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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去往辽东郊外的路上,坐在马车里,乔择夏不断地向外张望着,心中的疑虑愈发深重。
      辽东虽远离京畿之地,但终究是海港要塞,往日里来往船只不绝如缕,商贾旅人络绎纷繁。几年前他来时,只见到处都是叫卖的商户,热闹异常。
      可今日……数年不见,为何城里萧条如此?
      已经入秋了,北方的草木早已纷纷凋零,一地脆黄的落叶。街上行人稀少,偶尔几个匆匆过客也不像本地人,一脸风尘,看样子只是路过。
      难道——三年前那场噩梦,还没有过去吗?
      他放下车窗上的帘子,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北李南乔,辽东的扫叶山庄和苏州的铸剑楼,两个二分江湖的武林世家向来是至交,他从小便是和李家的二小姐订了婚的。李家人丁单薄,一子二女自然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帮着撑起一个声名远播的门户。
      若仅仅是这样,李小姐应该安安稳稳地嫁到乔家,这一次哪里用他匆匆赶来?
      又是一叹,他紧紧锁住了双眉。
      三年前,辽东忽然传来消息,二小姐李钊韵勾结魔教,在教中内讧时败露,被李家按照家法处死,以谢武林同道。
      据说那时,魔教长驱直入攻进扫叶山庄,一场恶斗之后,两败俱伤,辽东赤地千里,血流漂杵。总算是李家略占上风,将歹人打回到北地的孤岛上。李家是名门世家,绝不能容忍这样的不肖子孙,毅然处死了李钊韵。
      乔家铸剑楼接到消息的时候,上下大惊。二小姐是和他们定过亲的,有什么事也都应该预先通知一声,这样无声无息地被处决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可李家的书信写得言辞中肯,情真意切,说什么二小姐性情大变,在辽东犯下滔天罪行,不能叫她这么荼毒众生才大义灭亲。乔家是世交,联姻之事不可因她一人偏废,过些年就把三小姐李钊妍嫁过来,希望两家世代交好。
      话说到这个地步上,乔家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了。本来就是为了结盟才结的姻亲,嫁过来的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便派人送了礼物,以示安慰。
      但乔家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犯疑的,二小姐好好的,怎么就和魔教扯上关系了?
      乔择夏随意地敲着剑柄,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竭力回忆着数年前和李家兄妹几个见过的唯一一次。
      乔家子孙繁多,支脉远播,同辈中不乏出类拔萃的少年英雄,也有不少浪荡江湖的纨绔子弟。只有他天生性情敦厚,与世无争,论武功文采,都是泛泛之辈,在家族中莫无声息。用他来执行这场联姻,实在是乔家精心思虑过的。只有这个毫不出色的子孙,才能摆出铸剑楼的架子,在联姻中以示高傲。
      那年,他随父亲到访辽东,在李家的扫叶山庄里见到了同辈的几个孩子。长子李崇关年少英武,免不了几分孤傲轻狂之气;幼女李钊妍年纪还小,却已看得出性子雀跃活泼。印象最浅淡的,反倒是未婚妻李钊韵。
      细细想来,只记得她样貌平平,个子高挑,看得出是练过武的女子。但沉默寡言,性情沉稳,只是出来行了个礼便退下了。几天里也不见她出来一次,全然不像妹妹那样,整日吵着要出去玩。
      这样娴静的女子,怎么会在后来勾结魔教,还在辽东大开杀戒?
      他蹙眉,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剑柄。深埋多年的疑惑一时之间纷纷涌上来。
      乔家远在苏州,李家这边的境况究竟如何全是听的一面之词。偏偏他们自圆其说得完美无瑕,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破绽,这么处理乔家也全无损失。父亲便叫他不许再质疑,过些年把三姑娘娶过来即是。
      那件事过去了三年,眼看着三小姐也要到出闺的年纪了,不等乔家催,又是一封信到了。
      这次的言辞更加恳切,说李家本就子息单薄,二小姐不在后,全是大少爷和三小姐撑着,若是要钊妍远嫁,大少爷独自守着这么大家业难免日理万机。请求乔家允许择夏少爷入赘,帮着大少爷共同管理扫叶山庄。
      言下之意,分明就是如果乔择夏肯入赘,将把持一半扫叶山庄。要求虽提的过分,条件也实在优厚。
      乔家人丁兴旺,缺了一个乔择夏没什么,能坐拥一半扫叶山庄,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喜事。乔老爷思虑再三,还是答应了。
      这次叫他过来,就是先探探虚实,若是李家真有诚意,乔家的礼物随后就到,即刻举行婚礼。
      思忖之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车夫往里面探头:“公子,就是这里了吧?”
