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灵纪》林洛臣

5、向死而生（竹书精魂完）

　　金銮殿内，帝辛一步一步踏上宝座，下面是一片寂静，他回想起了自己登基的那天。

　　那天也是像现在这样，他穿着最繁琐的服饰，一步一步地走到龙椅前坐下，下面的大小官员全部都安静地排成两列肃立着等着他开口。

　　此刻，他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地坐在龙椅上，俯视着 下面缄默不言的官员们，恍如隔世。

　　沉默了半晌，帝辛终于开口宣布道：“明日，姬发就会打进殿内，各位对此，有什么想法吗？”

　　底下的人早就或多或少地从各个地方听说过这个消息了，此刻也毫不意外，帝辛见他们互相望向对方竟是没有一个人出列，正欲开口，突然见一人从文官队列中走出来对着他一揖到底：“臣祖代食俸禄，受朝廷恩惠，自然是与大王共存亡。”这人是当朝宰相，祖辈都为国效力，此刻他站在大殿的正中央，语气庄重而又坚定。

　　接着，他身后的一名文臣，也跟着他出列：“周大人所言甚是，臣也愿与大王同生共死！”

　　“臣等皆誓死守卫大王。”

　　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帝辛望着这么黑压压的一片，内心十分触动。

　　他站起来负手道：“大家都起来吧，诸位耿耿忠心，寡人十分感动。”他扫视着所有人，尽量让自己的话语中没带着苦涩，“但是你们都有家庭，都有妻子，寡人做不到让诸位妻离子散。大家今天要去后便收拾好行李细软，明日丑时便携家小在宫门外等候，寡人会让卫将军带诸位离开。”

　　众官惊异地抬头，帝辛仰着头看不清表情。“人周宰相再次站出来：“大王！就算是全家上下被俘，臣也是绝不会背弃逃命的！”

　　帝辛摇摇头，言辞恳切：“不然，只要你们还在，就还有机会，若是你们不在了，商汤这百年基业可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周宰相醍醐灌顶，他站在原地思考半晌终于妥协了，可却又不死心地开口：“大王不和臣等一起离开吗？”

　　帝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头走了两步坐在龙椅上，感受着上面最后的温度：“诸位，带着商汤的希望好好活着。”

　　周宰相叹了口气，对着帝辛行了君臣大礼，所有人都跟在他的身后行礼，正如帝辛登基那天。

　　散了朝，帝辛疲惫不堪，他没有回到宫中和卫夫或者是祝青商量剩下的事，而是径直走到了妲己的住处。

　　妲己见他来了，没有一丝意外，只是起身走向帝辛：“妾会一直陪着大王。”帝辛紧紧地搂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他说：“我不愿意。”

　　此刻，他放下了帝王的身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对自己的妻子说着情深款款的话。

　　妲己双眼含泪，一双眼瞳就像一汪秋水，嘴角却却笑着扬起道：“我允许你自私一回。”她将头埋进帝辛宽阔的胸膛，声音闷闷的：“为我自私一回。”

　　帝辛颤抖着伸手抚摸她的长发，他又何尝不想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第二天早晨，太阳照向大地，整个城里就像被火烧过一样，所有人都是蔫蔫的。城外传来令人恐慌的阵阵马蹄声，姬发亲自领着大军来到城前，却讶异地发现城门大开，门口没有一兵一卒，像极了一个掉光了牙齿空荡荡的嘴巴。

　　他面无表情地纵马进城，报仇的激情兴奋此刻荡然无存，他向皇宫奔赴，殊不知此刻金殿内已燃起熊熊大火。

　　卫夫在天色未明之时便带着众官员及他们的家属来赶到了北城门，此刻他完全将这件事当成任务来完成，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但绝不会是错的。此时还未到开城门的时间，灰蒙蒙的前方只隐隐约约地站了一个身着青袍，未戴冠钗的身影。

　　卫夫带着他们走近后才发现青袍男子面前的地上和周围的半空中都飘浮着一些忽明忽暗的符文。卫夫抱拳施礼：“敢问阁下可是祝仙人？”祝青声音清冷，见到他们也不问来人，也没有理他的问话，只自言自语般道了声：“来了。”随即催动阵法。

　　所有人都失重地漂浮在空中，发现大家站在一起，周围包裹着团团白光。卫夫没有觉得祝青不尊重他，只疑惑地觉得这种感觉特别熟悉，他盯着祝青的后背，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众人被祝青带着来到了一片茫茫大海之上，妻子儿女们抓住父亲的衣角，一家之主故作镇定，双手却紧紧握拳。卫夫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上的包裹里拿出一本竹册，他走到祝青身后，有些担心会影响祝青施法，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动。

　　祝青却像身后长了眼睛似的，右手伸到背后：“给我吧。”

　　卫夫将竹册递给他，祝青正待揣进怀里，却突然摩挲出了怪异感——这不是他那本！

　　祝青一手维持着做法一手抖开竹册，发现只是一册战报，他呼吸一滞，转念一想想着一会儿再去拿也不迟，可心里总是升起若有若无的不详感。

　　殿内，妲己和帝辛的双手交握，他们周围已燃起熊熊大火，两人却丝毫不惧。

　　“害怕吗？”

