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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一具佝偻的尸体,悬在扫叶山庄落满灰尘的金匾下,在阴冷的晚风中微微晃动。
      老管家脸色铁青,神情却如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一身黑袍猎猎作响,宛如一只挂在树枝上的巨大的风筝。
      她的指甲已经刺入了手心中,胸口一阵阵紧锁的剧痛——那些人,就连一天也不肯多等吗?
      “来人!”她的舌尖,紧紧抵在颚上,拼尽全力不让自己倒下去,“先让管家入土为安,一切等到小姐大婚之后再说!”
      丫鬟们已经吓得不能言语了,两个年轻些的家丁勉强过来,小心翼翼地踩着凳子,揭开老管家颈上的绳子。一翻触碰,他身上披的那件斗篷掉了下来,顿时,在所有人的惊叫声中,两个家丁也从凳子上跌落下来——
      他赤裸着身体,浑身皮肤都被剥掉了。不知用了什么药物,竟还有一层薄薄的膜体包覆在外,遍体浴血却没有一滴流溢出来。
      家丁失手,管家的尸体坠落在地上,摔破了那成薄膜。当即,浓烈的咸腥扑面而来,一地血液纵横……
      钊韵眼前一片黑暗,甚至连呼吸都困难——不能倒下!你现在是李崇关,李崇关!
      一张泛黄的竹纸从匾额上轻轻飘落下来,像一张烧化的冥纸。上面沾了几星血滴,与漆黑的墨迹交相辉映。
      那张纸刺入她的双目,刚才勉强为之的强颜全面崩塌,连退了好几步,她几乎要再次晕厥。
      在场的人们都被管家的尸体吓呆了,乔择夏压下几欲作呕的不适,捡起了那张纸。
      上面笔意秀雅,像一个少女的手书,是一首七古柏梁体。
      满阶残红空待扫
      落叶枝头海棠小
      强颜思君不言老
      倏然豆蔻演荒草
      潮浪不惧烟波渺
      长望子丑转丁卯
      犹记七夕独乞巧
      岂忘重阳自吹角
      承君戏言永相好
      “这是……”
      钊韵的假面遮掩了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震惊,眉端一动,虚弱的咳嗽声倒像是无计可施时的拖延:“是魔教的人在装神弄鬼!……你们赶快收拾干净!绝不可以让小姐知道!”
      下人们去束手束脚地收拾了。她退了几步,倚到门口,脸上病态的蜡黄透过人皮面具渗出来,额上满是密密的微汗。
      有些人,难道是她改易身份就可以躲过去的吗?
      体内残存的能量,就如这个旧日望族的生命一样,随时可以土崩瓦解,摧枯拉朽。
      潜伏在肋下剧痛,几乎就要炸裂开来。她屏住一口气,微微扬起头。视线里,只有辽东广漠的天空,云霭如海潮,涌动漫卷。
      那样阴翳却宽广的穹隆……宛如一生无涯的伶俜。
      刹那间,她几乎有些欣喜了——在妹妹的大事之后,她就可以解脱,用一条厌倦的生命换取家人的平安。这种结果,真是她求之不得的。
      “现在……应该怎么办?”乔择夏束手无策,不由自主地,又在寻求她的意见。
      她下颚一抬,脸上回复了略带冷漠的骄傲:“有什么怎么办?婚礼照常!:
      她果断地吩咐下人们按照计划准备大婚的东西,乔择夏不便多问,将那张薄纸交给她,悄声退下了。
      被岁月稀薄染黄了的纸张,有如青春年华,唯有墨迹浓艳如初。
      那些曾经熟悉的词句,像一道法力深重的符咒,囚禁住她不堪一击的心,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李家的下人手脚还算麻利,这件事被安妥地瞒下来,礼堂和新房很快都布置好,只待吉时到来。
      天色渐暗,辽东的海风伴着晚汐敲击过来,吹得满院张贴的大红喜字沙沙作响。
      钊韵穿着滚绣了红边的衣衫,勉为其难的喜色总算掩饰住了脸上病态的暗青。坐在高堂的位置上,看着厅堂里略显萧条的布置,咳嗽两声,她抚额苦笑了。
      今天,是武林上两个最声威煊赫的家族的联姻,却是在这样匆忙潦草的情况下进行。而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竟也要担起父母高堂的责任——个中因果,究竟要从哪一天算起?
