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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海潮仍在一下一下敲击着崖岸,深夜的风携着咸腥的海气,腐蚀着扫叶山庄残破的金匾门庭。
      讲述完那些陈旧的过往,她忽然有种不必再掩饰的坦然与淡定,退到大门边,无力地倚靠在石狮上。无论是钊妍还是乔择夏,她都已不再惧怕面对,唯有宛枭,是她依旧不敢直面的。宛枭是无辜的——除了她,所有人都是无辜的!他只是要风风光光地带她走,却几乎全军覆没。
      而自己,那么自私地骗了他三年,让他千里迢迢地回来,为旧日的爱人报仇!
      “哈哈哈哈……真是感天动地!”
      众人良久的沉默里,忽然爆发出一声尖锐的讥笑,钊妍一步步逼近了她,微微抽搐的艳丽容颜分外可怖:“我忍了三年,就是要等到今天,让你亲口对宛枭说出真相,告诉她你如何处心积虑地欺骗了他!可怜我哥,就是被你害死的!”
      她无助地捂住了脸,冰凉的泪水从指缝里漫延出来:“钊妍,我……我真的没想到会大哥会……他不光是你哥哥,也是我的哥哥!我怎么会、怎么会害他……”——“闭嘴!”
      钊妍粗暴地打断了姐姐虚弱的辩解,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水红嫁衣里,仿佛随时都可以爆裂开来:“他不是你哥!他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她抱着自己的双肩,犹如惧怕海风凛冽,慢慢跪倒下去,尖锐的咒骂渐渐变作低沉的哀叹,“哥,你说过要一辈子保护钊妍,不需任何人欺负钊妍的!钊妍答应过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嫁给你,因为你是世上最优秀的男子……”
      听到钊妍那些梦呓般的呢喃,她和乔择夏同时一惊,瞳孔陡然张大,甜腥的液体蓦地冲到了喉头:“你和大哥……”
      那段不为人知的不伦之恋,被娇小精致的瓷娃娃说出来,击垮她与乔择夏的每一寸意志。
      怪不得……这三年里她只肯信任“大哥”一个人,原来她心里,是把他当作夫婿仰慕的!也怪不得,大哥对钊妍的宠爱与关心,永远多于钊韵,更是借口庄务繁忙,多年不肯婚娶,原来是因为这个私定的三生之约……
      钊妍鄙夷地看着他们两个,声音在剧烈地颤抖,脸上邪恶的笑分明是阴谋得逞后的洋洋自得:“你以为你可以骗得了所有人吗?从你冲进绣楼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是谁!这些年我装疯卖傻,你就以为现世安好了是不是?”
      她慢慢站直,用一种几乎可以将姐姐焚烧殆尽的目光怨毒地逼视着她:“你以为我会让你安安稳稳地下黄泉,博取一个虚伪的美名吗?做梦!”
      ——利刃出鞘,雪亮的匕首直刺姐姐心口。
      她多么想躲开这一刀,凭借她出神入化的身法轻功,区区一个钊妍不足为惧!但是,她好累。身体沉重地有如注满铅水,分毫一步都无力闪躲。
      一丝苦笑延展开来,她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幽光闪烁的匕首刺向自己,万念俱灰。
      不过是一死,谁来处决又有何关系呢?她只想赶快逃离这个荒诞的人世,躲开那些无颜面见的故人。
      她的身体陡然变轻,犹如漂浮在空中,竟然没有臆想中的剧痛……
      “宛枭!?”
      那袭泼墨般的衣衫掠过,鬼魅一样的身影,只是一阵微凉的风,却轻而易举地从钊妍的惊鸿一刀下救出了旧日相许的女子!
      “你……”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躺在那个熟悉的怀抱里,只疑眼前此景是幻境。
      他……真的还肯原谅自己?原谅那些荒谬的欺骗与隐瞒?
