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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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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操劳之后,李崇关旧病复发,却坚持要为乔择夏与钊妍操办喜事。
乔家的亲眷与礼物都没有到,扫叶山庄的物品也准备的不全,一天之内办成这场乔李两家的联姻,未免太过仓促。李崇关虚弱地靠在榻上,口气却十分强硬:“明天……必须成亲!”
李崇关性情果断,乔择夏已把他当作亲生兄长敬重,但这个决定未免……
“李大哥,这样匆忙成亲,是不是委屈了钊妍?”
他摇头,黯淡倦怠的眸子里却闪着一场决绝的光:“魔岛的人就快来了,我时日无多,一定要……亲眼看着钊妍出嫁!”
这怕是他能为钊妍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吧?三年前,他发誓一生都会对她好,却没想到,誓言里的“一生”,只有短短三年
这些年的磨难与变动,足够他开看世间的荣辱兴衰,唯独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往后无依无靠的妹妹。
一时之间,肋下的绞痛与心中的苦楚相较,微不足道。
“乔世兄,你先休息吧……该有的礼数,扫叶山庄一定不会差的……”
乔择夏走后,他叫丫鬟把钊妍带进来。她怯怯地望着兄长,目光耸动如受惊的幼兽。
他心里一阵绞痛,愧疚与自责在一瞬间充斥了所有的情感。扶着床头,他强忍着肋下的剧痛,把钊妍揽过来:“钊妍乖,你不是已经答应哥了,要听你乔大哥的话吗?”
钊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抬着雪白的小脸,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哥,你是不是不要钊妍了?”
他极力做出坚定的样子,可其中的无力与苍白无可掩饰:“没有,哥哥怎么会不要你?只是……女孩子大了,总是要嫁人对不对?而且乔大哥会留在这里照顾你……”
她不信,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光,让他心悸:“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你后天就要走了……”
那些迫不得已的谎言,让他的唇齿间都是滚烫的:“不会,哥只是……暂时离开几天……”
钊妍大哭出声来,用力捶打着他的胸膛:“你骗我!你就是不要钊妍了……”
他瘦得嶙峋的身体,宛如一片剪影,肋下疼得五内俱焚,钊妍小小的拳头打在胸口,竟然也是重锤撞击一般的剧痛。实在无力面对妹妹的责问,他大声喊丫鬟过来,把钊妍带走。
府中的下人,早已习惯了小姐隔三差五的病症,照例过来一边哄她,一边往外面带。
这一次的钊妍,却分外激动,狠狠推开那些丫头,清澈的眸子宛如两柄利刃,刺向每一个走近她的人:“你们都走开!你们……你们就是不许我和哥哥在一起!我哪儿也不会去,就陪着哥哥!”
重病后的钊妍,神智常年模糊,所有的记忆与学识,都停留在三年前——她最后无忧无虑的时光,被焚毁在野心与权势的祭台上。
三年里她唯一清楚的,就是哥哥——李崇关,曾经成名江湖的侠少才俊,一定会永远保护她!
然,这个承诺他还能守护几天?把她草草嫁给一个性情软弱的男子,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万无一失的办法。
钊妍重重把丫鬟推到一边,冲到李崇关身边,两眼怨毒地盯着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要把我从哥哥身边带走!”
糟糕!钊妍的病又复发了!只是以前,无论再严重,也没有连他都不认识……
他有点恐惧地扶住了钊妍的肩头:“钊妍,你不认识哥哥了?”
她狠狠咬着下唇,琉璃一般清纯精致的面容上,又一种使他不寒而栗的怨恨:“就是你!就是你害得哥哥离开我!”
疾风闪电一般地挥掌,直劈李崇关门面。大惊之下,他几乎难以招架——钊妍的武功,当年是爹亲授的。尽管她内力有限,修为也浅,招数的精妙却是世间罕见的。
他胸口一紧,手臂一架,挡住了她拼尽全力的一掌,手臂上顿时生疼。
“钊妍,我是你哥哥啊!”
钊妍双目赤红,紧接着又是凌厉的一掌。他刚要出手阻挡,却生生收了回来——如果伤到她……
片刻的迟疑,胸口传来的震击已经打散了他所有的气力。一口腥甜从喉头喷出,眼前的景象全部淹没在黑暗之中。
钊妍……
最后一声呻吟,他艰难地叫出妹妹的名字——钊妍,你不认识哥哥了吗?
