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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从一开始,错就在她吧?
      二小姐在山庄里向来是少言寡语的,身边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如果不是庄主和大少爷开始考虑她的婚事,庄里的人几乎都要忘记她了。
      婚事?——真是门当户对啊!统领南方武林的乔家,与扫叶山庄势均力敌。还有那个乔少爷,也与小姐……绝配呢!
      庄里的人私下讨论起这件事,都是一样心知肚明的微笑。
      夹在继承家业的大少爷和万千宠爱的三小姐之间,钊韵的命运应该就是如此了,无声无息地嫁到南方,用来完成两个家族各有所需的联姻。
      那些日子,她常常一个人到山崖上,对着潮汐汹涌的沧海独自练剑。
      ——扫叶山庄的剑法,变化多端,精妙绝伦,她继承得淋漓尽致。只是枉此天赋,恐怕一生也无机会一展身手。
      那夜月色清明,低矮的云海压在海潮之上,斑驳的飞镜坠在穹隆上,天地之间清光一片。
      她划圆收剑,仰头望着中天的明月,难言的怅惘忽然充斥心扉。
      嫁到乔家以后,她的几十年时光恐怕就是相夫教子,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浑浑噩噩地了此一生。江湖,武林,是她再也不能过问的东西。
      “这么好的月色,二小姐何故长吁短叹?不怕辜负了这一番光景吗?”
      戏谑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迅雷不及掩耳,她回身横劈,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击在手腕上,长剑也掉在地上。
      一个黑衣人坐在她背后的树上,漆墨一般的袖袍被微风吹动。清亮的月光铺洒在他身上,用光晕圈出他的轮廓,一时间竟有些似真似幻的玄妙。
      “你是……”她大惊失色,看着自己被一段小树枝打落在地上的长剑。自黄昏起她就在这里练剑,她向来自负性情警觉,耳力过人,却不知他是何时坐到自己背后的!
      黑衣人微笑了,宛如绿柱石的碧色瞳子映着月光,妖异魅惑:“在下无意冒犯,只是今晚月色实在太好,让我忍不住借着这点月华打坐运气。”
      ——“你是宛枭!?”
      几乎是失声喊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砧月岛教主宛枭,修炼的邪异工夫需借月华□□,这是她从父兄隐约的言辞中得知的。但这个人……真的是他?他为何要千里迢迢地来到辽东,又怎么在扫叶山庄附近与她说笑?
      他只身一人,神情淡定,全然由她猜测的模样。
      “哼……你们魔岛上没有月光吗,非要跑到这里来?”确定他没有恶意,她不屑地沉了沉嘴角,讥讽道。
      黑衣人不在意地笑笑,微微眯起妖碧的眸子,望着天空中的清澈月影:“我只是一时烦了,想躲开岛上的那些人而已。——你的剑法真是不错,只是内力差了点火候。”
      她不服气,嘴角冷冷一挑。她的内力修为,即便和同龄男子想必也是毫不逊色的,这个人凭什么贬低她?
      宛枭看出了她的不屑,淡淡一笑,轻轻一跃跳下来,袖袍翻飞之间攻向她。
      她明白这是宛枭要与她拆招,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沉着接招。
      宛枭的身形,快如魅影,她几剑架挡,越发吃力。他看时机已到,微笑之间两指轻轻一弹,钊韵的长剑顿时脱手。
      她微微惊惶,却见宛枭一掌直攻她门面,慌忙接掌,当即手臂一疼,连退了好几步。
      宛枭收住了手,脸上还挂着玩世不恭的笑意,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咬紧了嘴唇:“现在相信了吗?”
      她捡起长剑,神情反而更加不屑:“内力修为靠的是日积月累,只有魔教的武功才会突飞猛进,逞一时之强!”她心里,却是信服的。这个黑衣男子,比她大不了几岁,武功修为却深不可测。刚才,他分明只用了几分力,把她打败又没有伤她分毫。
      他把手抱在胸前,笑得随意,年轻的面容上有种懒散的惬意:“我只是告诉你,碰到刚才那种情形,你分明可以这样躲开的——”不由分说,他走到钊韵背后,握着她的手腕为她演示了一下。
      她从未和一个男子这样亲近过,脸颊在阴影里染上了胭色。他却像是刻意逗弄她似的,在她耳边低声问:“明白了吗?”
      他滚烫的气息,沾染在她颈边耳际。她心口一紧,忽然用力推开了他:“你……我明白了……”
      一轮蟾宫悬在天幕的最高处,清亮明澈的光芒涤荡了世间所有的污秽与泥泞。潮声拍岸,海面片片的银鳞一张一翕。
      他脸上的嬉笑渐渐淡了,看着她的目光里已经有了激赏:“你哥哥李崇关虽然天赋上佳,但刚愎自用,难成大事。你妹妹李钊妍资质平庸,无论文武都不会有什么修为——李家也只有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忽然一凛,目光怵惕:“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难道魔教……”
      他却故意转开了话题,脸上又浮现出玩世不恭的笑容:“李小姐马上就要远嫁苏州,扫叶山庄的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关系呢?”
