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你好，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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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你好，再见
“我会死吗。”
薛桐柏冷冷道：“如果你再不吃东西，会。”
“我想吐……”
“吃了再吐。”
阿青将头脸都埋去一边，不说话了。
“起来，吃东西。”薛桐柏大概是耐心耗尽，抓着阿青的腰肢将他整个人揽起来，“在我们到达莳良峰以前，你不能死。”
阿青便伏在薛桐柏怀里虚弱地哭着，眼泪浸湿了灰蓝道袍一角。薛桐柏沉默地抱着他，视线落向窗外，十万大山的丛林也一同沉默，青翠而深浓。
莳良峰是十万大山主峰，义教五常殿、天地台等均设立在此。阿青产后病弱爬不动山路，薛桐柏背着他一步步向上走去，五常殿中自有人在等他们。
“以薛道友的修为与身份，投来我教名下，自然是欢迎之至的了。”那人说，“云锦山因为那等可笑理由便将薛道友驱逐，实在是没有识人的眼光。”
薛桐柏眼睛一亮。
“你也觉得我的想法才是正确的吗？”
“……哈哈，”那人干笑两声，“我教宽和，道友想做什么便去做，完全不用忧心其他。”
薛桐柏的眼神重又灰暗下去。
“你们能收留我，我很感激。”他说，“阿青是我伴侣，身体不太好，我们需要一间屋室居住。”
“这个好说。”那人比了个手势，“我会立刻着人安排。”
新住处离潋滟潭不远，却也有一段距离，每回阿青去潭边打水都要走上好一会儿，直到薛桐柏有一天跟他说不要再用潭里的水饮食洗漱，那水里泡过死人。阿青脸色一白，恶心得两天吃不下饭，薛桐柏当时没说什么，隔天在住处边设了一个法阵，能直接从山泉中引来活水，让阿青以后就用这个，不要再靠近潋滟潭。
养好身子，阿青发现自己好像又有孕了。他小心地不让薛桐柏知道，很奇怪，他就是有一种预感，薛桐柏也许不会高兴。
可他心里暗暗地高兴。晚上吃饭，他往面碗里加了半瓶醋，薛桐柏忽然站到他跟前，说：“吃完饭过来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阿青整顿饭都吃得心不在焉。饭后薛桐柏与他相对而坐，问他，知不知道一个叫寇风露的人？阿青说不知道，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薛桐柏说没关系，我现在告诉你，你且好好记下了。
“寇风露是有史可考的，一万多年以前的历史的开创者。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们。”薛桐柏说话一板一眼，背书一样，“他跟昆仑谈氏的先祖一道携手同游，那时候一场大灾变袭击了这片大陆，整个人间山河沉寂，渺无人烟，到处都是啸聚山林的野兽与邪魔。是寇风露扫清妖邪，重建道门，开一代玄门之先，为人间带来了安宁与和平。”
“哇……”阿青惊叹着，“他听上去好厉害啊。”
“他厉害的地方还远不止于此。”薛桐柏仍旧是面无表情，“大灾变之后人口骤降，人间十室九空、苟活的人们流离失所，你就不想知道人族是怎样在短短数百年间重获生气的吗？”
“那，是怎么样的呢？”
“生孩子。不停地生孩子。”薛桐柏的目光落向阿青的小腹，“就像你一样。”
阿青被他这样望着，顿时有点不舒服的感觉。
“人族根本不该有三种面貌，什么乾元坤泽中庸，那都是寇风露编出来的幌子。人族向来只有男女，何来其他？你，坤泽的身体，就是一尊不男不女的怪物的躯壳，一生唯一的用处就是为人族繁衍生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生育，你做不到任何事情。”
薛桐柏的声音生冷而坚硬。阿青完全听得傻了，连薛桐柏话里话外的鄙夷他都没有察觉到，被这番话震在原地。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找上你？”
“什……”
“自然是因为，你是那片山里难得一见的坤泽，我是说，一个被改造的男性。”