      他下车,见到熟悉的门庭匾额。和数年前相比,扫叶山庄的金字牌匾残旧了不少,半掩的门前一对威武的石狮子落满灰尘枯叶,平添几分萧瑟冷淡。
      ——铜驼之叹。他忽然想到了史书上看过的词句。
      这两年,不断有李家的消息传过来,大多都是在说,李家家道中落,难复旧日盛景了。
      三年前的变动时,李老爷也身负重伤,不久便驾鹤西归了。偌大的扫叶山庄全是靠着长子李崇关支撑。加上那场恶斗里李家元气重伤,衰落也是意料中的事。一个声名煊赫的武林世家,不过几年的光景,就落魄至此。
      他给过车钱,慢慢向着扫叶山庄走去。
      刚刚入秋,北地就刮起了阴冷的风,咸腥的海风吹的一地落叶沙沙游走。周遭没有一个过客旅人,阴暗的穹隆低低地压下来。他用力吐了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挤压的污浊气体一并吐出。
      数年前的扫叶山庄,俨然是北方武林的领袖,终日门庭喧闹,拜会、结盟的人络绎不绝,与今日门可罗雀的情形大相径庭。想起那些闪烁其词的信笺,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出来——李家,究竟隐瞒了多少东西?
      他甩甩头,这个念头转瞬即逝。来之前,爹再三嘱咐,千万不可流露出怀疑的意思,武林大家多少都有些不言之秘,乔家只要本分尽到了,其他了不必强求。
      想着爹的话,他扣响了门环,继而退了半步。他还记得,扫叶山庄的家丁十分麻利,片刻就会来开门。可半晌过去,里面依旧悄无声息。他心下生疑,再次敲了敲半掩的门。
      终于,门被迟滞地拉开了,一个弓腰驼背的老者走出来,见到他,微微躬身,声音沙哑苍老:“阁下可是乔公子?”
      他连忙行礼:“正是晚辈。”这个家丁是他过去没见过的。那时,庄里的丫鬟仆人都是年轻人,从没有过这样苍老的。
      “公子请随我来。”老者关了门,蹒跚地引他向大厅走去。
      庄里只有潮冷的海风阵阵穿梭过,到处是许久没有修剪的半枯花木,处处透着不可言明的诡异僻静。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一个丫鬟佣人,完全不是他记忆中门庭若市的扫叶山庄。
      乔择夏意欲开口相问,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还是把那些话咽了下去。老者引着他一直走到大厅,向里面伸手:“公子,就是这里了。”
      厅堂里还算明净,看得出是为客人特别打扫过的,强颜欢笑地维持着一个旧日名门的尊严。
      一个丫鬟端了茶上来,他漫不经心地呷着茶,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抬头,看到下人扶着一个灰衣的年轻人,慢慢走了进来。
      “李大哥?”
      自从来到辽东,四处都是死寂的荒城,这还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故人。他忍不住激动欣喜,一步上前,后面的话却生生咽回了。他下意识地打量着李崇关,将眼前的人与记忆中的李家大少爷做对比。
      印象中的李崇关,还是少年时那不可一世的样子,眉底眼间都是桀骜的神色。眼前的人,剑眉星目虽然还是旧日容颜,那种傲岸冷淡的轻狂却已经褪去了,眉宇间隐隐有愁绪与凝重。过去宽厚的肩背更是瘦了不少。最骇人的是,他正值壮年,却被下人小心翼翼地搀着,仿佛一个不注意,修长的身体就会委顿下去。
      他朝幼时的友人惨淡一笑,轻轻推开了身旁搀扶的下人,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羸弱的样子:“乔世兄远道而来,有劳了。”
      那样客套文雅的说辞……从印象中孤傲不逊的李崇关口中说出,他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犹疑几次,才低声开口:“李大哥,那件事到底是……”
      李崇关挥了挥手,眼中流露出灼伤的眸色,久久没有答话。那些烙刻般伤痛的记忆,三年来挥之不去。两难之后做出的选择,又究竟是对是错?
      “唉……一言难尽啊!钊韵也是咎由自取,无需旁人怜惜……”
      他不由自主地打断了李崇关的话:“——可是钊韵那么静默,怎么会勾结魔教?”他记起的,依旧是那个貌不惊人的素雅女子,看上去同他一样,只是家族中可有可无的泛泛之辈,怎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惊世之事?
      灰衣青年的瞳孔一缩,刻意埋藏的旧事被对面的旧友掘出,排山倒海地袭来。
      “旁人都说钊韵与世无争,可谁知道……她也是不服气的……”话没说完,他的脸颊忽然抽搐了一下,隐约一点血色全部褪了下去,霎时脸色变得煞白,痛苦地捂住了肋下。——“李大哥!”乔择夏慌忙上前扶起他,他却无力地推开了他。
      ——到底还是旧时事事不肯落于旁人之后的李崇关,他无论如何不愿让世兄看到自己的病态。
      狠狠按着自己的肋下,他咬了咬牙,继续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是因为教主宛枭……”
      宛枭?那个域外魔岛的霸主,如漂浮在极北之地的砧月岛一样,神出鬼没,是中原武林难以回避的噩梦。十几年间,他数次带砧月岛的人进犯中土。虽然有无数武林翘楚奋力抵抗,但终究技不如人,让他屡屡得手。他掳走的中原高手与财宝,让砧月岛的力量愈发强大。
      但是,向来人淡如菊的李钊韵,怎么会和他扯上关系?
