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引》荔言

37、番外1

　　看到娘亲进了院门，杜月逢丢下毽子，想要溜回房间装作在读书。

　　杜夫人喊她：“月逢。”

　　杜月逢赶紧停下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想着怎样面对娘亲的责罚。但是娘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拧着她的耳朵把她拉回屋里，而是给她理衣服，笑着说：“待会儿，有客人要来。你和无患注意些，不要让人家看笑话。”

　　“什么客人？”杜月逢忽然想起前几天前厅里的大箱子，大概明白了，“是不是未来姐夫要来了？”

　　娘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催她赶紧回去换身衣服。

　　虽然娘亲让她老实些，但是杜月逢是闲不下来的。她和杜无患两个人偷偷地沿着侧廊溜到了前院。

　　沈怀进门后，姐弟两个就笑了出来。两个人的笑声太大，沈怀也觉得疑惑。但他并没有生气，倒是笑着问：“你们两个小淘气，书读完了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杜月逢都想不起来了，好像已经是上辈子。

　　沈怀皱起眉头看向一身是血的杜月逢，长长地叹口气，感慨：“当年他来求孤给你们赐婚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你是他此生都想携手共度的人，你们一定会举案齐眉，幸福美满。”

　　“如果说出来的都是真心话，那世间又哪来那么多怨与悔。陛下，我手里有十几条人命，根本躲不过去的，随你处置，只是别告诉姐姐。就当我，也死在那场大火里。”杜月逢没有练过武，手还在发抖。

　　说出这番话后，她轻松了很多，把匕首丢到沈怀面前。

　　沈怀什么都没有说，沉默地起身准备离开，快要出去前才开口说道：“你不会有事的，等到这风头过去，你可以开始新生活。洗洗脸，去见你姐姐。她很想你。”

　　杜月逢笑着说：“我手上沾到的血一直在，不会洗去的。”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昏倒在地。闭眼前的最后一刻，她好似看到了曾经的沈惜。

　　姐姐出嫁的时候，她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吵闹。

　　可是鞭炮声响起的时候，一阵悲伤涌上她的心头。爹娘忙着回去招呼客人。她一直在门口看着姐姐离开的方向。

　　在鞭炮声声中，她跟着送亲的队伍一起走。

　　走到沈家门口，她抬头看着牌匾，忽然很难过。

　　“你是谁？”

　　杜月逢回头一看，原来是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穿着一身浅红色的衣裳。

　　她没有回答少年的问题。

　　少年很疑惑，走到她面前，又问了一句：“我是沈惜，你是谁？”

　　“沈惜？”杜月逢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是你们抢走我姐姐。”

　　沈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慌乱地想要给杜月逢擦眼泪，着急地问：“你姐姐？你姐姐是谁啊？”

　　“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叶青青赶紧跑出沈府，看到杜月逢红了眼睛，又看了看沈惜。

　　沈惜赶紧摆手，解释：“不是我。”

　　但他看着杜月逢脸红通通的，眼睛也红了，还是不忍心，小声说：“你要是想嫂嫂了，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叶青青给杜月逢擦眼泪，安慰她：“没事的。大小姐不会被欺负的。”

　　杜月逢确实很爱往沈家跑。

　　最后姐姐都问她：“你怎么天天来看我？”

　　“我怕你被人欺负。”杜月逢抱紧了怀里的木棍。这是她在后院里挑了一天才找到的宝贝。

　　“傻孩子。”姐姐弯下腰，轻轻地摸摸她的脑袋，“没有人能欺负我。”

　　姐姐起身，朝着杜月逢背后挥挥手，笑着说：“三弟。正巧我妹妹来了，你们两个孩子去玩吧。”

　　其实杜月逢和沈惜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就是在侧廊下看看书，说说话。

　　沈惜对她说：“月逢，我要和我爹出城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会回来的。你就在这里，不要走好不好？”

　　杜月逢觉得今天的沈惜有些奇怪，笑着说：“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天黑了，我要回家去。”

　　听到她这句话，沈惜愣住了，轻轻地叹口气，无奈地说：“你高兴就好。”

　　沈惜走了以后不久，姐姐也走了。

　　杜月逢一个人在院子里，担心姐姐，偶尔会想起沈惜，不知道他怎么样。

　　再次见到沈惜，沈惜告诉她，她姐姐已经是皇后。

　　沈惜问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京城吗？”

　　杜月逢摇摇头，回答他：“京城太远了。我要留在元州陪我爹。”

　　沈惜没有再说下去。他知道，说了也没有用。他当年说的话，杜月逢不是没听懂，而是没有想到。就像这一次，杜月逢依然没有想到过他会对自己有情意。

　　离开元州前，他还是去见了杜月逢。

　　杜月逢把一大包东西递给他，高兴地说：“这是我给我姐姐做的斗篷，你可以帮我转交给她吗？”

　　沈惜看着包袱，咬牙不说话，但最后还是抬头看着杜月逢，问：“在你心里，就真的没有一块地方是我的吗？”

　　“啊？”杜月逢很是疑惑，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包袱，“我也给你做了一件。听说京城比元州要冷。你要保重。”