      “不用嫌你姐姐碍眼,我一会儿就带她离开。哼,你们扫叶山庄真是莫名其妙,我大老远地跑来,没有接风酒就算了,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给我看!”
      戏谑的腔调一如当年,他唇角微挑的不羁笑意甚至都分毫不改!
      她惊魂未定地揽着他的后颈,怯怯地,慢慢抬眼望他——碧色的瞳子宛如深潭,近乎透明的清澈颜色仿佛夜空长鸣的鹰隼,犀利尖锐。
      “宛枭,我……”
      他轻轻一笑,端着她尖瘦的下颌,眉头一蹙:“三年玩够了吗?知道你哥不好当了吧?乖乖地跟我回去——真是的,要我等这么久。”
      泪水忍不住地汪洋恣肆,她刻意躲开他怜爱的目光,不敢轻信突如其来的幸福:“你……你真的不怪我?”
      宛枭不在意地笑了,但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我只想知道,当初你那么选择,是不是因为信不过我?”
      她忽然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周围岿然的教众与李家的亲眷在视野里,全部褪色变暗,她看到的,只是三年前那个喋血的夜晚。
      那时,她的确可以破釜沉舟地跟宛枭离开!只要她跟宛枭走,魔岛的人会马上全部撤离,她此生再也不会回中土,身后的责骂与她无关。
      可是,她为何要选择假扮兄长,破坏这场她一心渴求的争斗?
      思绪最深处,她是不是真的害怕,他会始乱终弃?
      如果选择离开扫叶山庄,宛枭将是她此生唯一的依靠。但这个风流潇洒的男子,真的能一生不离不弃地爱护她,爱护相貌平平的她?她舍弃家人、名誉换来的未来,究竟是不是一条正确的路?
      她……真的不敢将自己全部交给这个一见倾心的男子,只因有太多可以失去。
      宛枭全然不在意她的答案,轻轻拨开她额上汗湿的头发:“那么现在,你相信了吗?”
      她把脸埋在宛枭的胸口,因为疼痛和疲倦蜷缩成一团——也许还有,温暖与快乐。
      他的目光,淡然扫过黑衣教众,唇角翘动,声音冷厉有力:“还不快见过主母?”
      宽广的空地悄然无声,唯有衣衫摩擦的沉闷声响中,所有人都齐齐跪下,向教主怀中的羸弱女子行礼。放眼望去,宛如滔天的墨浪。
      钊妍和乔择夏都惊呆了。这场对决,扫叶山庄注定大败。
      “李钊韵!你就不问心有愧吗?你还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哥被碎尸万段,你怎么还能安心!”乔择夏在一旁拼命拉住钊妍,却拦不住她声嘶力竭的詈骂。
      宛枭转过身,感觉到怀中瘦弱的女子惊恐地抽搐了一下。他冷冷地打量着钊妍,眉眼阴翳地低了低:“你以为李崇关是什么善男信女吗?——非逼着我一点脸面都不给你们留!”
      紧紧抱着钊韵,他的言语掷地有声:“当年,正是李崇关主动提出与魔岛结盟,借助砧月岛的力量收并乔家!”
      钊韵再次一颤,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抚慰似的抱紧了她。钊妍如遭雷击,瞠目结舌,连一直劝慰着她的乔择夏,也瞪大了眼睛。
      ——同是江湖中声名远播的少年英才,未曾谋面的两人,从来都对彼此心有不甘,初次见面却又有隐约的惺惺相惜。
      “教主能垂青舍妹,是钊韵的福分。我愿用舍妹换取砧月岛的兵力,收服苏州乔家!”
      他懒洋洋地注视着面前衣饰华贵的少庄主,抚摩着手臂上架的鹰隼,口气里全是轻视与讥讽:“真是好笑,我想带走一个李钊韵,难道要你同意吗?”
      李崇关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尽量谦逊地劝导:“凭教主的力量,当然不必。可是要钊韵背负叛离家族的罪名嫁到砧月岛,不是太委屈她了吗?——只要贵岛与扫叶山庄结盟,我们一定会把钊韵正大光明地送过去!”
