在一个地儿待过十年时间。”
正说着话,一滴汗从陈释杉脑门流下,一直流到下颚,再打到地上。
看着陈释杉一本正经的样子,老人笑了笑,道:“你啊,太过拘谨。让你喊我先生而不是师父,就是为了不让你如此拘谨。看这样子,我们师徒二人倒是生分了些许。”
陈释杉腼腆的笑了笑,没有接话。
老人递出一张手巾,道:“擦一擦,坐下,你我师徒二人手谈两局。”
陈释杉接过手巾,道了声好,便搬来棋盘,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汗,坐了下来。闭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十秒钟后,陈释杉睁开眼睛,道:“先生,我们开始吧。”眼中,透着无数清明。
双方你来我往,似是不经思考互下十手。这种开局,陈释杉在鬼谷十年时间不知见了多少,第十五手,老人突然变招,一时间陈释杉陷入思考。
“十三啊,在这三千多日里,你我对弈也不下三千盘了吧,是否觉得摸透了老夫的路数了?年轻人,路还长呢。”老人看着陈释杉陷入思考,大笑着,把玩着手中的棋子。
听着老人的话,陈释杉微笑道:“徒儿还只是学了皮毛,先生大才,我能学一二已是知足,摸透一说莫要再提。”
老人皱眉道:“不该谦虚的时候瞎谦虚。”转而又喜笑颜开,“那你说说,刚刚都在想什么?”
“徒儿在想先生在这十五手变招的缘由,恕徒儿愚钝,徒儿想了数十种下法,都不曾想透先生这手变招意欲何为。”
老人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十三。哈哈哈。”
陈释杉看着老人一直笑却不曾说话,愈发糊涂,道:“不知先生在笑什么?”
老人止住笑声,只是脸上笑意不断,道:“老夫在笑啊,这聪明人钻牛角尖起来竟是如此模样。若是老夫说这一手是老夫手抖了一下,无意之举,十三你作何感想?”
陈释杉尴尬的笑笑,道:“是徒儿多想了。”
老人将棋子递给陈释杉,示意他接着下棋。“多想不是坏事,正所谓智者千虑,考虑多没什么不好,但也切莫钻牛角尖。”
“先生,智者千虑后一句是必有一失,好像你这里用的不是特别恰当吧。”
老人故作生气,道:“怎么?为师所言你有什么意见吗?什么时候开始都学会教训起老夫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为何有这一失,说明考虑的还不够,老夫说的有错?”
陈释杉赶紧求饶。“没有没有。先生说的都对。”
老人哼了一声,棋招逐渐犀利。陈释杉回应的也颇精彩。
“你看,其实我们师徒之间开开玩笑也无伤大雅。不比太过拘谨。”
陈释杉抬头看了看老人,沉默了良久,递出一子,道:“先生,我啊,前世今生,两辈子,吃了太多的苦了,那些不对我恶语相向,哪怕是漠视我的人都算是对我的善意了。所以啊,那些对我好的人,哪怕是对我微微一笑的路人,我都特别的珍视,我怕做错,怕说错,怕让那些对我好的人失望,不再对我好,我......太怕失去了。”
见着陈释杉越说越激动,老人接着道:“老夫之前就说过,你啊,就是太重感情了,有好有坏,你命中,注定因此有一大劫。好了好了,这些事可能你轮回转生后会有变化,老夫也不多说什么了。来,陪老夫把这棋下完,让老夫看看你有多少长进。”
闻言,陈释杉点点头,快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神,古井不波。
两方互有来回,寸土必争。
下至五十手,陈释杉道:“先生,方才所言轮回转生?”
老人笑了笑,道:“你可知这鬼谷是何地?”
“鬼谷是何地徒儿不敢说知晓,但徒儿听过鬼谷纵横。”
老人笑笑,道:“哦?鬼谷纵横?”
“徒儿也是在书中看到的,先秦时期,张仪、苏秦二位大贤,游说诸国,留名千古,又都师出鬼谷,所以才有鬼谷纵横这一说法。”
“那你可知当年鬼谷子收了几位弟子?”
“书上记载,鬼谷子收有二位弟子,座下纵横家,张仪、苏秦。”
老人递出一子,道:“我们鬼谷,可不仅仅只是纵横著称于世。鬼谷弟子中也有集兵家大成者。”
陈释杉想了想,没有接话,只是下了一子,防御着老人的攻势。
过了一会,陈释杉道:“弟子愚钝,着实想不到还有哪位大贤出自鬼谷。”
老人叹了口气。“也罢也罢,世人只知鬼谷子传人虽一人之力,却强于百万雄师。一怒而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苏秦合纵六国,配六国相印,逼迫秦国废除称帝计划。张仪雄才大略,瓦解六国之盟助秦国完成一统大业。鬼谷纵横,可见一斑。其实,鬼谷兵家,也有大才流于世间,那便是庞涓、孙膑。”
“庞涓,孙膑!”陈释杉一脸激动。
“是的,老先生当年收了庞涓、孙膑两位弟子,学成出谷,本想着能让天下盛世早早到来,却不料兄弟二人兵戈交加,才有了再收徒弟的想法,张仪四十有八拜入师门,苏秦十一八岁进入鬼谷,二人学成出谷之日,老先生一再强调,入世,师兄弟万不可自相残杀,老先生再也不想见到鬼谷弟子死于同门之手。于是才有了你入谷时,老夫与你所说的话。”
陈释杉点点头,后又疑问道:“那先生与鬼谷子?”