阿青愣愣地看着薛桐柏，忽然便想起，那时在山中为何那些稚童们会喊薛桐柏“疯子大仙”——他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稚童们嬉戏玩闹时提到过的那个在深山老林中神出鬼没的仙人，神情阴郁、行动诡谲，总是说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行为做事都很不寻常，被喊作“疯子”也就不奇怪了。
亏他还一直在心中将薛桐柏当做救苦救难的活神仙，原来从一开始，这场相遇就真的只是一次偶遇而已。没有他，也会有旁的、被卖进深山中的坤泽，只要那时那地有一个符合薛桐柏要求的人，无论是谁都可以。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呢？”
阿青静静地看着薛桐柏，眼睛一眨，流下两颗眼泪。
“你是仙人，可以活很多很多年，而我其实过些年就会死去的。为什么，你要现在告诉我呢。是因为你终于不要我了吗？你说过的，桐柏你说过的……我是你的，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薛桐柏茫然了一瞬，忽然有点慌乱，“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哭了，我没有想要丢下你。”
阿青仍还在低头哭着。薛桐柏抓了抓头发，某种类似烦躁的情绪在他脸上显现出来。他简直搞不明白了，这世上怎么会有阿青这种人，听到这么要紧的秘闻竟然不来询问，反倒去追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开什么玩笑，难道他薛桐柏探查了那么久的秘密竟然比不过一句承诺吗？退一万步说，他是真的没有想过要与阿青分离，当时答应了阿青要带他走，又怎会抛下他一人独自离去？
“别哭了。”薛桐柏抬起阿青的下巴，用指腹拭去眼角泪水，“听我说，接下来你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我会全程陪着你，直到这个孩子娩出来。我会用小刀切开你的身体，但你不要害怕，我保证，你会平安无事。”
阿青觉得不是这样，薛桐柏根本就是想要杀了他。
用刀切开身体，那人还能活吗？
但他是那样地相信薛桐柏，薛桐柏是仙人，仙人说没事，那就一定会没事的。
于是他颤巍巍地点了点头，没敢发出声音，因为他怕被薛桐柏听出话里的轻颤。
分娩那天薛桐柏果然拿着小刀陪在他身边，阿青躺在阔大石台上，觉得自己自己好像一块肉，而非一个人。他吃下薛桐柏给的一颗药丸，身体渐渐地没了知觉，眼耳口鼻倒是没有受多少影响的，可以看到薛桐柏是如何用刀剖开他的身体，慢慢地打开，血流得到处都是。
孩子是个坤泽，七斤多重，看上去活泼又健康。被阿青取了个小名叫小宛，长到一岁多一点，已经会开口喊爷娘了。阿青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一睁眼就能看到小宛的睡颜，薛桐柏在榻上打坐，安定如常。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躺过的那张石台会换小宛来躺。薛桐柏使了个术法没让他乱动，他只能看到小宛的身体也被薛桐柏打开了，小小的躯壳竟能流出那么多血，有什么东西被取了出来，柔软模糊的一团肉块，永远离开了小宛的身体。
“你真是疯了……”阿青哭喊着，“小宛是你儿子！你要害死他吗？”
“我正是要救他才会这样做。”薛桐柏眼里闪过奇异的神情，“你不会明白的，生育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伤害。我拿走他的子宫，没有这个，他就会跟寻常中庸无异——不，连中庸都有子宫，小宛这辈子都不会被生育奴役控制，这种好处你不会明白的。”
说话时小宛好端端地睡在阿青怀里，他抱着昏迷的儿子，信了薛桐柏，小宛也许真的会平安长大。可越是长大，小宛的重量越是清减，到五岁上，小宛已经吃不下一口饭，瘦成一把骨头，任薛桐柏喂了多少灵丹妙药都不见起色。
“怎么会这样？”薛桐柏迷惑了，他不明白自己的思路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他的设想，只要拿掉男性被植入的子宫就可以实现性别的跨越，为什么在小宛身上完全看不到目标实现的可能性？
而阿青已经连哭声都发不出，抱着小宛的尸体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枯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我明白了……”