丫鬟们见庄主被小姐重伤,纷纷惊慌失措。钊妍怔怔地站在原地,茫然看着哥哥胸前殷红的血迹,喃喃自语:“我……我怎么了?哥哥……你为什么……”
一个年长些的丫鬟慌忙喊了一声:“快去叫乔少爷!”
她们匆忙赶去了,留下钊妍还愣在那里,慢慢蹲下去,轻轻握着他的手:“哥哥,是谁伤了你?你说过……你要保护钊妍的……”
乔择夏跟着下人们连忙赶过来,正看到李崇关倒在地上,白纸一样的脸上神情悲凉。钊妍蹲在他身边,亮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他:“我哥哥怎么了?”
他一蹙眉,过去搭住李崇关的脉搏,心头一紧,转向几个丫鬟:“庄主的药物都放在哪里?”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庄主……庄主平日事必躬亲,我们也不知道……”
他微微生疑。印象中的李崇关,不乏纨绔子弟的骄奢,过去身边总有数个伺候的下人,衣冠洗漱都有专人服侍。
事发紧促,不许他多想,他抱起李崇关,往他的房间赶去。
李崇关怎么会这么瘦?轻得宛如未生骨架,手臂细如桠枝。
把他放到床上,他丹田运气,欲为李崇关输送内力,他却微微转醒了,艰难地拒绝:“不要……我、我休息一下就好……”
他只当李崇关依旧放不下那些骄傲,一指点住了他的穴位,深抽了口气,将他扶起来——“不要!”
这两个字,是李崇关耗尽全力喊出来的,声音犹如纸鸢被强风撕破。
他一时间惊诧不已,赶忙停住了手。
李崇关苍白无色的脸上,有一种无奈之极的悲苦,喘了几口粗气,艰难地抬起手,沿着自己的下颌揭了下去。
他脸上,满是淋漓的冷汗,那层轻薄的人皮面具揭得极为容易。在乔择夏目眦欲裂的惶恐中,李崇关俊朗的面孔陡然变幻——秀眉细眼,素淡如水的何曾陌生!正是被李家处决的二小姐李钊韵!
乔择夏的耳边,尽是雷电轰鸣。他刚刚清醒一些的神智转瞬有要模糊下去,只能低低地说出那几个词句:“快去……关好门窗……”
那是一场无明的黑暗,她仿佛沉睡了一生那么久远。
冥河漫长,她坐在一叶飘荡的小舟上,在无边无垠的恐惧与孤独中零落无依。
她看见砧月岛的黑衣教众,如遍天的飞蝗一般冲入扫叶山庄,刀风扫过,腥热的血也飞溅到她身上。
……三年以来,她尽力在所有人面前装作兄长的样子,模仿他的口吻与行径,让自己从一个不为外人所闻的深闺女子变作叱咤风云的世家少侠。她要用一副瘦弱的肩膀,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族……还有,娇弱无依的妹妹。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足够她习惯兄长的身份了吧?有时,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李家的二小姐钊韵,面对妹妹惶恐的眸色,她只想尽全力保护她!
梦境眼神到最后,所有相识过的事物都慢慢破碎消失,只有一个修长的背影,线条宛如铭刻在石碑上,风雨时光,都不能将它磨灭。
悠悠转醒时,屋内一灯如豆,只有乔择夏坐在旁边,目光里满是质疑与纠葛。
该如何向他解释?
这个从小与自己定了亲的男子,本该在数年前就成为自己的夫君,现在却要入赘李家,帮她照顾妹妹。
凌乱错杂的人生,忽然让她生出一些厌倦世尘的哀默。
“我是……钊韵。”叫出死去三年的名字,她的舌尖都有些僵硬。
乔择夏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灼热的目光里有隐约的绞痛:“这……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她苦笑了一声,枯瘦的手依然按着肋下的痛处:“娶钊妍不好吗?你们……一直那么宠爱她……”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幼时乔家父子来扫叶山庄作客时,与乔择夏见的第一面。
少言寡语的少年,乍一见到她时,掩饰不住眼里的失望。从小她就知道,自己相貌不如妹妹娇艳,性情也不及妹妹活泼,在众人眼中,她只是钊妍背后的陪衬人。
她所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地学习武功文史。钊妍浮躁,自然远不如姐姐。十五岁那年,她熟读经史,武功直追兄长,略加点拨就足够发扬扫叶山庄的荣光。
然后呢?纵然她满腹才学,也只能嫁给一个平庸至极、甚至远不如自己的男子,用来完成家族联姻的使命。
可是,就连这个不如自己的男子,也没有高看过她!
