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引》荔言

38、番外2

　　秦碧华十七岁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回元州城探亲。她其实对元州城没有什么感情，每日只是陪着母亲。母亲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母亲的好友沈夫人看出她无聊，就让女儿沈永嘉陪她到处玩。

　　秦碧华拉了拉沈永嘉，问：“我们要去哪里？”

　　沈永嘉高兴地说：“元州城好玩的可多了去，怕是到时候你都舍不得走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沈永嘉忽然挥挥手，大喊：“齐二，快来。”

　　这是十七岁的秦碧华第一次见到齐海。

　　那个时候的齐海还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被人叫做齐二。

　　齐二带着她去元恩寺上香，领她看元州城最有名的琼花，在城门大街上吃好吃的糕点，带她去看绣坊。

　　秦碧华觉得沈永嘉的话是对的。元州城真的很有意思，她想留下来。

　　她好奇地问齐二：“你怎么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地方？”

　　齐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红着脸回答她：“我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自然会跑来跑区的的。这都不是什么厉害的地方，秦小姐见笑了。”

　　“不，我很喜欢。”秦碧华自己说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赶紧看向手里的泥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泥人的脸颊也红红的。

　　离开元州的那一天，秦碧华很是不舍。她一直在看着门口，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

　　收拾好东西以后，秦碧华还是不舍。直到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齐二有些紧张，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家大小姐让我给秦小姐送东西。”

　　秦碧华赶紧接过来，看了眼母亲，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笑着说：“我也有东西给她，烦请你走一趟了。”

　　齐二并不知道，跟着秦碧华到了院子里。

　　秦碧华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要去军营了？”

　　齐二虽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但还是点点头，笑着说：“我想试一试，不想永远做人家的小厮。”

　　秦碧华抿着嘴，只是听他说，很久后才鼓起勇气，问：“你如果真的成功了，有什么想要的吗？”

　　齐二倒吸了一口气，红着脸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秦碧华，欲言又止，最后才小声说：“是我贪心，想问一句，如果我能有个一官半职，是不是，是不是？”

　　后面的半句话他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光是想，他都觉得荒唐。如果不说，也许还可以和秦碧华好好道别。

　　齐二想要转移话题，问：“秦小姐有什么东西要转交给我家大小姐？”

　　秦碧华听见了前院的嘈杂，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赶紧取下戒指，抓着齐二的衣袖，着急地说：“你一定可以成功的。我等你，我会一直等着你。”

　　齐二握着戒指，看向秦碧华离开的方向。他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怕，只要往前冲，就能见到心里的姑娘。

　　听说沈家的兵马已经快杀到京城的时候，秦碧华很高兴。即使父亲和哥哥脸上有愁容，她也不在乎。她知道，那个人就快来了。她拿出很久前齐二给她的书信，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同心结。

　　齐二现在叫齐海了。他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诗给她。

　　碧海青天夜夜心。

　　秦碧华把信放在心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和齐海，很快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可她无意间却听到，父亲抓住了一个沈家的探子。

　　秦碧华觉得不妙，趁着天黑，偷偷地摸到小院子里，一推开门的时候，齐海虽然被绑着，但还是努力地朝她笑笑，努力装作平静地说：“这么晚，你怎么还不睡？”

　　秦碧华顾不得其他，赶紧过去给他剪断了绳子，小声说：“你快点走。我偷了腰牌，你拿着腰牌快些走。”

　　“可是。”齐海担心秦碧华。

　　秦碧华着急地打断了他的话，说：“你放心，我都张罗好了。你躲到衣桶里出府去。只要出了府，你拿着腰牌就能出城。放心，家里不会有人怀疑我的。”

　　她扶着齐海进了衣桶，齐海着急地握住她的手，说：“你放心。我们很快就可以再见面了。”

　　看着衣桶出了府，秦碧华松了口气。她相信，齐海会带着自己多年的努力来找她的，她也相信，父亲哥哥担心的问题不会发生的，只要齐海在，就没有人可以动她，动她的家里人。

　　可是，秦碧华再也没有等到齐海。

　　齐广打进京城的时候，全家都陷入慌乱，只有她一个人往外冲。

　　她孤身一个人冲到了齐广的面前，只是问他：“你的二弟呢？”

　　齐广看她的眼神有些复杂，声音低沉，回答她：“我两个弟弟，都没了。”

　　秦碧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也不知道父亲和哥哥在争执什么。她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般。她麻木地走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取出那封信，在看到齐海的字迹后，终于放声大哭。