      提起她的苦衷,钊韵低下了头,不知答什么好。她不想嫁给那个平庸懦弱的男人,她想闯出一番自己的声名,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哈哈,乔择夏不知修了哪辈子的福分,竟然能娶到你——虽说,他根本配不上你!”
      避开那些不愿提起的事情,她长剑一横:“你还没有说,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宛枭笑得朗然,口气轻松得有如拉家常:“我手底下的两个长老造反,想争教主之位,我索性跑远点,图个清静。”
      她大惊,不敢相信。这个人……真的这么潇洒?堂堂砧月岛教主,属下造反他竟然独自远走辽东,在月下海崖上与她谈天说地?
      月色渐渐淡了,海平线愈发明亮起来。闪烁的银鳞被镀上橘红的颜色,仿佛穹隆倾翻了胭脂匣子。
      她有些恍惚,短短的一段时光,竟然已经过了一夜。这夜,世上第一个人夸赞了她的武功,称赞她的天赋与修为。这些事父兄从没有做过的!
      “我要先告辞了。若是日后李小姐肯赏脸——”他走近了她,眉峰一挑,碧色的瞳子妖丽如魅,“在下还愿在这里与李小姐切磋。”

      那天之后,她在扫叶山庄里,一切如旧。偶然听父兄说到那个人的名字,她的心口如幼鹿轻撞。
      “哼,宛枭真是够毒,让两个长老鹬蚌相争,他不知道躲到哪里享清福。等到两败俱伤了才大摇大摆地回去,他就不怕万一哪一方得胜,自己鸡飞蛋打吗?”李崇关的语气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父亲却不以为然,神色凝重:“宛枭为人谨慎,如果不是把握十足他绝不会独自离开的!他就是算准了两个人势均力敌,结果必然是无人胜出,任由他坐收渔利。唉……这样一个对手,真是棘手啊!”
      她在外面偷偷听着,心里却有一阵莫名的沾沾自喜,听到别人夸赞他,自己似乎会格外喜悦。那夜清风明月下的相遇,仿佛已经在他们之间牵引出了某种深切的联系。
      兄长始终是看不起宛枭的,全然不把父亲的担忧放在心上:“不过是一个魔岛的领主,堂堂一个扫叶山庄,难道怕了他不成!”
      父亲毫不留情地呵斥爱子:“崇关,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妄自尊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宛枭年纪轻轻,能统领偌大一个魔岛,足以见得他才干非凡!对魔岛而言,辽东是整个中原武林的北门锁钥,这一仗,怕是避不开的!”
      接着,他又沉默了一阵,低声感叹:“若是日后,钊妍能嫁一个宛枭这样的人,我也就放心了……”
      她心里一阵狂喜,傲然扬起了头。这个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在断崖上亲口说出,我才是李家最有才干的子弟!你宠爱的长子和幼女,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李崇关还是不服气,但不敢拂逆父亲,只好把冲到嘴边的反驳咽了下去。父亲长叹了一声:“若不是砧月岛的威胁,咱们也不会急着与乔家联姻了,远嫁钊韵,也是无奈之举。”
      听父亲提到她,她屏住呼吸,认真听着,手心里都是凉凉的汗。
      “好在还有钊妍。李家的女儿,总会有一个是出息的……”
      后面的话,她全然没有听到,心里却有种撕裂的疼痛。
      ——你们有认真看待过我吗?如何断定我是个没出息的女儿!你的心血、宠爱全部给了大哥和妹妹,哪里想过我!
      她跑到断崖上,疯狂地舞剑。无数次地回眸,她只希望那个人依旧坐在树枝上,黑衣如墨,碧色的瞳子里笑意倜傥。
      她只希望有人可以珍视她,认可她!
      婚事在父兄的规划中渐渐成型,只待与乔家选定了日子,就把她嫁过去。他们要忙庄里的事情,偶尔的闲暇也会陪钊妍。无人问津的二小姐,每天在断崖上练剑,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是要有多少次回首,他才会出现?
      ——“你在等我?”
      毫无预料,他竟然真的在那里,长发披散,笑意挑弄。当回首已成平常,她习惯了看到那里空空的夜色,不曾想他真的会回来!
      “你……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他哈哈一笑,一跃落到她面前,微微贴近了她的面容:“解决好了我还呆在那里做什么?自然是出来逍遥了!”
      他轻轻兜起了她的下颌,赏玩似的打量她的眉眼:“你不是真的在等我吧?”
      钊韵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冷然打开他的手,目光里满是怒意与警惕:“你到底想做什么!”
      黑衣男子的眼眸如星,微微坏笑:“我若是说,我想带你走,你相信吗?”
      她一怔,不由自主地埋下头,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绯色。他是……说笑还是认真?这个风流不羁的少年,真的是名动江湖的魔岛教主吗?
      “哈哈哈哈……我不忍心看到你嫁给乔择夏那个匹夫,想帮你找个更匹配的男子!”
