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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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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择夏心里一动——不知那个丫头,长大以后有没有变样?
那次来扫叶山庄,他没见过几次李钊韵,倒是每天和钊妍在一起。那个疯丫头,难得有客人来,爹可以少管着她些,每天都缠着他陪自己出去玩。逛市集、到海边摸鱼虾这些事就算了,有一次,她竟然要乔择夏陪她下后山的悬崖采草药。乔择夏推脱不成,只好陪着去了,差点掉下海里,出了人命。
以前,庄里的丫鬟们常常说,三小姐比她姐姐生的好看,以后一定是个大美人。李钊韵脾气好,又极少和下人说话,所以丫头们才敢这样议论。
——不过,她真的是漂亮。乔择夏至今都记得,幼时的钊妍,漆黑的瞳子宛如精雕细琢的黑曜石,看别人时总是亮亮的,略带顽皮的狡黠目光,让人不由心生怜爱。
少年的他,爱美之心尤甚,也常常自怨自艾,结下姻亲的为什么不知这个眉目如画的小妹,偏偏是平平无奇的二小姐。
然,听说了那一场惨烈之后,对只有一面之缘的钊韵,他忽然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悲悯。
不过是一点出人头地的愿景,竟然让她命丧黄泉。
而自己,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思忖之间,两个丫鬟已经带着一个素裙少女走了进来。一眼瞥见,他只觉得明亮的厅堂里蓦地暗了下去,仿佛所有的光源都隐于那个娇小的背影之后。
她真是长大了……旧日细细茸茸的脸颊上,已经泛出脂玉的光泽。唇上一点水红,上唇微微翘起一个娇弱的弧度,与记忆中那个精灵一般的少女玩美重合。
只是……她的目光,全然不是旧日的雀跃活泼,看到未来的夫君,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竟然闪出……惊恐!
她不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李崇关仿佛要掩饰妹妹的窘迫,上前拉住她的手:“钊妍,快过来见过你乔大哥。”
奇怪,那个丫头没有蹦蹦跳跳地过来,反而更加怯懦地躲到了哥哥背后。李崇关尴尬地笑了,轻轻拍着妹妹的头,诱导似的低声提醒:“是你乔大哥,乖,过去问个好。”
钊妍像是鼓起极大的勇气,慢慢从哥哥身后出来,偷偷瞟着乔择夏,眼里全是怵惕和彷徨。
他站起来,心里无数个疑惑几乎要在刹那间脱口而出——到底是多大的变故,能让扫叶山庄静若寒蝉,李钊妍惊如幼鹿?
“钊妍,你还记得我吗?”他微笑,期待着望着她。
“我……”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了,忽然触碰到他热切的目光,顿时脸色雪白,惊叫着扑到李崇关怀里,“哥!他……他是谁!我不要见他!让他走——”
她纤细的手臂,疯狂地敲打着哥哥的胸膛,羸弱的背脊惊悚地颤抖着,小手抓着哥哥的衣袖,五片指甲都变得苍白。
乔择夏大惊,手足无措地看着面前受惊的少女。李崇关倒依然镇定,抚慰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抚慰:“没事的,钊妍乖,哥在这里,没事的!”
见到世兄诧异的神情,他嘴角一动,掩饰不住唇边的苦笑。看来……是瞒不下去了。
这些日子钊妍病情稳定,他才敢叫她出来见生人。谁料还是……
钊妍腮上挂满了泪珠,死死抱住兄长,弱小的身躯战栗不止:“哥……你说过要保护我……为什么、为什么他们……”
他慌忙截住了钊妍后面的话,修长的手揽在她肩上,并不魁梧的肩膀却自有一种坚定:“哥一定会保护钊妍!没事了,不哭好不好?”
