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乐部集》琵琶桑柔

11、玉人何处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三藩平定，康熙二十一年除夕之夜的乾清宫火树银花，然而玄烨的心却是晦暗无光的，他始终记得怀玉离开前的这句话，以这样一句诗为界，玄烨的世界被分成了今天和昨天，与三藩鏖战的那些个日日夜夜，他是凭着脑海里留下的昨天支撑下来的，那些拥有怀玉的昨天——他甚至还幻想过，平乱之后的明天，怀玉能够回到自己身边。现在，他知道这个黑夜过去后，“明天”就要到来，但他却对怀玉的归来没有丝毫把握。
　　明朝公主与清朝皇帝的身份，使他们仿佛变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怀玉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傅王府的怀玉格格死了，那个南明永历皇帝的女儿也跟着死了，至少满朝文武是这样认为的。但于他们而言，傅怀玉只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从前是王府格格，之后是南明余孽的符号。这世上，只有玄烨知道怀玉究竟是谁——她是他心爱的“祸头子”，是他值得为之挨上一剑的女子——这样就足够了啊！
　　“皇……皇上……您慢点儿——”图德海从来没见自己的主子醉成这样，一路上喃喃念着的只有怀玉的名字，若不是图德海扶着，好几次险些摔倒。
　　“怀玉……怀玉……”躺在龙榻上，玄烨觉得眼前有好多个怀玉，调皮的，温柔的，善良的，口无遮拦的，他想抓住她们其中一个的手，可却总是扑空。
　　“唉，这也不是个办法呀，自打玉格格去了盛京之后，皇主子忙的时候还好，一闲下来……唉！愁死了！”图德海嘟嘟囔囔地退出了乾清宫，不想正与国舅佟国维撞个满怀。
　　“鬼奴才，冒冒失失在那嘟囔什么呢！”佟国维是玄烨的舅舅、德福晋的兄长，听说皇帝今日喝多了，就想着问个安。
　　“哎哟，国舅爷吉祥，奴才罪该万死！”图德海赶忙下跪叩头不迭“奴才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皇上是为了玉格格醉的……奴才……”
　　“行了行了你起来，我知道了，皇上睡了吗？”佟国维不禁服了这个太监总管，图德海回说已经睡下了，佟国维才放心走了，也把怀玉的事放在了心上。
　　这一年二月，因三藩事平，皇帝往盛京祭祖。
　　“什么，没找到怀玉？”听到图德海的奏报，玄烨简直要崩溃了“怎么可能没找到！朕亲自去找，朕就不信，把盛京城翻过来都找不到她！”说着就要冲出屋子，图德海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把皇帝摁住。
　　“皇主子千万冷静啊，您忘了这次告诉万民，您是干嘛来的了？三思啊皇主子……”图德海扒住皇帝的大腿，跪在地上哀求“玉格格也不会希望您抛弃一切去找她的，她不想让您找到，自有她的办法——”
　　玄烨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阿玛当年为了董鄂妃落发为僧的事情来，那个时候年幼的他并不能理解，当福临抱起四阿哥说那是“朕之第一子”，玄烨心里是有恨意的，不单为自己委屈，更为自己的额娘委屈，甚至还有一点为这个国家惋惜。皇帝富有天下，然而他现在似乎有些明白，天下可以是财富，但更像是枷锁。玄烨扶起图德海，走到窗前沉默了。
　　直到回京，他很少说话。
　　“皇主子，佟国舅家的格格已经入宫了，您……”图德海支支吾吾地开口了，“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太皇太后仿佛是尚方宝剑，图德海觉得皇帝无法拒绝。
　　“她住在哪个宫里？”玄烨把自己埋在奏折里，头也不抬。
　　“按……按太皇太后吩咐……已经住进怀玉阁了……”图德海知道，该来的总要来，他闭上眼睛，准备迎接狂风暴雨。
　　玄烨腾地从座椅上跳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冲出去了，脸色很难看，图德海赶忙跟了上去，心说佟府的格格这下可倒霉了。
　　“叫你们主子出来！马上搬走！”一进怀玉阁，劈头盖脸的呵斥已经唬跪了一地奴仆，佟府的格格早早已经出来跪着了，倒是淡定自若。