　　看着杜月逢的笑容，沈惜忽然说不出话来。他把包袱放在石桌上，抱住杜月逢，努力压抑住不舍，只是说：“谢谢你。”

　　沈惜没有想过杜月逢会来京城。

　　在太后寝宫再次看到杜月逢的时候，沈惜下定决心，既然老天爷让他们再次见面，他就再也不会放手。

　　杜月逢对于赐婚，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

　　但她觉得，姐姐好像有些变了。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爱说笑，就连走路，似乎都没有力气了。

　　她不想让姐姐替自己操心。既然所有人都说，和沈惜结亲，是她们杜家的又一道保障，那她就要试一试。

　　和杜月逢成亲后，沈惜还是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她好像并不在意有些事情。即使传出他有外室的风声，杜月逢也没有什么反应。他其实很希望，杜月逢能给他一巴掌，骂他混账，骂他辜负了自己。

　　但是杜月逢都没有。她像个事外人一样，安静地看着这一切。

　　忍无可忍的沈惜，质问杜月逢：“在你心里，就没有我的地方吗？如果不是因为皇后，你以为我会娶你吗？”

　　杜月逢还是那般安静地看着他，说：“说得好像，在你心里，有我的地方一样。如果不是为了姐姐，我也不会嫁给你。”

　　“杜月逢。”沈惜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起来，红了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叹了口气，抱住杜月逢，靠在她的肩上，声音哽咽，轻声说：“这么多年，我心里都是你。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眼？”

　　杜月逢笑笑，说：“谁又知道，你和我成亲，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杜月逢梦里是熊熊的大火，似乎还有很多人的哭声。

　　只有她一个人往外走。

　　她醒了后，沈怀站在床边，说：“你还是先好好养身子，等到好些了，再去见你姐姐吧。”

　　沈怀本想离开，但还是继续说：“他没有外室。当年是他自己来求的赐婚，说是年少就对你情。孤以为，成全了你们两个人，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年少的情谊？”杜月逢有些恍惚，“我也想拿年少情谊对他。可他为什么要这样？”

　　杜月逢抬头看着沈怀，说：“陛下，你怀疑我爹和我哥哥的时候，有想过和姐姐以前的情谊吗？”

　　沈怀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想要转移话题，问：“对于他，你没有遗憾了吗？”

　　“没有了。他毁了我，我毁了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至于下辈子，也没必要再见面。”

　　杜月逢觉得自己的生活，好像是分割的。有时候她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有时候她又觉得很痛苦，屋子里似乎都是沈惜的身影。她不想看到沈惜，一个人蜷缩在墙角，谁的话都听不进来。

　　她在等着沈怀给自己一个了断。

　　可沈怀没有。

　　姐姐去世的那天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晕倒。醒来后，她光着脚往姐姐的寝宫跑去，可还是迟了一步。姐姐怀里的孩子睡着了，姐姐仿佛也只是睡着了。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跪下来，拉住姐姐的手，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二小姐。”

　　叶青青想要扶起她，但她倒在叶青青的怀里，紧紧地抱着叶青青，哭不出来。

　　沈怀安慰她：“你好好养身子，等再过段时间，孤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开始新生活。”

　　杜月逢没有说什么。从她放火烧了王府的时候，世间就再也没有杜月逢了。

　　知道大哥离世后，她已经没有感觉了，感受不到心痛，也哭不出来。听到二皇子感染风寒夭折了以后，她还笑了出来，看着天空，自言自语：“姐姐，你们团圆了，却只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孤孤单单。”

　　她想去找爹娘，但是沈怀却派人专门照顾她，即使她说要去道观静养也是。

　　杜月逢问沈怀：“你就这样恨我吗？死都不肯成全我？”

　　沈怀无奈地摇摇头，似乎有无限遗憾，回答她：“你是她的妹妹。看到你，我就看到了她。”

　　杜月逢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她每天只是念经，给青青的孩子做衣裳。每次叶青青都劝她要放下，接她回京城，用齐广妹妹的身份重新开始。但杜月逢只是听，也不说话。看到叶青青的孩子长大，她很高兴。

　　直到一个孩子的到来。

　　看着在院子里玩耍的沈安之，杜月逢不解，问：“你的皇子，怎么带来给我看？是来告诉我，我姐姐不在了，你过得很好吗？”

　　沈怀反问她一句：“院子里的那个孩子，你觉不觉得有些像她？”

　　杜月逢不知道沈怀在说什么，直到听完沈怀的话。她匆匆地往院子里跑去。

　　因为太匆忙，她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听到动静的沈安之跑过来扶她。她看着沈安之有些熟悉的五官，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沈安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怎么了？你是不是疼？我有药膏的。”

　　“没有。我没有摔到。”杜月逢摇摇头，拉着沈安之的衣袖，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安之抬手给她擦了擦脸上的灰尘，笑着说：“走路要小心的。我那天走路也没有看清楚，直接摔了一跤。新衣服都弄脏了。手心也流血。阿琼气得给我擦药。虽然疼，但是很快就好了。”

　　杜月逢笑着点点头，说：“那以后你走路要小心。”