      “其中的纠葛,我也不甚清楚。只是……钊韵和他做了一场交易……”
      一震,乔择夏几乎站了起来——“钊韵和宛枭……私下勾结?!”
      怎么可能……钊韵沉默寡言,平日就连扫叶山庄也绝少踏出,怎么会认识宛枭并和做出这样违背伦常的事?
      李家刻意隐瞒的,就是这些难以言说的苦衷么?
      他惊诧的反应全部在李崇关意料之中,他再次按紧了肋下:“你也看到了,那场变故之后,扫叶山庄衰落如此……只希望乔世兄能重振家业,与舍妹结百年之好……”
      他终于说到了乔择夏此行的初衷,乔择夏环视一下厅堂中清冷的摆设,再注视了片刻灰衣青年削瘦憔悴的样子,几乎欲言又止:“李大哥尚未婚娶……小弟如何敢……”
      灰衣青年苦苦地摇了摇头,目光里有掩饰不住的凄然与无奈:“不瞒世兄,在下早已重病在身,时日无多,希望乔兄与舍妹成婚后,能代为主理山庄事务,延续李家一脉香火……”
      什么?
      自从踏进扫叶山庄的门槛,他就一次次被震惊着。难道匆忙求赘就是因为长子病重?
      “李大哥可看过大夫?家父认识一些隐居已久的神医,也许……并不是不可救药啊!”
      李崇关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隐隐泛着青色,昔日俊朗的面容被病痛扭曲,让他禁不住骇然。
      他听了世兄的话,那丝无可奈何的苦笑渐渐晕开,放大成一种甘于命运的妥协:“只怕是……上天惩罚我这些年对钊韵照顾不周,以至铸成大错,要我赎罪吧……”
      端起茶杯,借着一口微冷的液体,他压下诸多喷涌的情绪:“也许……就是因为我们一直太忽略钊韵了,她才会甘心跟随一个恶贯满盈的魔头……”
      他的口吻,是那样苦涩自责,回忆起妹妹往日的音容,肋下撕裂般的剧痛蔓延到四肢百骸。
      这句话,触动了乔择夏深埋不自知的感伤——是啊,和少年有成的兄长与万千宠爱的幼妹相比,相貌平常,性情也恬静的钊韵怎么会被别人注意到呢?一如他在乔家,只是个鸡肋一样的子弟,被用来交换成半个扫叶山庄。
      这些年庄里繁重的事务,把旧日轻狂的少年棱角磨尽,变得隐忍儒雅了。李崇关顿了顿,把头转向一边,不让他看到自己悲凉的神情:“正是庄里的人都看不起钊韵,她才会想方设法地要出人头地一回……但魔岛的人哪里是守信用的?他们岛上起了内讧,殃及扫叶山庄……然后,就像信上说的那样了。”
      他闭上眼睛,仍旧看到那一年的一夜喋血。
      真是惨烈啊……因为钊韵微不足道的虚荣与错误,魔岛的人几乎将整个扫叶山庄屠杀殆尽……他始终记得,那个夜枭一样诡魅的男子,在暗夜里,目光灼灼,碧瞳如妖。猎猎的黑衣飘在空中,可令星月无光。
      “好在……终究是扫叶山庄略胜一筹,最终将宛枭打回魔岛。但这一仗之后,李家重伤,先父去世,钊韵被处决……而我现在也朝不保夕……”
      后面那些话,他再也无力说出来,注视着面前的旧识,心底又是苦苦一叹。
      乔择夏……实在难以差强人意,把妹妹交给这个怯懦的男人,是最好的选择吗?——当然不是,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乔家的心思,扫叶山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故意选出这个不出色的子孙,以示他们毫不稀罕与李家结盟。李家也同样地挑选了三个子女中最平庸的钊韵。谁能想到今日,居然要让从小在众人娇宠中长大的小妹钊妍,完成这场利益的结盟。
      重振家业,恐怕是痴人说梦了。只希望他能延续李家一线血脉,兴许日后,还有兴旺的那一天……
      “乔世兄也明白,江湖险恶……我重病的事情,不敢让外人知晓。所以这些年,我借故让大部分庄客和家丁都离开了。李家的产业,也只是苟延残喘,因而恳请铸剑楼施以援手……”
      他连忙扶起就要下拜的李崇关:“李大哥放心,乔家与李家世代交好,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要往日目空一切的李崇关说出那些恳求的话,需要多大的决心?他在心底感叹造化弄人,偏偏要这个恃才傲物的少年放下所有自尊与傲骨。
      听到他答应,灰衣青年蜡黄疲倦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欣慰。
      “还有钊妍,也麻烦世兄代为照顾了……”
      说到自己的未婚妻,他略微有些赧然:“李大哥哪里的话,小弟……本应照顾她。”
      李崇关勉强笑了,吃力地扶着桌子,支撑自己站起来:“真是的……你来了这么久,还没有见过钊妍……”
      他赶忙扶住灰衣青年,连连推辞:“不急在一时,大哥还是先去休息吧!”
      李崇关不肯,执意喊来丫鬟:“快去,把、把小姐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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