　　“皇上要我搬走，我自然没有二话，这是皇上的紫禁城，我遵旨就是。”佟府格格低着头，烛光隐隐约约从她的脸庞掠过，也照不真切，可这声音却使玄烨惊呆了——那分明就是怀玉啊！他慌慌地走上前去，发疯似的抓住佟府格格的一支胳膊——傅怀玉，就是傅怀玉，那一瞬间，他的眼泪倾泻而下。
　　“皇上，放开我吧，我这就搬出去。”怀玉想忍住不笑，却还是和着笑声扑在了玄烨怀中。
　　“见不到你，朕都急死了，你还笑！”玄烨的眼泪还挂在脸庞，他吻了吻怀玉的额头，用臂膀把她搂得紧紧的，他发誓，这回再也不让她离开。
　　怀玉原先的确是笑着的，可渐渐地笑出一脸的泪来，玄烨只好暂且不言语了，任她默默流泪。
　　一别四年，他们就已经受不了离别之苦，不要说一辈子，也幸好不是一辈子。
　　原来佟国维当日回去之后，就与德福晋商议，把怀玉从盛京接到自己府上，以佟家小姐的身份从佟府入宫，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怀玉现在从德福晋的女儿变成了佟国维的女儿，却依旧是玄烨的小表妹。
　　一个月后，佟氏封皇贵妃，摄六宫事——满朝文武都说，皇帝终于把目光从傅怀玉的身上转移了，也终于能安心于国事了，为了这件事，大家对国舅佟国维交口称赞。怀玉当初到盛京生下的孩子也跟着回到了京城，但“佟氏”刚刚入宫，为了有个合理的说法，这个孩子记在了德妃名下，成为四皇子胤禛，归皇贵妃抚养。
　　康熙二十三年，玄烨终于决定南巡，去一去怀玉的“老家”。
　　“额娘额娘，我也要去！”刚刚学会说话的八格格玉陶眼泪汪汪地瞧着怀玉收拾行李，还被乳娘抱在手里的人儿就已经一肚子想法了。
　　“玉陶乖，等玉陶会走路了额娘就带你去！”怀玉放下手里的活，从乳娘手上接过小公主左哄右哄。
　　“放我下来，我现在就要走给您看！”玉陶认真地看着怀玉的眼睛“额娘说话算话！”
　　怀玉知道有其母必有其女，便也由着玉陶的心意了，她小心地把玉陶放在地上，渐渐移开手道“额娘放手啦，玉陶小心哦——”
　　吧唧一声，刚走了两步的玉陶猝不及防地摔下去了，紧随其后就是哇哇哭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谁又欺负我们玉陶了？”就在这个当儿，玄烨下朝了，看见女儿坐在地上嚎啕，他自然是心疼的，弯身抱起玉陶来，一边数落怀玉道“当额娘的人了，还是祸头子一样！”
　　“我怎么倒成了祸头子了？你的宝贝玉陶自己要下来走路，关我什么事啊？唉，还是不生女儿的好，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成天把我捧在手心上——”怀玉半开玩笑似的吐起苦水来，玉陶听得一知半解，在玄烨怀里哭得更凶了。
　　“女儿哭得这么伤心，你也不心疼！”玄烨见怀玉吃起女儿的醋来，更是哭笑不得“图德海呀，瞧见朕有多难做了吧？两头都要哄，唉——”岂知图德海早在一旁傻笑许久了。
　　安顿好宫中事务，他们踏上了南巡的路。
　　“怀玉，昨天朕带着文武百官来到这儿，今天，朕挽着你的手来，就咱们俩。”南巡的最后一天，玄烨带着怀玉来到了明孝陵，看着高耸的圣德碑，怀玉心里百感交集，玄烨拉着她在碑前跪下，认真地说“明朝太祖皇帝，我是爱新觉罗玄烨，今天，我带着我的妻子，您的子孙来看你——没错，我的祖先拿走了原本属于您的天下，可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的祖先把江山交给我，我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了天下万民。我的心情，和当初您的心情是一样的，所以我很敬佩您，我很感激上天把您的后裔交给了我，她应该为有您这样的先祖而感到光荣。请您相信我会爱怀玉一生一世，也守护这片土地直至生命的尽头。”说完，玄烨对着圣德碑再三叩首，怀玉也跟着做了，过去的那些事情，兰姨、终南派、反清复明……一一从脑海掠过，就在此刻，彻底释然了，遇上玄烨，也许就是上天对怀玉最大的仁慈。
　　回去之后不久，怀玉被封为皇后，佟氏一族也由汉军旗还归满军旗，改为佟佳氏。再后来，怀玉的“养子”胤禛成了大清的雍正皇帝，怀玉成了大清的孝懿仁皇后——只是，谁也不会知道孝懿仁皇后是南明永历皇帝的女儿，更不会知道雍正皇帝身上流着清朝皇室与明朝皇室的血。即使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历史的恩恩怨怨终究会过去，唯有爱与真情会得到永恒，在光阴流转中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