在翻阅无数古籍之后，薛桐柏得出一个结论。“寇风露是成就了一番大事业的人，他做事绝不会这样简单。性别的构建需要一整套体系，单单只有一个子宫是无法跨越男与女的界限的，也就是说，”他看向阿青，神情是彻底的狂热，“我应该拿掉的，远远不止一个子宫！”
阿青呆望着他，没一点反应。
“你相信我吗？阿青，你相信我的对吧！我是对的，我的想法是对的！我猜到寇风露当年是怎么做的了！”
薛桐柏在阿青面前铺开图纸，“你看，你跟中庸的身体有哪里不同？这些不同之处才是关窍！改掉这些不同，你就能脱离坤泽的身份，成为原本的‘男性’，你就可以再也不用生孩子了！你也不想生孩子一直到死的对吧？人族本就不该在生育这件事上耗费这样多精力，早不是当年灾变时人口短缺的时代了……”
阿青说：“嗯，所以你想怎样？”
“让我来矫正你的身体！”薛桐柏扶住阿青双肩，“坤泽的身体，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好啊。”阿青面无表情地轻声说道。“好。桐柏，我相信你。”
薛桐柏用小刀切开阿青的身体，拿走了很多东西。伤口愈合得很好，甚至有一天，阿青洗漱时看见镜中的自己竟然长出了胡茬，他这辈子都没在自己身上见过这种东西，在镜前愣了很久，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薛桐柏看了却很高兴，告诉阿青这正验证了他的想法，寇风露当年做过的事被他逆向还原了，他揭穿了寇风露的谎言，他是这个世间唯二清醒的人——还有一个当然是你了，薛桐柏说，你相信了我，你就相信了真理，这是你的荣幸！
阿青只是笑了笑，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觉得这样的自己才真的成为一个怪物了。不是坤泽，也离乾元差得远，好像也不能被称作中庸，那自己是谁呢？会是这世间唯一的一个异类吗？
食欲减退半年多以后，阿青的体重下降到了一个恐怖的地步。他吃不下饭，薛桐柏比他本人更难受，成日价对着翻开的四处散乱的古籍发呆，企图找出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尝试了无数种手段，最后甚至跑去十万大山以外另找了一个坤泽，活剖了她，用她身体里的东西填回阿青的身体。他不想阿青因为他的构想而死去，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推论或许从源头就错了，乾元、坤泽与中庸也许真的是天生地长，一切的一切都与寇风露无关，寇风露没有撒谎，他的质疑毫无用处。
“你不要死。”薛桐柏握住阿青垂在床边的、骨瘦如柴的手掌，“阿青，你不要离开我。连你都走了，这个世界上就真的没有人相信我了……”
“可是……你真的需要我吗……？”
阿青竭力睁开眼，长久地凝望此时此刻眼里只有他的薛桐柏。
薛桐柏心中忽然一阵绞痛。他低头亲吻着阿青的指尖，僵硬冰冷，吊着阿青性命的，唯有那一口气而已。
“桐柏……”阿青感觉自己已经吸不进气了。“桐柏……我累了……”
他阖上眼，脑海中浮现起初见那天，薛桐柏那明明是高高在上，却莫名给了他希望的眼神。
不是将他看做一只生育的兽，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薛桐柏在屋里静坐着，直到阿青的身体在床上化成了血水。他最后看了这间小屋一眼，水缸、灶台、竹椅、床榻，小宛的衣服被叠放在衣柜深处，被阿青收拾过的书架井井有条，他在这里生活了数年，与阿青结伴而来，如今似乎只能孤身离去。
走出小屋，外面晴光正好。薛桐柏在屋外的梧桐树下站了一会儿，真气逆涌向丹田，散去了一身修为。他找出一根白绫，绕上树干，再搬来一块青石，目测好距离，脚踩青石，将自己吊死在了树上。
无穷远又无穷近的空中，莫问心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身体轻盈如许，视线渐渐模糊起来。
你好，阿青。
再见，薛桐柏。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你好，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