      钊妍被充当喜娘的丫鬟扶进大厅中,步伐细碎胆怯。一双绣着鸳鸯并蒂的水红小鞋,怯怯地露出一个小尖。那身描红绣金的凤冠霞帔,还是父兄在世时专门为她准备的——那时,他们都说,钊妍以后一定会嫁一个足够配的上她的优秀男子,婚礼绝不能委屈了!在她未及豆蔻的年纪里,就找了最好的绣工裁缝准备了这套新服。
      后来的种种变故,让她的身材显得格外瘦小,并不像个妙龄的少女,那身新衣,未免也太过宽大。拖拽的裙摆投入她眼中,如焚烧的烈火般灼痛。
      好在,钊妍的情绪还稳定,乖乖地由喜娘牵着,走到乔择夏身边。乔择夏的神情有些木讷,对李家混乱的局面仍旧一头雾水。
      她叹了一声——也罢,只要这个男子可以一生照顾钊妍,做一对普通的人间夫妻也是幸福的吧?
      家丁们开始吹吹打打地演奏,她挥手示意,丫鬟高喊了一声:“一拜天地——”
      乔择夏缓缓下拜,钊妍却愣愣地没动,喜娘连忙轻声提醒她,她才犹疑地拜下去。
      “二拜高堂——”
      两个人对着钊韵躬身。抬头时,乔择夏与她目光相对,电光火石般的一碰,她的眸色坚定有力如兄长。
      “夫妻对拜——”
      他们相对一躬,钊韵一直高悬的心终于落地,却也是重重地一跌。
      把妹妹嫁给他,她心中也是不甘的。只是现今的局势,别无选择。
      她的眼眶忽然开始发胀,连忙示意丫鬟带一对新人去往新房。钊妍的步伐还是胆怯迟疑的,几次回头,想透过绚金的红盖头看到兄长。她不敢多做停留,挥手让乔择夏赶快带她离开。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场婚礼就草草结束。
      一个家丁拿着一封信笺,不安地走到她身边。她心里说不出是一沉还是一轻,坦然接了过来。
      “庄主,他们……已经来了……”

      扫叶山庄外的黑夜,向着溟洋深处蔓延过去,却有明亮的一线,将混沌无光的视野劈裂成两半。排成一线的船只转瞬便鳞次栉比地列在海岸边,闪烁的火光如游蚁一般移动过来。
      她远远地看着魔岛的船只与教众,唇边的笑不知是凄苦还是讽刺。
      ——这样倾其所有地出动人力与无力,无非就是想让扫叶山庄甘拜下风。他们哪里知道,扫叶山庄早已回天乏术,随便来一两个长老,都可以让他们轰然倒塌。
      但是……这不像宛枭的作风,他是个那么洒脱的人,怎么会喜欢这些排场?
      海风拂起她的袖袍与长发,肋下的剧痛暂时潜伏在体内。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以兄长面目示人的刹那——欣喜,骄傲,那样快乐的心境,此刻倏忽重现。
      砧月岛的教众靠岸以后,训练有素地列在庄园门口两侧,火把高擎,脸上的神情犹如雕刻人偶。
      她冷冷地站在原地,用李崇关的目光扫视着那些傀儡一般的教众,静静等待。
      一重一重地教众排列开来,火光直冲云霄,耀眼的光芒勾勒出远处蜿蜒的海岸,仿佛恶魔降临死城,为空洞的城池灌注一股邪异的生命。
      一架硕大的肩舆缓缓向她移动过来。刹那,她几乎不能操控喷涌的情绪——是他!
      是宛枭,魔岛教主,鬼怪一样的传奇,是……扫叶山庄今日种种的缔造者!
      最后一次见,他黑衣如墨,珠绿色的瞳子在暗夜里放出异常邪异魅惑的光芒,修长的身影宛如惊鸿,呼吸之间赤地千里。
      真的是他……
      装饰华丽的轿子慢慢抬到她面前,十二个抬轿的教众一起躬身,肩舆稳稳地落地,然后,万籁俱寂。
      数千教众岿然站立,竟无一人发出声响,都在静静等待轿子里的人发话。
      肩舆上挂起的漆黑纱帐被风掠起,挂缀的曜石饰物叮当作响,在这样一触即发的情形下格外诡异。
      里面传出低微的一声感叹,她的心口一疼,几乎要倒下去。
      ——然,他并没有走出来,只有懒懒的一句话传出:“是……李崇关?”