在扫叶山庄的日子里,乔择夏每天都在陪钊妍,外人看来是三小姐缠着乔少爷,可她清楚地看到,乔择夏注视钊妍是专注欣赏的目光!
钊妍那么霸道,灿然微笑间,抢走了姐姐所有的东西。
“李家……究竟瞒着多少事情!”他注视着床上命悬一线的女子,哑声问。这场莫名其妙的入赘背后,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隐衷?
她思忖了很久,粗重的呼吸之间,捋清那些错综复杂的过往:“与砧月岛勾结的……其实是我哥哥……”
惊天的内情,却并为让乔择夏多么惊诧。李崇关天生自命不凡,好大喜功,与魔岛勾结扩张自己的势力,确实像是他做出的事,可是——“那为什么你要……”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一线水光沿着脸颊滑下来:“我哥勾结魔岛,在三年前的那场内讧中,惨死妖人手中。”
“可是……可是李家子嗣单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唯一的子嗣去世,传出江湖,要李家怎么立足?”
捂住脸,她极力稳住颤抖的气息:“何况,这种勾结魔教的丑事,足够毁掉扫叶山庄的名望!”
那个被血色浸湿的夜晚,在她和父亲赶到李崇关的住处时,只看到砧月岛的四大长老一齐围攻他,四柄长剑活活将他劈碎!
血肉飞溅……兄长惨死的景象,在三年里,不知多少次重现在她的噩梦里!
一瞬间,她和父亲心灵相通,共同御敌,险胜之下斩杀了四大长老。片刻之后,当她再次卷入战圈,就已经是李崇关了!
钊韵向来衣饰简单,身材修长,装出兄长的模样,易如反掌。
也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都在暗暗模仿哥哥……她恨自己为何是个女子,偏偏又是相貌平平的那个。她艳羡哥哥,可以闯荡江湖,造就一番名声功业!
现在,她甚至感谢这场屠杀,让她终于有机会置换命运!
在她冲进钊妍住处时,就看到围攻的人已经涌了上来。她抱起钊妍,用兄长的身份,带她杀了出去。
“可是……难道二小姐勾结魔教,传出去就会好听一些吗?”他仍是不信,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盯着床上气若游丝的女子。
她轻声笑了:“二小姐?世上有几个人知道李家二小姐是何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女儿被处决,不是正能显示扫叶山庄的刚直不阿吗?”
这句刺耳的隐衷,让两个人同时静默了,半晌无语。
同是家族中的泛泛之辈,那样的身不由己他们都体会过。用一个不甚出众的子女换取家庭的荣耀,在江湖中向来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那你们是如何瞒过庄内的人的……”他还是无法想象,这样惊天的变动,究竟怎样掩住众人的耳目。
李崇关个性张扬,在江湖上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结交甚广;庄内还有数不胜数的庄客与友人,少庄主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难道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吗?
听他问完,钊韵脸上甚至流露出一丝得意的笑——自小默默无闻的生活里,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功绩。但假扮李崇关的三年,足够她荣耀一生!
“论武功文才,我本来也不逊于他。那场变故之后,李家对外称长子重伤,需静养休息。重出江湖后略微稳重老成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怎么会有人怀疑?”
那些日子,真是她一生中最精彩的时光。
她行事果断,雷厉风行,武功颇得父亲真传,心思缜密而又睿智。初掌扫叶山庄的几个月里,迅速主持李家度过了劫后余生的困顿。一时间竟然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鼎盛。
在深夜无人的时候,连父亲都要拍着她的肩膀叹息不已——“钊韵,你为什么不生为男子?扫叶山庄如果交给你,为父可以无愧于祖宗了!”
她淡淡微笑,下颌扬起的细微弧度昭示了心中难以言表的骄傲。
她当然要远胜于李崇关!只要假以时日,她会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
——“那钊妍呢?你也能骗过她?”