　　沈怀登基后，秦碧华的哥哥也入了狱。

　　可秦碧华不肯相信，问哥哥：“当年，你为什么要放箭？”

　　哥哥苦笑，看向她，平静地说：“你真的以为当年以你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放他走吗？我本来是想跟着他，找到营地，杀他个措手不及。他一出城就发现了，想带着我绕圈圈。我只能放箭。我不能让他回去，告诉沈怀我们的情况”

　　“哥，你明明知道，我在等他。”秦碧华喉咙发干，“你为什么不能留他一条活路？”

　　哥哥转过身去，不看着秦碧华，语气还是那般冷漠，说：“战场上的事情，什么留不留的。留了他，你觉得他会放我们活路吗？”

　　秦碧华失去了理智，发疯一般嚷嚷：“会的。他一定会的。如果他活着，陛下不会追究你，他会帮我们的。”

　　秦碧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娘亲的哭声传来，她也毫无波动。

　　她曾经发誓，谁杀了齐海，她就要谁的命。

　　但她没有办法下手。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忽然了结了自己。

　　她只是觉得，什么都好像没有意义了。

　　她不知道自己每天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怎么进了宫。

　　进了宫后，她不想见到皇后。她害怕见到和阿海有关联的任何人。

　　但她很想知道，阿海临走前究竟有没有想和她说的话。

　　杜雁笙对她说，阿海临走前，托付她，如果有一天见到他喜欢的姑娘，问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了杀自己的心。

　　秦碧华彻底崩溃了。她从来没有想到，阿海临走前，居然是这样想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杜雁笙的寝宫的 。

　　父亲进宫的时候，她开门见山，问父亲：“当年，究竟是谁对阿海下的手？”

　　秦大人只是劝她：“你现在已经是贵妃娘娘，何必在意这些以前的事情？”

　　“说。不然我会去告诉陛下。到时候可不是哥哥一个人的性命就能抵消的。”

　　秦碧华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当年哥哥根本没有出城，是父亲下令放箭。

　　秦大人跪着求她：“女儿，你可不能说啊。说了我们秦家可就没有活路了啊。”

　　秦碧华冷笑一声，说：“你的女儿，早就没有活路了。”

　　她就这样在宫里耗着。

　　与她相反，杜雁笙似乎有了精神，每天都在各个娘娘的寝宫里转悠。

　　听说杜雁笙来了，秦碧华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去见了她。

　　杜雁笙似乎有些累，扶着额头，也不起身，只是说：“你来了。”

　　秦碧华的心突然被揪住了。

　　前几天，她想看看杜雁笙，一进院子就看到李妃和慧妃两个人在说话。

　　秦碧华好奇地问：“你们说什么呢？”

　　慧妃回答她：“我们在说怎么样让娘娘恢复味觉。”

　　秦碧华很惊讶。她原来以为杜雁笙只是尝不出甜味。

　　她想了想，说：“酸。酸味那么明显，她肯定能尝出来。”

　　李妃摇摇头，递过一碟蜜饯，无奈地说：“贵妃娘娘，你尝尝这蜜饯，皇后吃不出味道。”

　　只尝了一口，秦碧华就吐了出来，惊呼：“这，这怎么能咽下去？”

　　她又有了想法，提议：“辣，辣是最呛人的，肯定有感觉。”

　　“红通通的娘娘一看就明白了，怕是为了安慰我们。”慧妃叹了口气。

　　秦碧华很有把握地分析：“有办法的，酸辣一起来，看不出颜色。”

　　三个人期待地看着杜雁笙。杜雁笙喝了一口汤，然后又喝了一口，笑着说：“这汤很鲜，你们也快些喝。”

　　秦碧华一把抓住衣裳。这汤，闻着都很呛，可杜雁笙还是像喝茶一样喝了下去。她是真的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杜雁笙看着她们三个人的表情，大概也明白了什么，笑着对慧妃说：“快吃，都要凉了，你现在是两个人，不要饿着。”

　　“是，娘娘也吃。”慧妃想要尝尝汤。

　　“别喝了，还有那么多菜。”杜雁笙又喝了一口汤，拦住慧妃。

　　慧妃点点头，但差点筷子都掉了。她低着头，努力地保持平静，像平常一样吃饭。秦碧华却什么都吃不下去，只是看着杜雁笙。齐海在信里，不止一次提过大小姐。即使没有见过杜雁笙，秦碧华都能感受到她的坚韧和勇敢。

　　可现在的杜雁笙，却像是撑着身子在等什么。

　　杜雁笙在寝宫门口笑着说：“回去吧，清兰扶着我呢，我没事，你们快回去歇着。”