      他的声音没有变,略带沙哑的深沉,从胸腔深处震荡出。这句话不是问她的,旁边有人低声答了句什么,轿子里一时沉默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她滚烫的手心渐渐冷下来,双目依然久久停留在那架全然融于夜色的肩舆上。
      “呵,真是好久不见啊……”抬轿的人垂首挂起纱帐,她的瞳孔陡然扩张,轿子上的人,就那么面对着她……
      黑衣如旧,他的长发已转作深灰色,慵懒地散在肩上,云霭一样的眸子不经意地看着她,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座椅的扶手。
      还是她记忆中的面容……只是比旧日更加妖异,透明的眼珠被火光镀上灼灼的光芒,懒洋洋地瞥过来。
      “哎呀,是李公子,别来无恙啊?”他的话未,跟着一个微微飘荡的尾音,分明是旧友相逢的客套,听起来却诡异万分。
      她暗暗抽了口气,只想尽快了结这些看似荒诞的前因后果:“条件咱们已经谈妥了,希望你们可以遵守诺言。”
      长剑出鞘,耀眼的银光晃过她的双眼,带来一瞬的眩晕。
      ——“慢着。”
      他忽然拦住灰衣青年,薄如剑锋的唇角一丝诡笑:“这么久没见了,难道李公子不想先叙叙旧吗?”
      她苦笑了,肋下又灼烫起来,面对宛枭,用兄长和她自己都没有过的卑下语气:“如今扫叶山庄气势衰微,不比从前。在下唯愿一死赎罪,恳请教主网开一面。”
      宛枭略微惊讶,一眼扫过她的面容,看到她毫无血色的病态蜡黄,心下明晓了什么,竟然有许些的惋惜:“真是可惜了……哼,果然是天妒英才,在下又少了一个对手,日后怕是会寂寞许多吧?”
      她讪笑一声,不敢直面他。
      “我说呢,李崇关怎么会轻易服软,原来啊……哈哈,真是感人至深,为了胞妹甘愿一死,这样好的哥哥,世上能有几个?”
      她的眼眶滚烫发胀,几乎就要有液体涌出来,只有在背后狠狠掐住手心。
      “可是李公子怕是忘了吧,你好像不止一个妹妹。你肯为了钊妍以身犯险,那钊韵呢?”
      钊韵——听他叫出这个已经消失了三年的名字,她几乎要噙着眼泪笑出来。宛枭,他依然是记得我的!他此刻回来,仍旧是为了我!
      从小到大,深深的自卑与不甘一直缭绕不去,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自己可以生来就是大哥。唯有宛枭,曾经让她那样庆幸,她是“李钊韵”。
      只是可惜……今日不能再用钊韵的身份与他相见,她此刻是亲手处决了妹妹钊韵的李崇关!
      能够再见他一次,此生无憾。
      “你们这些名门,也只会牺牲一个女子光耀门楣……哼,‘处决逆女’?李公子,这是出自你的手笔吗?”宛枭清碧的眼珠微光闪烁,冷冷打量着曾经傲岸不凡的望族世子。
      她轻轻一扬下颌:“不错,处决钊韵的是我。现在报应来了,我无可辩驳。”
      “李崇关”的一路退让,反而让宛枭失去了玩弄猎物的兴致,目光转向了别处,朝手下败将挥了挥手:“该怎么做你知道。”
      她点了点头,银光一闪,长剑向颈中刎去。
      ——“姐姐!”
      尖锐的童声划破穹隆下的静寂,大红的身影转瞬跑到她面前,扑倒在她脚下——“姐姐你不要这样!你对宛枭说,你是钊韵,不是李崇关啊!”
      钊妍一身灼目的水红嫁衣,翠环叮当,抱着她的腿大哭出声来。
      方才木偶一样的教众也骚动起来,不知所措地看着正对教主的削瘦男子。宛枭一凛,扶着把手坐直了身子,眸子里面精光闪烁。
      什么?!他是……
      她慌忙退开妹妹,依然在用男子的声音:“钊妍,赶快离开这里!”