　　“和大王在一起，便什么也不怕了。”妲己笑着说，“这段时间大王太累了，以后，就只有我们在一起，安安稳稳的。”

　　帝辛只是温柔得看着她，妲己又说：“那晚，妾在大王桌上看到了一本志怪书册，大王能讲给妾听听吗？”

　　帝辛回忆，意识到她说的是祝青的那本书。那本书据说记载了祝青的所见所闻，可惜他从来没有看过，却又想到，现在他们应该到了所谓的南冥之阴了吧？他说：“我没有看过，送给了一个朋友。”

　　妲己疑惑地看着他：“那天妾将那本书册放回了书架，大王是找到了吗？”

　　“什么？！”帝辛大惊失色，他回头看向已经开始燃烧的书架。“怎么了？那本书很重要吗？”妲己也有些慌张，她走到书架边，衣摆被火焰的热气燎得托起，帝辛看得心惊胆战，也走了过来。

　　妲己从书架里取出那本书，书已经被烧去了小半，帝辛拿着书册，心中愧疚不安，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火势越来越大，他们被围在最中间，过不了多久便会被火连着书册烧得什么都不剩。

　　祝青将众人带到了地方，望着周围一片绿意盎然，周宰相感叹道：“世上竟还有这等福地，多谢祝仙人……”众人回过头正打算感谢祝青时，却发现祝青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原来祝青将他们送到之后便催动法力前往宫殿。

　　姬发策马来到宫门，炽热的火焰像一道屏障一样牢牢地围绕着整个宫殿，姬发知道这是帝辛为了不做阶下囚而自焚。

　　火舌狰狞地舞蹈，姬发被隔绝在外面，第一次无比地想要了解这个被他父亲所说的“残暴不仁”的暴君。在他的印象中，暴君是胆小懦弱的，才会用权力武装自己，越缺少什么越要炫耀什么，他们都是贪生怕死之辈，而他想不出，既然都说帝辛是一个暴君，那他为什么会选择自焚这种痛苦的死法？

　　一道白光闪过，姬发以为是自己被烈焰晃了眼，他将目光转向门口一株被烧得焦黑的竹子，心里有些可惜。

　　门内，祝青突然出现在帝辛的面前。帝辛将妲己抱在怀里，妲己紧紧抱着竹册，见他来了，帝辛终于松了一口气，妲己将竹册向他的方向递去，祝青抿了抿唇。

　　见他没动，帝辛拿过竹册向祝青走去，上方突然掉下来的横梁横亘在二人中间，祝青伸手去拿，帝辛解释道：“那天误把这册和另一册放错了位置，卫夫拿去的应该是那本战报。”

　　祝青点点头表示他没说错，拿到了竹册他却没有离开，看着二人即将被大火吞没，他突然扔掉竹册做法设了个屏障护在二人身边。

　　“为什么要用火？”火天生克木，祝青有些吃力。

　　“我不想留下尸体被他们嘲讽。”帝辛看到他额上的汗，有些担心，“你别管我，你说过这是我该还的业！”

　　祝青当然知道，但也许是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两人将自己的竹册如稀世珍宝一般护得比命都重要之后，什么因果报应的也都无所谓了。

　　“看在你叫我一声仙人的份上我也得救你。”他向来飘逸灵巧的青色道袍此刻被火光托起烧得焦黑，整个人再不似和帝辛初见时的出尘俊逸，话说得好听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艰难来。

　　此举无异于抱薪救火，慢慢地，帝辛能感觉到周围的光圈越来越弱，祝青也是筋疲力尽，他想起了祝青那晚曾对他说的话。

　　他从妲己的头上取下一根金钗，毅然踏出保护区，不顾祝青的阻止将法力即将耗尽的祝青手腕捏住不让他继续动。

　　没有保护的外壳火势瞬间扑下来，三个人没有一个人躲，帝辛将金钗送进自己的心口，鲜血顺着钗头留下，落入祝青的手心又被吸收。

　　祝青想要抽回手，却在帝辛的钳制下不得动弹，他挣扎道：“我是骗你的！这对我根本没有用！”帝辛唯一一次没有相信他：“你若是骗我的，又怎么会吸收它？”

　　他声音微弱，身体无意识地慢慢倒下，妲己在后面接住了他，火光瞬间将两人吞噬，祝青眼睛模糊没有看清他们最后一面。

　　虽然吸收了帝辛的心头精血，但本体被毁，又耗费大量的心力灵力，化作一团白雾被一股神奇的力量吸引。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只觉得这里很熟悉，让他很舒服，他想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

　　黄昏，火势完全熄灭，新王要求重建宫殿，姬发站在废墟面前，看到了一株青翠的竹，他记得，它早上还是枯黑的。

　　他让宫人把竹子保留下来，等着新的国度，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