      这个条件真是诱人呢!他眼眸一闪,分明已经动心。他的骄傲,李崇关懂。他不会偷偷摸摸地带妻子离开,他要整个中原武林称臣来贺,真正“风风光光”地娶她!
      “李公子,在下生性懒散,教中的事已经许久没有插手了。这些事,你去和几位长老商量吧,随你们决定。”
      最终,他逗弄着养做宠物的鹰隼,根本不看前来求和的李崇关,找了个借口把他打发掉了。一如他意料,李崇关真的亲自找到几大长老,精心计划了那晚的抢亲。
      当陈旧的往事被一重一重揭开,每个亲历过的人都在竭力拼装起完整的画面,试图接近真相。只是知道真相以后,又有多少人无悔?
      后面的话,完全是他说给钊韵一个人听的,却若有若无地放大了声音,让已经呆若木鸡的钊妍清晰听到:“李崇关的死,其实真的与你无关。你爹猜对了,他就是因为分赃不均被几个长老乱刀戳死的!——魔岛的人,能有几个正人君子?他以为我们也要恪守那些君臣父子的废话吗?”
      话锋一转,他的言辞又直指钊妍:“好在,你哥也够狠。他与几个长老说定,与砧月岛结盟征服乔家,却又埋伏了人,企图将砧月岛一举歼灭,扬名中原。哎呀,这么个精明的少庄主,死了真是可惜了!”说起那夜浴血,宛枭也掩饰不住痛恨。两败俱伤的结果,让砧月岛差点一蹶不振!历经三年休整,才勉强恢复了旧日的力量。若是在三年里任意一个门派来袭,他们根本全无反击之力!
      钊韵眼前一阵阵黑暗,模糊的视野里,钊妍也瘫软地倒了下去——原来、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晚扫叶山庄会突然冒出那么多装备精良的武士,原来是大哥早准备好的埋伏!
      所有的悲剧,他才是最终的策划者!
      大哥,你骗我们好惨……你让所有人都在为你负罪,为你复仇。手足相残,都是因为你的野心!
      夜色被玫红的海日蒸腾殆尽,渐渐消退了深邃凝重的颜色。辽东的云气翻涌,灰蒙蒙的天光洒落在每个人错愕的脸上,犹如蜡像木偶。
      “所以呀,谁都不干净,还互相指责什么?我也懒得跟你们磨叽了,大家各行其是!”
      不由分说,他转身向着自己的肩舆走去。钊韵好像沉睡了一样,一动不动地抱着他的肩,病态瘦削的脸上漾着安宁恬静的神色。方才那些震惊的旧事,已经消耗了她仅存的体力。病痛仍在,她只想好好睡一觉——在宛枭身边,没有恐惧与不安,宁静地睡一觉。
      都结束了吧?在苟延残喘的一段时光中,她终于实现了追逐一生的梦想,与那个至爱的男子相伴,蜉蝣也如永恒。
      ——“姐姐……”
      细微至极的一声呼唤,迁回了她全部神智。妹妹……三年里唯一一个让她不忍离去的人。无论有多少误解、怨恨、嫉妒、鄙夷……她们终究是姐妹!血脉相连,宛如双生。她们来自同一个温暖的母体,却在后来的时光里分别走向两条相向的路途。
      她执意要宛枭放下她,艰难地迈着步子,独自向钊妍走过去。
      穿着血红嫁衣的年幼女子,雪白的脸映着珊瑚珠子的光泽,宛如随意涂抹的胭脂。
      钊妍,姐姐一直是爱着你的……尽管姐姐那样妒忌你,讨厌你占据了爹和大哥的全部宠爱。但这三年里,姐姐只想保护你,把爹和大哥的爱一并补偿给你……你能原谅姐姐吗?原谅我自私的骄傲,原谅我带给你的那些痛苦……
      她用僵硬无力的手臂轻轻抱住了钊妍。华丽的嫁衣上,缀满闪烁的珠玉,硌痛了她枯瘦的皮肤。但她仍旧紧紧地抱着她,仿佛一松手,钊妍就会飘然离去。