      那些话,分明只是个浪荡子弟的玩笑之言,却别有一种气势与诚恳。她不敢直面他,但急切地等着后面的话。
      “你觉得……做我的压寨夫人如何啊?哈哈哈哈……”
      “你……”她涨红了脸。宛枭一笑,忽然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温热的唇直贴到她耳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织出一片阴影,看不清眸色如何;“我想带你回魔岛。”
      她惊慌失措地挣脱他的怀抱,茫然的目光四处流转:“我……我已经和乔家定亲了,如果我离开,李家、李家怎么办……”
      跟他走……这不就是自己午夜梦回时的幻想吗?从此离开李家的桎梏,去一个任由她闯荡的地方,与一个珍视她的优秀男子终生相伴。但是当梦境成真,她为何却步?
      “哼,只要你离开的事没有传出江湖,李家任意找个丫鬟嫁到苏州就可以。不过是两个家族结盟,谁会在乎嫁过去的究竟是谁?”
      改变了她一生的决定,就是在那一瞬之间做出的。之后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她都在偿还这片刻的孩子气。
      ——“我跟你走!但是,我要你风风光光地带我走!”
      她紧紧盯着他湖绿色的双目:“我要扫叶山庄的人知道,他们那样轻视我,是大错特错!”

      等待的日子里,她怀着这个天大的隐秘,沉浸在难以言明的欢欣中,甚至连看到钊妍时,目光里也是含着骄傲的。
      所有人都以为,二小姐相貌平凡,过些日子就要在李家销声匿迹了。几天以后,她就会让所有人知道,她会风风光光地嫁给砧月岛教主!什么乔择夏,根本不在她眼里!
      想到庄里的人错愕懊恼的神色,她几乎忍不住窃笑。
      十五那天,蛋圆的月亮还斜斜地挂在桠枝上。她在绣楼里焦躁地等着,当看到冲天的火光满眼进扫叶山庄,无数魔岛教众如密匝匝,蚂排兵。
      狂喜,欣慰,还有甜蜜,那几乎是她一生中最喜悦的时刻!她终于向扫叶山庄证明,她绝不是可有可无,默无声息!
      所有的教众,都是为了他们未来的女主——想到父兄死灰的脸色,她竟然想笑出声来。
      然,当杀戮的声音传入绣楼,她浑然失措了。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她只要宛枭给她一个足够风光的仪式,砧月岛的人怎么会与扫叶山庄大打出手?李家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劲装武士,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早有准备地抵挡?
      在刀刃刺穿血肉的刺耳撕裂声中,她疯狂地跑出去,长剑如狂。
      只是,她究竟应该帮助哪一方?是血脉相连的家族,还是与她情定三生的夫君?
      在绣楼不远处,她见到了父亲,剑刃上已经沾满了血迹,汗水淋漓的脸在火光下近乎扭曲:“快!崇关在那边……”
      为时已晚,当他们赶到大哥的住处,只看到他被魔岛四个长老围攻,四把利刃同时穿透身体。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满眼刺目的红色,宛如地狱血池里开遍的罪恶花朵。
      父女之间的心有灵犀,让他们同时选择了置换身份的道路。在她换装为李崇关后,父亲因为重伤,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了,却还拼着一口气,指向钊妍住处的方向:“快去……救你妹妹!”
      往日里,不管她如何嫉妒、怨恨这个抢走了她所有宠爱的妹妹,此时,她已是兄长!她只想保护她!
      之后的每一个景象,都深深烙刻在她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梦中,像一道枷,禁锢住她的灵魂,要她永世不得超生!
      她抱着钊妍,想要杀出重围,却功亏一篑,让敌人一刀劈在钊妍身上……钊妍瓷娃娃一样娇小的身体,被血浸透,湿淋淋地搭在她肩上。那一刻,她万念俱灰,知道自己今生与宛枭的缘分,至此终结。
      这样的爱,要那么多鲜血来浇灌,要那么多牺牲来积淀……太奢侈了,她爱不起!
      她必须为自己的轻率与自私赎罪!让李钊韵死去,用兄长的名义重生!

      好在,终究是扫叶山庄略胜一筹,魔岛的残兵游勇,全部退回到北海。但李家元气大伤,蓄养的死士死伤大半。
      “唉,都是崇关……是他和砧月岛勾结,分赃不均才落得这个下场!”
      无人之际,父亲长吁短叹,爱恨交加。她在一旁默然听着,竭力压下负罪与心虚。
      她怎么能告诉父亲,悲剧的起源,是她荒诞的虚荣?枉死的大哥,还要替她背负这样的罪名。她如何能原谅自己?
      她更不知该如何向宛枭解释。只有那张轻如鸿毛的竹纸,放在断崖的树下,终结她唯一一次真爱。
      然后,李家“处决”李钊韵,惊动江湖。
      父亲抚摩着她的头发,从未那样慈祥地看过她:“钊韵,你只能受些委屈了。扫叶山庄现在全靠你了!”
      她神色淡然,心中却在大哭出声——不是“委屈”,从始至终,所有的罚都应该由她一个人承担!她是悲剧的始作俑者,本该背负骂名与屈辱!
      她对不起大哥,对不起钊妍,对不起所有在混战中丧命的人!
      她的罪恶,无可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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