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二章】误入藕花深处（1） ...
-
在云层中积蓄已久的倾盆大雨终于落了下来，龙华寺笼罩在一片细密又急促的雨雾中，大会的筹备不得不暂停。
雨珠纷纷打在湖边密布的荷叶上，像是从未见过如此疾风骤雨，难以按捺内心的激动而浑身发颤。灰沉沉的云层如一只巨大的手掌，把纱窗掩盖上了。
禅房内光线阴暗，看不清案几上细小娟秀的经文，也看不清彼此的面容。青衣袈裟湿透了，变得又冰冷又笨重，落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慧灵觉得自己仿佛褪去了一层积累多年的厚重外壳，身上轻松了不少。
他的手不知何时抚上了她的头发，荷心的头发刚垂过肩，细滑如绸缎，缠绕在他的指间。以前为她剃发的时候，荷心总是红着眼眶，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慧灵知道女孩对头发的执念，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要毫不留情地为她剃下头发。可如今他心里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这是多好的秀发，荷心的委屈现在让他心疼。
大雨落在琉璃瓦上，好像天上源源不断地撒下一把把黄豆，沙沙的声音编织起一张轻柔的薄纱，覆盖在他们身上，错杂的呼吸声如温热的檀香烟，吹拂在每一寸肌肤上。
慧灵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他只是借了这副肉身的一缕魂魄，肉身陨灭，他也会乘风而化。他追随师父这么多年学习，对很多东西其实都一知半解。
可今日身下温热的肌肤传来真切的触感，他才意识到这副肉身不是借来的，只是从未开启，相爱才是自己的本能，他竟然可以无师自通。
“小荷……”他尽力压抑声音的颤抖，“现在我才知晓，当人有多快乐……”
氤氲着湿热的气息弥漫了整个禅房。荷心的手在抚摸他的后颈，新剃的发茬传来酥麻的触感，隐藏的冲动更无所畏忌地破体而出，曲径通幽，它如一股热流游荡在她的身体里，每一寸骨头仿佛被它熔化，变得柔软无力，仿佛坠入了幽暗的深谷之中。她的身体在下坠，求生的本能集中在指尖，手指被发茬刺痛，她却如飞蛾扑火般不愿挣脱。
闷雷终于冲破厚重云层，肆无忌惮地在人间嘶吼。屋内忍耐许久的角斗也肆无忌惮地释放后劲，犹如背水一战，只剩你死我活的信念。
夏天的雷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急。方才还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一转眼晴空万里，如果不是湖边荷叶上承接的晶莹雨露，或许会以为那样的电闪雷鸣只是一场梦。
荷心从梦里醒来时，禅房里只剩她一人了。已经风干的杏子色薄衫盖在她身上，明亮的日光从纱窗外透进来，落在她赤裸纤细的脚上。
案几上经文的一边卷轴掉落在地上，她将它拾起来，却发现被卷在里头的一页诗。纸张已经揉得绵软了，有些微微泛黄，她认出了自己的字迹，回忆起多年前那首小诗。如果不是旧物重现眼前，她根本不会想起曾经写下这样稚嫩的文字。
“婉转问郎意，可怜倚郎膝。谁解鸳鸯梦，双双浴红衣。”
荷心心中微动。好像是来自前世的谶言，冥冥之中指引着命运。
湖边景色依旧，只是些许荷花被狂风吹折了，歪斜错落在接天莲叶之中，反而别具一种肆意颓唐之美。清风温柔，荷心走在岸边，衣袂翻飞，心境从未这样开阔。只觉天空经过洗练，更为湛蓝通透，云丝浮沉，如心中绵绵柔情。
她掏出一方锦帕，昨年的娟秀小字，写满了她的心事。
而如今，这心事却如雪水消融，不再沉甸甸了。
那放锦帕也不再沉甸甸地揣在胸口，只等她一抬手，从指间轻盈地乘风飞去。飘过绿叶风荷，如一条从水中越出的小鱼，只在眼前划过一瞬，便不见踪影。
一只画舫停在湖心。大雨之后，湖光潋滟两相和，岸边细柳扶风，如翠色纱帘掩映出不远处的宝刹浮图，远望风荷婀娜，绵延青山更在楼阁之外。
正是游湖赏景的好时候。
画舫二层，一位身着月白锦衣的青年男子正在雕花木栏边远眺，垂手明如玉。身后随侍着几位文士，皆是当今风流才子。楼下有官员立侍，不知是谁动了脑筋，唤出藏在舫中的几名绝色乐伎，轻步款款走上楼去。
“见过太子殿下，”那名官员恭敬道，“殿下游湖赏景，臣本不该惊扰。但见这如画风景，却无丝竹相和，实在有负殿下雅兴。臣自作主张，带来几个府中乐伎，她们色艺双绝，不知殿下是否听上一曲？”
身后几位文士听闻此言，已是心动，只等太子发话。
官员见此情形，暗中得意，以为必能正中其下怀。
“多谢荀尚书美意。”萧景昱却没有收回远眺的目光，“只是这佛寺的山水风光，自有禅意，若有丝竹弦音，反而坏其意趣。左太冲有言：‘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孤也不忍扰动这份清净。”
“是、是……太子殿下此言甚是，是臣疏忽了。”
荀尚书窘迫地赔礼，正欲遣退乐伎，却见萧景昱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似乎刻意想要避开这么多人，他也只好知趣地站在原地。
萧景昱这么做自然是故意的，他不愿直接尖锐地指责臣下，但也厌恶这种逢迎讨好。他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太子，从小深受沈晦等名士君子教导，对朝野上下的权力争斗见惯了，也厌烦了。他不明白人为什么可以为一些虚无的东西如此不择手段，那些圣人经典告诉他，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也从来这么要求自己的。就像他的母亲吴贵嫔，即便她心中深深渴望成为一国之后，也绝不愿意被野心驱使，争夺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格外敬重他母亲这份胜于君子的品格。
画舫在缓慢前进，渐渐看清了那成片莲叶覆盖的盛景。
藕花争相绽放，萧景昱被眼前这幽美又生机勃勃的景色震撼了。身后的文士发出赞叹的声音，已经有人开始出口成诗。这激起的诗情感染了其他人，纷纷开始展示起各自的文采。
就在此时，一方锦帕如白鸟翻飞而来，越过荷叶，落入水中。
萧景昱以为是自己花了眼，没过多久，只见水流从湖面平铺的荷叶缝隙中流出，那方锦帕也朝船底漂来。
隐约看见有人站在岸边，层层叠叠的荷叶掩映，勾勒出一个清丽的身影。
萧景昱连忙让人把锦帕捞起来，只见上头也没有什么画面，干干净净地用黑线绣出一首小诗，字迹小巧如蝇：
两叶虽为赠，交情永未因。
同心何处恨，栀子最关人。【1】
身边的人正疑惑，小心翼翼凑上前来看。却见他突然急道：“把船开过去。”
绕过成群莲叶，船开到岸边。萧景昱往刚刚那人站着的方向张望，却始终没望见任何人影，就连地面也干净得很，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一只白鹭贴着水面飞过，寺里的晚钟已敲响。
那人影就如刮过面颊的一阵微风，也不知去往何方。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误入藕花深处（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