      “钊妍,原谅我吧!”她忽然大哭出来,抚摩着她的头发,指甲将手心都掐出血来,“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是一个好姐姐,但是、但是我已经尽力了……”
      钊妍僵僵地把一只手搭上姐姐的肩膀,苍白的小脸上还有彷徨的神色。
      三年,足够一个少女长大成人的时间,是她们两个,在一个没落的家族里,面对四面楚歌的江湖,相依为命。
      无数个寒冷孤寂的夜晚,就是这幅瘦弱的肩膀,竭力装扮出兄长的刚强,抚慰她、保护她……
      两个不同的人生,却一样的畸零。
      “姐姐,你为什么还要对钊妍这么好呢?你应该恨钊妍啊……”
      肋下一阵刺痛,充斥着毒液的瘤体被冰冷的刀刃刺破,毒液流溢,迅速侵染了五脏六腑。
      她一边笑,一边伏倒在地上,感觉到身体里所有的罪恶与能量都在一瞬间逃散。被抽空的躯壳没有任何分量,随时可以弥散在空气中,随风而逝。
      “我恨你!我就是恨你!”钊妍歇斯底里的大吼盘桓在辽东上空,宛如海潮的回声,“哥哥他喜欢的是你,一直都是你!”
      宛枭冲过来,终究是晚了一步。她知道,这个魔岛教主随时可以将她劈成碎片,但她依然在大吼,嫣红的嫁衣仿佛血染——“我要嫁给他,我要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可是他根本不要我!他说我只是个漂亮的瓷娃娃,钊韵才是他最欣赏的女子!”
      她有惹人怜爱的容貌——那是可以决定一个女子终生命运的天资,可李崇关不在乎!
      他是那么孤芳自赏的人,恃才傲物,自命不凡,能吸引他的,就是卓越的武功和超凡的才干!外人眼里,他宠爱幺妹,满足她所有撒娇的要求。但钊妍知道,他心里更在乎的人是钊韵!
      “可惜了钊韵是个女孩子,不然必定是人中翘楚。哈哈,不过这样也好,她若是生为男子,我与她就免不了一场同室操戈了!”
      那些激赏的词句,刺入她的耳膜,犹如万箭穿心。
      父兄常常说,钊妍一定要嫁一个最优秀的男子——这就是她在扫叶山庄的全部意义,用婚姻来光耀门楣!她出嫁时,李崇关甚至不会有一点不舍与遗憾,他只关心妹夫能否成为李家权势的有力臂膀!
      “我真是舍不得把钊韵嫁出去,她若是能留在李家,一定是我的左膀右臂!”骄傲豪放的少年,哪里看得到妹妹嫉恨的目光?
      从小到大的锦衣玉食,让她失去了渴求的愿望,世上的男子,她也一并看轻。唯有兄长李崇关——这个她一直崇拜、仰慕的男人,是无可替代的真爱!
      “钊妍你错了……不是这样的……”
      她有许多话要对妹妹说,但没有丝毫的力气。
      那些纠葛的往事,如掌心盘错的纹路,纷繁缭绕,不知端尾。该如何向她解释,那些欣赏与赞叹不是爱?
      她只感到疲倦。愈发明亮的天空在视线里逐渐缩小,最终只留下黑暗狭窄的一道裂缝。
      最后一刻,她摸索到了宛枭的手。粗糙修长的手,布满伤痕与厚茧,却给她冰冷的皮肤留下微烫的温度。
      她只想告诉他,她要跟他走!泛舟北海,沐着遍天星光,远离这些明争暗斗。但干涸的嘴唇开启,哑然的喉咙彻底僵硬。唯有天色萧然,云海接连潮浪,席卷漫天的孤寂。

      浪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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