听乔择夏提到幺妹,她的瞳子猛然一缩,方才的傲岸转瞬褪去,紧紧咬住了下唇。
钊妍……在混战中重伤后,休养了好几个月才慢慢康复。但痊愈之后,她的记忆就停在了那场喋血之中。往日活泼狡黠的她,变得怵惕易怒,恐惧所有的生人——或者说,她唯一认识的人,就是在血泊中将她救出的哥哥。
面对任何人,她都在李崇关的面具下暗自冷笑,蔑视胞兄的悲惨结局。唯有站在钊妍身前,她真的在用一个兄长的心爱护她。
如果不是她,钊妍身上所有的宠爱不会戛然扼断。
中年丧子的悲恸,击垮了曾经称霸一方的老庄主,父亲在混战后不久,就溘然辞世了。
失怙的凄凉对她来说是什么?——根本秋毫无损!
从小到大,这个男人把所有的精力与宠爱都放在了长子与幼女身上,哪里多顾暇过她一眼?她就是要众人知道,她会比父亲更优秀!
只是,有些事情,是她无法预知的……
“扫叶山庄刚刚恢复元气,我就病了。”下意识地按着肋下的痛处,她已经无力悲恨,只能苦笑了一声,眼里水光闪动。
重病初始,她也曾暗中求医问药,却因怕外人看出端倪,一路拖延了下来,直到微恙成沉疴,纵使华佗再世也回天乏术。
“许多事情我已经开看了……三年里,我真的很累了,如果能离开,也好……只是放心不下钊妍……”她看了一眼乔择夏,强作笑意,却已经掩饰不住心中拍岸的波涛,“钊妍……其实还是幸福的呢!总有人在担心她的安危……”
三年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用一个女子幽怨的口吻,吐诉心中深埋已久的孤寂。乔择夏恍然一惊,不由自主地拉住了曾经的未婚妻的手,急切地开口:“可是……如果你不是李崇关,为什么还有在宛枭面前自决?”
她轻轻抽出了手,脸上的神情淡然平静,方才或悲或喜的思绪全部褪了下去:“那一战,魔教死伤惨重,他们咽不下这口气而已……反正我命不久矣,这样将错就错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灰衣女子虚弱地喘了口气,眼里却有了释然的明朗。
病痛的折磨,一次次加剧。起初,她怨天尤人,为何要在自己刚刚夙愿得偿的时候身染顽疾!后来,她渐渐懂了,世上的事终究不是武功与心气可以解决的,总是避免不了繁华陨落的那一天。
——大哥是这样,她同样是。
“这一次匆匆请你过来,就是因为……我怕自己……看不到钊妍出嫁了。”她又恢复了三年里模仿惯了的大哥的口气,保持着最后一份骄傲,“我对钊妍的承诺,只怕大多要食言……能看着她所托非人,也算告慰先父在天之灵了。”
她微微扬起了下颌,几乎一字一顿:“我走以后,扫叶山庄一切听从乔家安排!只要保住李家一线血脉,在下……感激不尽……”
那样冷厉灼然的目光,几乎让乔择夏不敢应承
“明天大婚之后,魔教的人应该也要到了……他们来时,你一定陪着钊妍,千万不能让她看到……我的死状。”
她整理了一下领口的一场,支撑起沉重的身体就要下床。
“李大哥……”意识到她的身份,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改口,涩涩地劝道,“你昨天辛苦了一夜,还是休息一下吧。”
她蜡黄的脸上还渗着阴翳的铁青,目光却分外刚强果决:“钊妍的婚事,我必须亲手操办!”
她走到镜前,贴好了人皮面具,薄如蝉翼的面具微微掩饰了病态的肤色。举手投足之间,全然又是当年那个桀骜少年。
他不由地暗暗佩服——三年里,李家内外竟然没有一人发觉,这个瘦削的女子,已经忘掉了自己的本来身份,承担起了家族独子的责任。
如果她天生就是男子,恐怕早已名动江湖了!
一个丫鬟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甚至连门斗没有敲——“庄主……管家他……“
乔择夏分明看到她眉峰一挑,心中明了了什么,言行举止却还保持着庄主应有的沉稳与矜持:“我马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