他已然顾不上大惊失色的乔择夏了,招手叫丫鬟过来,示意他们带小姐回房。
钊妍还是不太相信的样子,步伐迟缓,不愿跟下人们离开。他几番劝慰,她才将信将疑,一步三回首地走出厅堂。
面对故友质疑的眸色,他抓紧了衣角,强装作镇定的样子:“让世兄见笑了……”
“李大哥!”乔择夏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自从进到扫叶山庄,他就不断看到各种骇人听闻的景象。李家一直以来的闪烁其词与这些怪事一一对应,究竟……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瞒世兄,钊妍正是在三年前的变故中……”
门外凄厉的惨叫声打断李崇关的解释,心口一撞,两人慌忙冲出房间,只看到钊妍跌跌撞撞地扑到兄长怀里,如受惊的幼鹿一般,泪水纵横。
“哥……他们、他们又来了……”
两个丫鬟垂首站在一旁,倒像是习以为常了一样,不见得有多么惊错恐惧。
李崇关低声让丫鬟带乔择夏去客房,轻轻抱起了钊妍,抚慰似的拍着她的背脊,歉然望向世兄:“今天……真是对不住了,在下必须失陪一下。”
乔择夏连忙还礼,看着兄妹两个匆匆离开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曾经叱诧江湖的扫叶山庄,今日只剩下一对重病的兄妹。难道真是造化弄人?
他抬首望着辽东阴云密布的天空,漫卷厚重的云层如浑浊的海潮,波涛汹涌。
整整一晚,扫叶山庄内都漾着一种惊惶不安的隐忍情绪。
李崇关做事周密,没有让任何响动打扰了乔择夏,但院子里下人们来来往往的身影却是挡不住的。
他睡得很不安稳,似梦还醒时,看到的人,居然是李钊韵。
还是那副平淡无奇的面容,她淡漠如古井的眸子里,闪着一星若有若无的微光。
究竟是怎样不肯屈从于命运的不甘,才能让她做出那样决绝的事情?
——勾结魔岛,做这个决定时她会想到日后付出的代价吗?无论世人怎样批驳责骂她,只有他知道——那种自降生就被家族忽视的苦楚。
凌晨时,他再难入睡,便披了衣服起来。
一夜的悸动之后,李家荒凉的园子里倦意顿现。久未修剪的花木桠枝蔓延,半枯的枝叶无精打采地垂下来,一地脆黄的落叶被踩碎时发出断裂的声响,一如衰落至此的扫叶山庄,随时都会摧枯拉朽地崩塌。
刚刚踏入大厅,李崇关就随后进来了。
他披了一件素色的长衫,略显嶙峋的肩背更透出一种萧瑟。一夜慌乱,那样勉为其难的惨淡笑意让乔择夏不由地感叹——这个没落家族中唯一的支柱,有些苦痛,也是旁人不可想象的吧?
不等他询问,李崇关就抚额苦笑,深深埋下了头,仿佛要掩饰脸上悲凉的神情:“三年前的事情中,钊妍受了重伤,所以……一直到今天,都怕见庄外的人……”
那场喋血……太可怕了。他一生也无法忘记,黑衣如墨的宛枭手下,潮水一样涌入扫叶山庄。黑夜淹埋了罪恶的颜色,可是那种腥咸的味道,血液溅到皮肤上滚烫的感觉……是幸存者挣脱不去的梦魇!
那时,他紧紧抱着豆蔻年华的幼妹,带她杀出重围。只是……他太自负了。精疲力尽的车轮战之后,面对敌人当头劈下的那一刀,他已无丝毫招架之力。
他已经准备好了迎接肌骨断裂的剧痛,但是……只有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襟。
妹妹火热娇小的身躯,那样无力地伏在他怀中,她雪白的脸颊上,溅着几滴灼目的嫣红,分外妖娆艳丽。
她甚至连呻吟也无力发出,只是低低地呢喃——“哥哥,咱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不是!他绝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
他拼尽了所有的力气,抱着那个小小的雪纺娃娃,一路冲出了山庄。
她流了那么多血……身体轻的有如破碎的纸鸢,皮肤上的温度,渐渐由滚烫变作了冰凉。
一夜惊魂之后,受伤的不止是钊妍。难道这些年,他就挣脱了那些恶魔一样的梦魇吗?白天,他尽力做出一个兄长的姿态,勉为其难地撑着这个衰败的家族,可暗夜里的那些伶俜苦楚,又有谁能知道?
