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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长生尽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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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长生尽头
“吾友:
近来常忆寺中吃斋念经、无忧岁月,心下惚惚,人生百年,不过如此。生死有定,天道有常,轮回亦不得解脱,何必困囿于私情?岂知分薄缘悭,强求不得。
如今终南山禁,道宗飞升,望吾友务以教众为重;天灾地动不断,实乃万年未有之大变局,不若早做准备,以待莫测天数。
涂山”
梁煜阅罢飞书,冷笑一声,当场撕毁了,就着一旁的烛火点燃,转眼即成残灰。
“这狐狸倒心软,才多久过去,忘记那秃驴是怎么对他的了?”他自言自语着,膝上灵猫一动,尾巴软软地垂在他腿边,也不知是被吵醒了还是仍睡着。
天灾地动。梁煜在心中默念,没再出声。那狐妖在大佛古寺中听佛子讲经多年,格局嘛,自然是很有几分,可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他向来不曾高看自己,亦不认为自己单单行为做事便能影响到天机。他只知道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道理,仇怨憋在心里只会损害自我、侵蚀内心,哪里有半分好处?那些锤炼自身的说辞不过是玄门的白痴们用来麻痹意志的借口罢了。
至于终南山禁,梁煜将灵猫抱在怀里,微微地笑了。
千里秦岭外客莫入,的确棘手。只是有些事何必当面做呢?所谓左道余孽,背地里下手更符合他的身份定位不是么?
灵猫喵呜一声,湿漉漉的眼睛仰望着他。梁煜一拍它的背脊,说去,把曼童和白狼叫来,然后你去十万大山深处寻个洞府躲着,我不召你,不许离开。
曼童是大长老,白狼是二长老。灵猫一下化作人形,伏在梁煜膝上不肯走了,眼泪啪嗒直落。
“你不要我了吗?”落梅花哭着,“我是不中用,一直跟着你,但绝不会招你厌烦。你别不要我。”
梁煜轻轻抚着她的长发,说没有的事。你不要想多。先把曼童他们叫来,我有事同他们商议。
“真的?”落梅花抬起一双朦胧泪眼,“你不要骗我。”
梁煜说:“真的。你快去吧。”
落梅花走后,梁煜在心里想,她跟小楚真是没一点像。他的小楚性子坚韧,不会动辄啼哭,成天笑呵呵的,见人先讨三分喜,总是很忙碌的样子,不是在采药,便是在去采药的路上。
小楚……长什么样子来着?
梁煜愣住了。
时日过去太久,他竟记不起小楚的模样了。仅仅是很模糊的,在他头脑中留存。
那一点浅薄的爱意也将要消散了似的,流逝的年岁会不断削弱美好的事物与情感,却将持续加深蚀骨的恨意,恨比爱长久,向来如此。
梁煜在那里干坐着,忽然觉得那场所谓的大灾变就该早点来、快点来,毁灭这一切,渺渺尘世,就再也没有爱也没有恨了。
整个终南山,不,整个秦岭,活了起来。无穷无尽青苍葱郁的茂盛山林中,或是着青色道袍的剑修来回穿梭,或是手中毫光闪烁的符修逡巡确认山禁,玉宸山主林皓月亲自坐镇正天山,力保终南大阵运转无误,会元山主素风雪则时刻目视归藏山中,在那里,顾真人正与缪先生长谈,做着飞升前的最后一番准备。
“我走后,师弟大概会有些寂寞。”顾真人的膝上横置着青天剑,说话时眼眸微垂,温和清淡。
顾真人有很多师弟,但缪先生知道此时此刻,他说的是哪一个。
“吉祥是那样人。”缪先生从袖中摸出一方棋盘,又接着摸出两钵棋子,黑的如墨,白的如玉。“临走之前,手谈一局?”
“不了。”顾真人笑笑。“分心外物,我怕真到走时气力不够。”
缪先生便慢悠悠将棋盘棋子塞回袖中,他并不是剑修,袖口不扎不束,衣摆处处宽大,看着是很能装东西的,能拢寰宇于袖中。
“我活得够久了。”缪先生呼出一口气来,吹动了长长的、白色的胡须。“这个终南大阵,可御敌、可万里之外飞剑杀人,亦可破碎虚空、助修者一看大道尽头,是否真有长生。你师父当年临门一脚,终于还是放弃,我陪他到最后,他对我说,好像还是有些悔意。”
顾真人垂眉敛目,没有插话。
“你是为了不在生命的终点抱有这种悔意,才愿走出这一步的吗?”
“还是说,恰恰心中有了悔恨,才想彻底与这些告别?”
