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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正天山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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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正天山上
极年少的时候,白江苹见的最多的,是莫问心的背影。
他这位师兄实在是太忙了。不是忙着闭关修炼,就是忙着下山惩奸。记忆中那有限的几次亲近,他去握师兄的手,师兄反手抓住,扣了脉门探他修为底细,末了疑惑相望,似乎在问他,怎的修为这样不如意?
而他只能满面通红不敢言声,莫问心从此在他心中成了严苛的代名词,甚于摘星的傅师姐,乃至于超过了他们的师父顾真人——毕竟掌门忙得根本不见人,自然无暇他顾。
渭水除妖,他因过于畏战被蚌妖一口吞了,若非莫问心及时赶到,他早化成妖魔腹中一滩脓水。他的师兄这样对他说:剑修,首先要敢于拔剑。这句话他记了很多年,他怀疑莫问心自己都已将这件小事忘却,但他无论如何都会记得,那天渭水浪急,莫问心将他从破碎的蚌壳中拖出来,镇海剑在日光下凛然不可一世,有若神明。
白江苹是这样相信莫问心,乃至于破境未成的那段时间,他依然觉得师兄只是遇到了一时的阻碍,这道门槛迈过去,也就好了。
没想到为了将门槛迈过去,莫问心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莫问心离山那天,他还天真地想着,干嘛要远嫁昆仑呢?如果只是要与昆仑联姻,嫁谁不是嫁呢?如果只是为了要莫问心与一位乾元成婚,同门的师姐兄弟有很多啊,傅师姐不好吗?徐师兄不好吗?再不济……再不济他也可以呀。
正天弟子,行端坐正,其剑如其人,身不正,剑不稳。这是莫问心教导过他的。大道的尽头是什么,你我尚未知晓,但那一天陌生的天地,我想我们迟早要去看一看的。小白,你难道不好奇么?
当是时,对长生大道他仍然懵懂未解,可师兄这样说了,他便回道:是,我亦这样想。
而他心里想的是,总归师兄会站在他前面,为他做一个榜样。无需费力,亦无需找寻,只消追着莫问心一路前进,也就是了。
命运弄人,自分别之后,除了渐行渐远,他想不出第二个可以用来解释现状的字词。他也慢慢明白过来,有些他从前想都不想的事情,该压在他心头了。
那个位置谁都可以坐一坐。旁人皆欲一试,他又岂甘人后?
“傅师姐,请教了。”
在对傅松涛拔剑以前,白江苹忽然想起,也不知洞府门口种的那一小片薄荷,结出新叶了没有?
久未品尝那点格格不入的清凉味道,他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你说你也是的,闹谁不好,非作践你自个儿。”
花琉璃将一碗白粥端到镇灵塔下,锦烟楼修十二重楼功法,法相结成一尊庄严宝塔,门派里自然也有塔,便是这座镇灵塔了,刚好十二层,珠光宝气、飞檐斗拱,好不气派。却不是用来修行的,正相反,塔腹乃是门派禁地,平日里禁止弟子出入,重重机关加以限制,最多也就是用来关押触犯门规的弟子,除此之外再不许闲杂进出。
大门开了一道缝。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出来,拿起那碗白粥,飞快缩了回去。
送走白江苹后,也不知怎的,楼主绿珠大发雷霆。她惯常以笑脸示人,对待弟子也很是和蔼,偏偏这回大为光火,不容尹珍珠争辩,直接将这位年岁和修为都排在最末一个的真传投下镇灵塔,这便是关了禁闭。上头十一个师兄除了闭关和远行的私下里都悄悄前来照顾一二,绿珠自然不可能不晓得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搞得几位师兄也有些糊涂,这是生气?还是心痛?大乘巨擘的心思着实难猜。
门内传来唏哩呼噜进食的动静。末了打个饱嗝,门缝再开,小手将空碗递了出来。
“说话呀倒是。”花琉璃有些不满,扣着那截葱白的腕不放,向外一拉,小臂上已看不见伤口的痕迹了,到底是修士,这点伤痕想要复原还是很快的。“我问你,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师父严禁你伤到血骨皮肉,自有师父她老人家的道理,你倒好,不遵守便罢了,还想着私瞒,原因竟是道门那乾修!那小子有什么好?小白脸一个。”
里面用力挣了一挣,未果,哼哼唧唧地哭起来。花琉璃知道小师妹又在耍假哭把戏,压根儿不理,往门口一坐,视线悠然下落。镇灵塔在锦烟楼的位置于整个门派都算是高的,架在一块丘陵之上,有一种说法是这镇灵塔便是绿珠的本命法器所化,或者干脆就是绿珠所修的十二重楼的具现,当然,花琉璃身为门下真传知道那些都只是传言,绿珠的十二重楼弟子们多少见过,砗磲、玛瑙、水晶、珊瑚、翡翠、青玉、菩提、绿松、孔雀、琥珀、琉璃、珍珠,十二种异宝层层铺开,光彩流丽,辉煌照人,怎么可能与这尊笨重沉闷的镇灵塔相干。
“你不告诉我缘由,我怎么好为你说情呢?”花琉璃故意道,“诶呀,有些人被关着,确实是不知了,好像就是今日吧?解律人要与他夫人过来。”
“……啊!”这个由头见效很快,里面立刻有动静了。“莫师兄吗?是不是他呀?”