　　秦碧华走着走着，回头看向杜雁笙。杜雁笙笑着说：“回去吧。”

　　她旁边的慧妃没有回头，走着走着直接哭了出来，说：“我刚入宫的时候，皇后娘娘来看布料，烧火烧到满脸灰，现在的她，好似就只是一个躯体强撑着打起精神。”

　　秦碧华自嘲：“我们何尝不是躯体在撑着呢？”

　　她想起在元州的点点滴滴，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很想念。

　　杜雁笙应该也是的

　　杜雁笙抬头看着她，笑着想要起身。秦碧华觉得杜雁笙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赶紧上前扶住她。

　　杜雁笙手发抖，把什么东西放在她手心，轻声说：“我答应他的事情，我已经问到答案了。他心里的姑娘，从来没有要杀他。等我见到他了，我会告诉他的。”

　　秦碧华哽咽，轻声说：“大小姐，谢谢你。”

　　杜雁笙努力地嘱咐她：“父亲，兄弟，还有什么陛下，你以后可能还会有儿女，都是空的，不值得。你在这宫里，要小心。无论是陛下，还是你的家人，都不可信。不要伤害其他的娘娘，她们和你一样，都是无辜的。是我，对不起你们。”

　　杜雁笙说话已经很费力了，最后直接靠在了秦碧华的肩头。秦碧华这才有些明白，为什么最近杜雁笙会在各个娘娘的寝宫里转悠。这番话，她应该已经说了很多次。

　　自齐海离世后，秦碧华没有为任何人流泪。即使哥哥离世，她也努力控制泪水。可在这一刻，她流下了眼泪，握住杜雁笙的手，点点头，努力地笑出来，说：“我会的。”

　　沈怀问她：“你给孩子起了名字吗？”

　　“娘娘走之前，曾经说过，后宫的女子孩子都苦命，只要一生顺顺利利地就好，没有其他的想法了。”

　　她说话的时候，偷偷地看着沈怀的脸色。沈怀陷入了沉默，摸了摸孩子的脸颊，轻声说：“她这句话，孤很久以后才明白。”

　　她抱着新出生的孩子，有了一个念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孩子一定要做太子，一定要登上皇位，只有这样，秦家才会倒得更快，我要看着他们倒，用我的幸福做砖铺的路，我要亲手毁了他们。”

　　沈怀曾经说起几次父亲升职的事情，她都推辞了。在秦家和沈怀中间，她必须站在沈怀的角度。沈顺之即位后，她还是这样的。

　　父亲进宫跪在她面前，求她向沈顺之求情，放过秦家。

　　她慢慢地蹲下来，看着父亲，面无表情，说道：“父亲，当年你杀了他，也杀了女儿，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帮不了你，你在乎的秦家，对我来说，只是负担。我为了秦家，赔进去自己一生的幸福，午夜梦回的时候，我都能看到他，等我死了以后，他也许都不想见我了。”

　　秦大人问：“他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要记着他？”

　　“父亲忘了哥哥吗？当年他为了替你顶罪，自己了结。秦家这么多年的荣华富贵，何尝不是踩在哥哥的尸首上呢？”

　　临睡前，秦碧华照镜子，自言自语：“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你还能认出我吗？你如果还在，我们就可以像齐广和青青一样，一辈子互相扶持往前走，多好，我就不用待在这个鬼地方。”

　　她声音里充满了无奈，喃喃自语：“我想着你要是在，肯定不想看阿玫嫁给太子，可我明明算好了，没想到还是改变不了。我一辈子困在这里，她也是。”

　　她的老朋友们，一个接一个离开，最后孙得安离开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泪水了，倒是替她觉得是解脱。

　　宫里宫外都说，她与孙贵妃斗了一辈子，可又有几个人知道，曾经她与孙得安也曾一同看花赏月。

　　她握住孙得安的手，轻声说：“下辈子吧，等到下辈子，什么秦家孙家的，都不重要了。我们只是我们自己。”

　　秦碧华觉得有些累，闭上眼睛，眼前还是当初在元州城的时候，那个穿着麻布衣裳的少年，脸上的笑容，是她这辈子见过最明亮的东西。

　　看到齐琼的脸，秦碧华仿佛见到了曾经的齐海。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睛，她没有在宫里，还是没进宫的打扮，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一直在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铠甲的男子牵马而来。

　　秦碧华高兴地起身，朝他跑去。但是到了他面前，又立马停住。

　　齐海拿出那枚戒指，笑着说：“我做到了。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秦碧华握住同心结，点点头，轻声说：“我等你很久了。”

　　久到等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