“……”
顾真人将眼彻底阖上,缓缓吐出一声叹息。
数十年前,十万大山,玄门与佛宗联手围剿义教,左道余孽负隅顽抗,终是不敌,最后推出一名罪首,据说便是义教的掌教,写下十大罪状,定了必死的罪名,以身代罪。
那名掌教很是年轻,修为也并不甚佳,历史上义教是出过大乘期的掌教,虽则死于玄门围剿,到底可见底子仍是深厚,所以当是时,以四派为首,玄门并不相信义教几位长老的说辞。长老们很快出示了其他罪证,说这名年轻人乃是上一任掌教指定的继任者,这是义教教众都知道的事情,还指出莳良峰以西十里的深林间有一个豢养蛊虫的毒池,便是这位继任者的杰作,蛊虫要以人命来养,每年填了这些蛊虫的人命不知凡几,真可谓罪大恶极。
那时还只是道宗座下大弟子的顾真人前去亲眼瞧过,毒池中种种剧毒之物,奇形怪状的虫豸盘踞,恐怖至极。
对义教围剿一役已近尾声,整个义教被打得零零散散,不能成事,玄门这边也是人马俱疲,亟需一个漂亮的收尾。于是在顾真人的提议下,又得了道宗与佛子的首肯,年轻的掌教被散去一身修为投进毒池,从莳良峰到潋滟潭,都能听见那人的惨叫声。人人都觉得,这是自作自受,谁叫这掌教多行不义,终于得了惩罚。
从那之后义教一蹶不振,玄门向来对这些左道保有关注,一旦露出苗头即刻打灭,而十万大山似乎就此安静了下来,极少惹出祸端,据说连掌教都没了,长老们也闲散不理事,唯少数凡人民众被教义所蛊惑,徒留一点香火尔。
只有顾真人仍会时不时想起,当时那个被投进毒池的年轻人,身上干干净净,手里没沾过一点血腥气。
那个年轻的坤泽,没有杀过一个人。
这样的“掌教”……不,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义教的掌教?
可在那样一个义教强弩之末、玄门人马俱疲的时刻,谁是这名罪首已经不重要了。大家都需要一个理由,来结束这场战争,偏偏挑中了那个人,而已。
而顾真人记得最清楚的,还是梁煜第一次找到他,一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无辜好心,就合该死于非命吗?
与人为善,就合该被人践踏吗?
他才知道,那名姓楚的“掌教”是与梁煜有着莫大的渊源,梁煜是看着楚江声长大的,二人许过婚约,投下毒池那天正是楚江声的二十岁生辰,梁煜正在滁潦海中寻一颗蚌妖所吐的海珠,用来给楚江声做入药的引子。
楚江声也当然不是什么掌教,他是少有的、以气血灵慧两种术法行医救人的巫修,居于十万大山的修士与凡人们受他恩惠,投入毒池那天,却无一人敢站出来,说明他的真实身份。
是你提出的,要处决小楚,对吧。梁煜很平静地看着他。你让他受了万蛊噬心之苦,翻滚撕扯,绝望死去,我一定、一定,一定不会放过你。
顾真人也很平静,说好,我等着。
一等就是数十年。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顾真人非但没有什么紧张或是厌憎,相反,已经到了这一步,他是有着无比的轻松与释然,昔年对战时受过的暗伤、道心深处的裂痕、失去剑灵的青天剑……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唯有向前,不断向前。大道终点,长生尽头,是金莲祥瑞、仙音齐鸣,还是穹宇高处、四方无极?
“我活得够久了,但我还没有活够。”
缪先生很和蔼地笑了笑,说:“我只是一个懦夫。困守归藏山百年,与书海为伴,有什么益处我不晓得,坏处如今已显现了:活得越久,越不想死。”
顾真人说:“我也是。可风雪南侵,我已挡过一次,大乘巅峰尚且吃力……或许只有传闻中的长生者,才能真正破解这个困境。”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飞升之人再不能回返?”
“那我至少可以证明,自史前时代以来,终于有了一位能够飞升上界的修者。”
缪先生沉默了一会,“不是因为来不及?”
顾真人也过了很久之后才答道:“确实是拖不得。”
如果有一件他不得不去做的事,那便是证道飞升。修士百年,莫过于此。试问天下修者,有哪一个不想一问大道、证道长生?没有的,一个都没有。要突破寿岁的限制,要看到更多、更阔大的世界,唯有强大、唯有长生,有时间也有能力,去感受更多东西。
而他已经老了。修者很少说“老”这个字,皆因修为高深、驻颜有术,怎会衰老?可他深深明白着,自己已经老了。心力、气力、头脑,他盘桓世间良久,再不超脱飞升,他怕自己也会像他的师父或者缪先生一样,在归藏山中蹉跎一生,无法迈出最终一步。
勇气、魄力与决心,都是会被岁月消磨殆尽的。
他,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