      乔择夏惊慌地跑过来,不敢走近,无奈的目光示意他拦不住钊妍。
      “姐姐,你不要离开钊妍啊!钊妍已经没有哥哥了,不能再没有你了……”她哭得伤心欲绝,小手紧紧地抓着钊韵的衣衫。
      她的耳边轰鸣一片——怎么可能……钊妍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有她的语气,是这些年从未有过的清晰真切!
      钊妍满脸泪珠,渴求地望着她。恍然之际,出手如闪电,撕下了她的人皮面具。
      仿佛是一身盔甲被生生剥去,她下意识地撇过脸去躲避,却被火光浓墨重彩地描绘出轮廓,不是李家二小姐又是谁!
      所有支撑着她的力量都轰然倒塌,仰面朝天,一星泪光迅速在她脸颊上划过。紧握的手一松,长剑掉落在地上。
      “姐姐……你不要离开钊妍好不好……”钊妍还在抱着她的肩膀哭泣。
      宛枭的手撑着额角,看着她的目光说不出是惊喜还是茫然,怕是这个叱诧一生的魔教教主,唯一一次流露出的彷徨:“你是……钊韵?”
      她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语塞的。
      该怎么告诉他,自己改头换面,用兄长的身份处世,只是为了逃避他?足足三年赤裸裸的欺骗,此时一夕揭穿,叫她以何颜面见他?
      “姐姐,他在问你呢,你赶快回答啊!”钊妍摇晃着她的衣摆,目光里的天真纯净慢慢幻化成怨恨恶毒,“你好好说一说,你是如何为了一己虚荣,害得扫叶山庄几乎满门覆灭;又是如何骗了天下人,让宛枭白白跑来为你‘报仇’啊!”
      她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随时都可以晕厥过去。
      “宛枭,枉你是砧月岛的教主,知不知道你被一个丫头骗的团团转?什么‘为了家族荣耀顶罪赴死’?分明是她无颜面对武林同道,只好改易身份,用我哥哥的名号继续招摇撞骗!”
      钊妍慢慢退了几步,怨毒的目光几乎可以将她焚烧成灰:“这几年你以为我疯了,以为你自己真的骗了全天下的人是不是?——做梦!我还没有替哥哥报仇,怎么能疯?!”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听那个一身嫁衣的少女用尽所有恶毒的词句咒骂。
      她已经无力阻止,那些为了家族荣誉一度掩埋的真相,几乎连她自己都要遗忘,此时却被全部掘出,曝尸荒野。
      “我的好姐姐,你跟大家说一说吧!当年你如何与宛枭有了私情,要他风风光光地带你走?引得魔岛与山庄血战一夜、哥哥惨死后,你又如何鸠占鹊巢地夺取了扫叶山庄庄主的地位?”
      看着咬牙切齿的胞妹,她的心如坠冰窖。
      ——欺骗,只有彻头彻尾的欺骗。
      但是,她有资格愤怒吗?质问妹妹为何装疯作傻,让她每日受制于愧疚与负罪?
      始作俑者,分明是她自己!整个骗局,她才是最大的缔造者!
      眼前这些,都是她一手制造的吧?
      刻意逃避的罪恶过往一一浮现,她只想一剑封喉,自决以谢天下!
      “钊妍,我从没想过伤害你……当初我和爹决定让‘钊韵’死去,也是……想保全最多的名声……”
      钊妍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度荒诞好笑的事情,仰天大笑了好久,声音都嘶哑了,才盯着她,目光冷如冰霰:“名声?你还知道扫叶山庄的名声?真亏你说得出口,与魔岛教主私奔不成,就沐猴而冠地冒充我哥,当初被乱刀砍死的怎么不是你!”
      “私奔”——那两个字深深刺入她的心肺,裂电般的剧痛随之袭来。
      她无助地转开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宛枭的方向。
      他还坐在肩舆里,飘荡的黑纱半遮半掩之际,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
      那样深远幽邃的眸子……曾经玩世不恭地停留在她脸上,轻声耳语,做一生的承诺。
      “钊妍。”她终于正视满心仇恨的妹妹,唇角一丝凄冷的笑,三年以来第一次用姐姐的口吻对她说话,“你有的还不够吗?爹,大哥,还有……我,我们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多吗?——可我只有过一个宛枭!”
      声音慢慢低下来,她远远地望着教主的坐轿,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下来:“但即便是宛枭……我也必须负他……”
      他坐在远处冷然打量着她,瞳子里诡光明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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