“解律人也不可能有两位夫人。”
“琉璃师兄救我!”尹珍珠用空着的那只手扒住门缝。“解律人好看吗?长的什么样子?莫师兄与他相处怎样?”
“……”花琉璃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小师妹这个癖好他真是不大懂。“我去找师父,就说你诚心认错,再不敢犯,从此也不会再与道门那乾修随意来往,你依样画葫芦就行。记住了没有?”
“不犯了不犯了。”尹珍珠先连声应下,又小声续道:“可是小白师兄……”
“什么小白大白的。”花琉璃微怒,“如今终南山上正举行七脉大比,就算那白江苹未来不是道宗,以他正天真传首席的身份,怎么也得执掌道门刑律,你以为他会分心他物?道门如今七位山主,又有哪一位与人结为道侣了?”
“什——”尹珍珠神情一恍,“琉璃师兄是说,他留给我的那些话,都是诓骗我的吗?”
“你早点醒悟,哪至于被关在这里罚过。”
尹珍珠背靠着镇灵塔大门,心里觉得她十一师兄说得并不对,白江苹那张娃娃脸上的笑容柔和而温软,直笑进她心里去了,怎会留一句谎言给她。
——可眼下当务之急,她要立刻就去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解律人,看看对方究竟什么模样,与莫师兄般配是不般配。
“我知道错啦。”她软下音调,“师兄与我说几句好话,让师父放我出去吧?”
锦烟楼在大陆东南,昔年莫问心下山执行门派任务时来过几回,交接完就走了,并未真正仔细拜会过。他与谈星尘在平江府留了两日,眼看陈氏预备发丧,不好再停留,便与暂时代理家事的宗亲长老辞行,按计划向东南进发。
临行前陈氏那位炼虚大物又短暂地出现了一次,却是来找解律人的。事后谈星尘告诉莫问心,那位老人问的是大泽水患问题,近两年来大泽水患不断,整个清远郡遍布水系,与大泽相连,领属内出现水患自然要由陈氏负责主理。莫问心说你觉得水患跟律碑有关?谈星尘点点头,折扇指向东南,那里有洞天福地,也有地脉节点,是否相关,一探便知。
他们离开清远郡进入东南之后,沿路可见三两流民,看着像是逃难过来的。谈星尘随便找了几个人问了问,原来日前沿岸海啸,漫长的海岸线全不能幸免,只是损失多少的区别。而东南地动不断,受灾者数量不断上升,官府救济不暇,失去家园的灾民只能向内陆逃难,沦为流民。
谈星尘与莫问心对视一眼,知道东南此行时间紧、任务重,凡人才是这片大陆的芸芸众生,尘世有难,修者不能坐视不理。
他们到达锦烟楼的这一天,绿珠楼主携门下真传亲迎,莫问心眼神一动,尹珍珠正在队伍最末偷偷朝他打招呼,笑得很是烂漫。
“事不宜迟。”谈星尘向绿珠执晚辈礼,“楼主,请让我前往贵派所占之洞天福地与所守护的地脉节点处,容我近前一观。”
绿珠看起来也有些在意这件事,让大弟子纪砗磲即刻领着谈星尘去了,莫问心跟在后面,尹珍珠忽然一溜小跑,也跟了上来。
纪砗磲叹了口气,“……师妹。”
他以为尹珍珠又要跟莫问心扯东扯西,没想到尹珍珠将莫问心拉到一边,轻声问他——虽然避不过在场所有人的耳朵就是了——七脉大比结束之后,白江苹会怎样?
“得看小白比得如何。”莫问心想了想,“拿什么名次,也会影响到七脉未来的位次。”
“若他拿了头名?”
莫问心难得笑了笑,心里觉得锦烟楼这小师妹真有意思,竟比他还要信任白江苹。
“那么位次不变,正天还是终南首脉。”
“若他输了个彻底呢?”
“许有变动,也说不定。”
“这样啊……”尹珍珠低头嘀咕两句,复又抬头道,“莫师兄,道门的弟子倘做了山主,可以与人结为道侣吗?”
谈星尘在一边心想当然可以了,道门又没有禁婚的规矩,寇风露还不是史前时代道门两位山主之子?嘴上自是紧闭,不想叫尹珍珠发觉她的问话原能被所有人听见。
“可以。”莫问心道,“怎么?”
尹珍珠面上一红,“没、没什么。”
她默默地看向西北方,千里之外,正天山上,不知道那边……比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