“我?说起来,老夫算是张苏孙庞四人的师兄。”
“师兄?”
“老夫比之他们四位要早些日子进谷。说起来,我也算他们四人的师伯。”
“那为何先生唤鬼谷子为老先生。”
老人又叹了一口气,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
老人闭上了眼,抿着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睁开眼,起身,惆怅道:“十三,这棋,老夫现在不想下了,走,陪老夫走两步。”
陈释杉起身,跟在老人的身旁。
“出了鬼谷的门,就不再与鬼谷有半分瓜葛。所以学多学少,只要是认为自己学成出谷,往后不管遇上多么大坎儿,也不能回谷寻求帮助,这也是鬼谷的规矩。既已出谷,便不算是鬼谷人,也因着没了这份掣肘,孙庞二人才会不顾师兄弟情面,刀斧加身。”老人看着陈释杉,接着道:“十三啊,你是我这脉第三个弟子,你前面的二位师兄皆是大才,与你不同的大才。”
陈释杉腼腆的笑了笑,道:“先生切莫打趣弟子了,弟子哪能称得上大才。”
老人板着脸,似是生气,道:“什么时候能把你这瞎谦虚的性格改了,老夫什么时候才允许你出谷。”
陈释杉作揖,道:“那徒儿真要好好谢谢先生了,弟子还怕先生嫌弟子愚钝,急着赶弟子出谷呢。先生这样一说,弟子就放心多了。”
老人一甩衣袖,哼了一声。“方才还说你小子跟老夫有些生分,现在就打趣起老夫了。你若以后还是这般瞎谦虚,趁早滚出我鬼谷。”
“先生!不带您这样改口的。”陈释杉撒娇道。
看着陈释杉这般模样,老人笑道:“你,我还是要多留几年的。你前两位师兄,来的匆忙,去也匆忙。才华惊艳,不差于张苏孙庞,只是这性子稍微差了点。当然了,恃才傲物,每一位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些,老夫也都能理解,但从你身上,我看不到半分的傲气。这是好,也是坏。”
“弟子不解。”
“这便是你与你那两位师兄的不同,你的大师兄性子阴沉,但骨子里却分外重情,万事万物都在他自己之下,这种人说好听点叫唯我,说难听点,便是自私。不过老夫倒挺想想看看他入世后能不能找到一个人一件事在他心里比他自己的分量还要重。至于你二师兄十足十的一块木头,不过啊,木头也是会开花的。”
“那听先生说的,二师兄也没有傲气啊。”
老人笑了笑,道:“你不懂,他的木,是天下所有事都得遵循他的规矩来,不懂变通,但最令人气愤的,在鬼谷的日子,他遇上的所有事都符合他的规矩。越是这样的人,往后栽的跟头就越是大。所以啊,十三,你是目前最对老夫胃口的一位弟子。”
陈释杉脸红着点点头。
“哎,人老了,一想起往事,就开始喋喋不休了。十三,你喜欢鬼谷吗?”
陈释杉看着老人的眼睛,坚定的说:“喜欢。太喜欢了。喜欢鬼谷的一草一木,这鬼谷的一切,让弟子有了家的感觉。”
“家么?哈哈,所以说老夫中意你。来鬼谷的弟子,无不是把鬼谷当作一个学堂,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每分每秒地学习,为的就是早日学成,出谷干一番大视野,哪怕是老先生也如是,只是在老先生眼中。能把这里当家,十三,你很好。”
“先生谬赞了,弟子前世流浪街头,四海为家,最渴望的就是能稳定下来,如今来了这里,虽然苦点,累点,但真的是弟子想要的生活。”
老人又叹了口气。“鬼谷的日子何尝不是老夫想要的生活。其实老夫早已不算鬼谷门人了。”
“先生何出此言?”
“说来话长了,我是最早入鬼谷的,那时候鬼谷的掌门还不是老先生。那时候,老先生还没入鬼谷呢。”
陈释杉惊讶道:“鬼谷子还没入鬼谷,为何会有鬼谷?”