　　“你怎么哭了？是很疼吗？”沈安之还是很担心。

　　“我没有哭。只是很久没有见阿琼了。”

　　杜月逢跪在姐姐的灵牌前，哭着说：“姐姐，你的孩子他长大了。”

　　杜月逢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撑不住了，最后一次离开道观，在齐家的花厅里，远远地看到了齐琼。

　　她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在元州的时候，她在花园里看花，叶青青给她擦脸。

　　杜月逢感慨：“你的女儿，长大了，和安儿有了自己的孩子。姐姐看到，也会高兴的。我此生无憾了。”

　　叶青青对她说：“二小姐，陛下想见你。”

　　“世间早已没有杜家二小姐了。”杜月逢握住叶青青的手，“是我们对不住你，让你为我奔波一生。”

　　虽然说此生无憾，但是真的无憾吗？

　　杜月逢也不知道答案。

　　她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平静，可在看到灯火的时候，还是会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

　　杜月逢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你们一家，享受了荣华富贵，当然要吐出来。”

　　沈惜着急地说：“你有什么朝着我来，他们是无辜的，我母妃，还有我妹妹，都是无辜的。”

　　“无辜？那我爹就不无辜吗？你们朝堂上的争执，为什么要拉上他？”

　　“可是他变卖的家产真的无处可寻啊。”

　　“还能去了哪里，肯定是都给了我那苦命的姐姐，你们都欺负她。”杜月逢红了眼睛，握紧匕首，“陛下当年说的诺言，全部都抛之脑后，你当年如果不是看着她皇后的身份，也不会娶我的，陛下也是看着她皇后的身份，才让我和你成亲来给你们荣耀，可到头来，他还是辜负了我姐姐。”

　　她蹲下来，看着沈惜，却笑了出来，说：“我告诉你，你父王母妃，和我父亲一样，落水了，你妹妹，和我弟弟一样，突发急病，至于你，我们夫妻一场，让你看完这一切，没有遗憾。”

　　“月逢，你为什么如此狠心？”

　　“狠心？如果你是我，我是你，你只会比我狠千倍万倍。”

　　她看着手中的匕首，自言自语：“我没有练过武，可我成亲的时候我姐姐送了我这把匕首，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柔弱女子不是好欺负的。”

　　齐太后离世后，沈怀来了道观，对她说：“母后走了以后，孤突然觉得没了力气。”

　　杜月逢笑着问他：“我们失去父亲的痛，你终于理解了，当年你劝我姐姐放下，如今你怎么放不下了呢？”

　　“你还恨我吗？”

　　“不恨，人都是这样，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痛苦，却轻描淡写地让别人放下。有人靠爱撑着，有人靠恨，我靠的是替姐姐看看这一天。”

　　看到病榻上的沈怀，杜月逢心中还是闪过一丝不忍.

　　沈怀咳了几声，问：“你怎么愿意来见我了？”

　　“我只是来和你说一声，这么多年，我知道你照顾我，我想来见你最后一面，今生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但愿来世，我们都不要再遇见了。”

　　“你还记得三弟吗？”

　　杜月逢平静地说：“不记得了，我与他之间，早就随着那把大火，什么都不剩了。”

　　“他当年对你是真心的。”

　　“我不在乎，我嫁给他只是为了姐姐，我姐姐不在了，我就没有必要再想着他。”

　　当年她看着沈惜，说：“如果我不姓杜，我姐姐不是皇后，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可我是真心对你的。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没有外室，我只是说来气你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的心意呢？”沈惜想要握住杜月逢的手，却没有力气。

　　“生死关头，真的是什么都能说得出来。”

　　沈惜知道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拼尽全力，自己撞到了匕首上，努力地笑着说：“你没有动手，是我自己，这样你能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当初你对我说，我能嫁给你，只是因为我是皇后妹妹的，现在又说这些，你觉得我会相信吗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不过很快，就会消失不见了，你也好，你们一大家也好，荣华富贵都留在火海里吧。”

　　“月逢，月逢，你为什么不信我？”

　　杜月逢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

　　沈惜笑了，说：“你终究还是愿意看我一眼，下辈子，我们再好好在一起。”

　　从沈怀的寝殿出来，杜月逢远远地看到了沈安之和齐琼，很是欣慰。

　　她握着姐姐当年送她的匕首，笑着说：“姐姐，你的孩子长大了，已经娶亲，他过得很好，和你一直盼望的孩子在一起，属于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的时候，就想赶紧跑到姐姐面前。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和姐姐说。

　　她知道姐姐一定在寝宫门前等着自己，就像自己小时候在杜家门口等她回来一样。

　　“爹，娘，我来了。”

　　杜月逢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梦中的大火场景消失不见。

　　她只能看见多年前在元州，她在书房里写字，弟弟杜无患在院子里喊她，说是哥哥从外地回来吗，买了点心。

　　“来了来了。”

　　杜月逢立马放下笔，高兴地往前厅跑。

　　爹在喝茶，娘在看着点心。哥哥在给姐姐看着什么宝贝，弟弟朝她招手，让她快些。

　　他们终于又可以一家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