喉头一动,他的声音低了下去:“乔世兄,日后钊妍就麻烦你了……再过几天,在下就要离开了。”
乔择夏愕然望着他,不知此言意何。
“不出十天,魔岛的人就会卷土重来,他们已经答应,只要我当着宛枭的面自决,就不会为难扫叶山庄。”
这句话说出来时,他的神色反倒坦然了。三年了,事情总要有个了结!用一条病入膏肓的性命换取全家人的安宁,这笔买卖还称得上划算吧?
乔择夏陡然站起,错愕的脸上现出暴怒的神色:“难道扫叶山庄就这么向魔岛屈服?传出江湖,李家的声名何在?日后叫子孙如何立于人世?”
过去高傲轻狂的李崇关,怎么能作出这样服软求饶的事?
他怔怔地望了乔择夏片刻,只能回应无奈的苦笑。乔择夏意识到方才的失礼,降低了语调恳劝道:“李大哥,我愿意陪扫叶山庄同生共死,大不了咱们和魔岛决一死战,万万不能投降啊!”
李崇关唇角一动,竟是一个讥讽的冷笑。这次见到他以来,他向来都是忧郁苦痛的神情,全然不复当年的傲岸桀骜。这个冷笑,恍然间又是当初事事不肯落人之后的少年:“‘决一死战’?你以为我愿意投降吗?可你看看扫叶山庄上下,还有谁可以出面应战?——弹尽粮绝,何必还要妄作牺牲换取一个虚名!”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他说的确实在理,如今的扫叶山庄不比往日,庄内会武功的人,除了重病在身的李崇关,不出三个,如何对抗休养生息了三年的魔岛?
只是……就这样低头求饶,实在心有不甘!
同是世家大族成长起来的子弟,他当然懂得乔择夏的心思,安慰似的沉吟道:“这三年,李家一蹶不振已是不争的事实,魔岛也算满意了,只是他们还咽不下当年那口气。”
他轻轻拍了拍妹夫的肩膀,刚才讥诮的目光慢慢缓和下来:“他们只是恨不过,当年李家处决钊韵……这一次他们也答应了,只要我肯自决谢罪,他们立刻回砧月岛,绝不再中原多做停留。”
“谢罪”——那两个字,如灼烧的烙铁一般,蓦地烫到乔择夏心口上。他虽是家族中最默默无闻的子孙,却也恪守宁为玉碎的节操。今日的李崇关,真的能放下所有的自尊与骄傲,保全家人的性命吗?
还有一些事,是他放不下的。他反复打量着乔择夏,犹如想要考量这个生性怯懦的男子,究竟能否一生照顾妹妹。
“乔世兄,三年前的事,是十月十五那天发生的……每到月圆,钊妍的病都会格外严重;而且这个病,不知究竟何时才能痊愈……”
他转头望向窗外。辽东阴云密布的天空霭海汹涌。再有三天,就是望月了,难怪钊妍进来越发躁动。阴霾的天空下,他心中只有苍凉。天生丽质的小妹钊妍,本来可以嫁一个世上最优秀的男子,今天却要匆匆托付给这个无名小卒!
“李大哥请放心,无论钊妍能否痊愈,在下一定会一生一世照顾她!”
那样斩钉截铁的誓言,背后能有多少力量?
他苦笑,今日的情形,也由不得自己不相信了。日后如何,只能看钊妍的造化了。
“三天之后的望日,砧月岛的人应该就会来了……”
他怔怔地望着外面,唇角的细纹渐渐深邃。一道凄苦的褶皱将他俊朗的面容碎裂——三年,可以让一个少年苍老至此。
肋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喉下一声呻吟,按住了痛处。
“李大哥!”他连忙扶住慢慢跪倒的李崇关。他蜡黄的脸上虚汗淋漓,唇边的苦笑都无力收住:“没关系……老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