老人笑了笑,道:“傻徒儿,鬼谷子从来不是一个人,每一位鬼谷的掌门都可以称鬼谷子。老夫是我们那一辈鬼谷子门下的三弟子,老夫的大师兄、二师兄是谁我并不知晓,但肯定都是人中龙凤。老夫在鬼谷前前后后待了十年光景,便向恩师辞行入世。”
“十年?先生您的意思是,你只待了十年,就从鬼谷学成离谷?”
“傻十三,这有什么好惊艳的。历代鬼谷传人皆是大才,十年光景并不算太快。入世五年,老夫游历天下,看过了天下奇观,也尝尽各地风俗,对自己所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那时候无时无刻都在感叹,在鬼谷的日子太短了,囫囵吞枣地将所有的东西学进来之后并没有时间巩固,所以,这也是老夫留你这么多时日的理由。”
陈释杉闻言,对着老人深深鞠了一躬,道:“先生教诲,徒儿......”
老人打断道:“你我师徒二人,没必要说这些。”
两人继续走着,老人接着道:“直到我到了江南,我遇到了两个人,两个改变了我一生的人。”
见着陈释杉没有接自己的话,老人自顾自的说着:“一人叫勾践,老夫是真心钦佩勾践的雄图大志,也真心希望天下能有这样一位雄主,所以老夫二话没说,决定侍奉勾践为主,用老夫在鬼谷所学,帮他谋取天下。那时候的越国,百废待兴,外有强敌觊觎。不出一年的时间,勾践与老夫成为了吴王夫差的阶下囚。老夫也没看错人,勾践懂得隐忍,在做俘虏的那段日子,老夫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忍辱负重。之后,老夫又收买了夫差的重臣,将勾践与老夫放回越国,此后卧薪尝胆,勾践复兴了大越,最终打败了吴国。”
“那先生说的第二个人是夫差?”
“不,第二个人是一介女流,西施。”
“西施!”陈释杉惊叹道。
“收起你那副表情。”老人严肃道。“谁还不怀春呢?更何况是一个入世为深的少年。老夫至今都记得西施的笑靥如花。更记得这样一位女流为了越国复兴付出了多少。其实,老夫是有机会阻止西施进入吴国的,只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西施会成为老夫一辈子的魔怔。是我,将她推向了万丈深渊。”
“那,先生,您后悔吗?”
“后悔啊,当然后悔了。吴国被灭,老夫找遍了整个王城,也不曾找到西施的尸首,老夫始终坚信他还活着,所以,我开始寻找,老夫找遍了整个越国也不曾找到。于是,我离开了越国,去向中原,十年,老夫找了整整十年,也不曾找到。是我错了吧。”
“先生,您也是为了越国。”
“老夫还需要你安慰?”老人没好气道。“这些年过去了,该放下的老夫早就放下了。不过,老夫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老人又在回忆,眼中充满了无限美好。“那一天,正好是老夫离开越国的第十年。心灰意冷,觉得世间也不过如此。现在的你,永远也体会不到心中空了一块,却始终无法填补的那种感觉。正当万念俱灰之时,恩师找到了我。我永远记得恩师对我说的那句话。他说,‘孽徒,可愿归家?’我忘记了我当时说了什么,只记得,我流着泪,跟着恩师一步一步走回鬼谷。”
两人沉默,老人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而陈释杉,他能想象到师公对自己师父的影响有多么重,重到,当师父回忆那一刻时,都忘记了以老夫自称,似乎,在恩师面前,老人永远只是那一位孽徒,他不愿打破那一刻的沉默。
良久,老人道:“所以啊,老夫是第二次进的鬼谷,真要算起来,也没资格当鬼谷的门人,只是恩师和老先生宽厚,愿意收留我这个鬼谷孽徒。现在方才知晓,何为团圆谁愿离家。十三,你愿意将鬼谷当家看,真的很好。”
两人接着走着,陈释杉忽然道:“这么说,先生可是范蠡?”
“范蠡?”老人嘟囔一句。“名讳而已,老夫已经有大半辈子没听过这个称呼了。在鬼谷里,他们叫我师伯,也有叫我先生,这些听着都比这个名讳要亲切。从老夫再入鬼谷的那一刻,那些匡扶天下的豪言壮志早就抛诸脑后了,有的,只有一位给人传道受业解惑的老人罢了。”
“那先生,现在可还想着西施姑娘?”
老人不假思索道:“想,当然想了。算了算了,不想了,十三,陪为师喝酒去。”
“可是,先生,弟子不会喝酒。”
“不会就学,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
“可是,先生,徒儿该休息了,不然明早来不及打桩了。”
“还打什么桩,陪老夫喝酒。”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走!”
老人看着醉倒的陈释杉,哈哈一笑。
趁着酒意,低声吟唱道:
沉鱼笑靥素带飘,
暗度巾帼可怜消。
介雨难辞青衫泪,
顾檐旧事万丈高。
荒唐,荒唐。
终是失了姑娘断了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