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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镇青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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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办派出所的员工瞧了冯昭娣一眼,一个全身灰土土的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整个人缩在宽阔的绣花棉大衣里。
她的黑眼圈很重,人显得十分憔悴。
“满十八了没?”
“没,还差不到一年。”
“那还是未成年人,要你监护人跟你一起来。”
“我就要改名,我要离开这里。”
他们依旧咬死不松口:“叫你监护人一起来。”
冯昭娣的呼吸滞了一下。她低垂着头,慢慢捡了个椅子,颓坐在上面。
良久才道:“都死了。”
派出所的保安过来,喊了她几声,却见她根本不应。
“喂,小姑娘,你家住哪,回去吧。都长这么大了,别闹脾气,跟家里父母吵架我见得多了,最后还不都是被乖乖领走了。早点回去吧,别让你家里人担心。”老保安语重心长。
“我说了,我没有监护人,都死光了。”她道。
台子上的女警员停下笔,她皱着眉头站了起来,走到冯昭娣的身边。她在一旁审视了她会儿,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背。
“把你身份证、户口本给我。”
冯昭娣一喜,赶忙从棉大衣里掏了出来,交到她手上。
女警员看一眼就明白了,她道:“你叫冯昭娣?”
她点头。
“你娘叫……”
“徐凤玉。”她答得快。
“年前镇上出事的,就是你家?”女警员问。
“是。”
“你爹叫……”
“冯长河。”
“他也死了?”
冯昭娣愣住了,望向她的眼。警察的眼神敏锐犀利,她看了一眼便很快转了头。
“没……”她手指绞紧衣服,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他也跟死了差不多。”
女警员坐在她的旁边,把她的肩膀揽了过来。冯昭娣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眨巴了几下,憋着那股酸意,不让它从眼睛里流下来。
“我爹他在外面养女人。”
“可消防队的人说,徐凤玉是意外死亡。煤气泄漏。”
冯昭娣顿在那里,渐渐地,笑出声来。这笑声听上去诡异,一笑一停,像坏了的收音机,拨弄旋钮,一会儿有声,一会儿又没了。
“他们骗我,可我又不是傻子。徐凤玉就是被冯长河害死的。”
“你有证据么?”
冯昭娣沉默。
“小姑娘,没有证据的话不能乱说。”
冯昭娣呆呆地看着所里的暖气片,一直在重复着这句:“我没乱说,徐凤玉就是被冯长河害死的。”
“你亲眼看见冯长河杀了徐凤玉?”
“没。”
“那你为什么说是他害死的。”
“我娘生不出男孩,他就在外面找女人,我娘被他逼死了。”
“你为什么要改名,要离开这里?”
“我讨厌我的名字。我娘都死了,留在这干什么。”
女警员看着她的身份证,那小方片上印着“冯昭娣”三个大字,籍贯在江苏淮安,地址是淮安市涟水县大东村。翻看了几秒,就给她还了回去。
冯昭娣睁着眼看她,巴巴地望着:“姐,你给我改吧。”
女警员问:“你想改成什么?”
冯昭娣沉默了,不自觉地咬紧下唇,水灵的眼珠滴溜转。她没读过几年书,初中上完就没再继续,就是现在让她默写几个常用字,说不准也真的写不出来。
取名字,这等重要的事,凭她没点墨水的脑子,如何能想出?
见她久久不语,女警员直接站了起来,拍拍她的背,有赶客的意思。
“回去吧,改名字程序繁琐,审核也要起码半个月。下次,你提前写个申请书,让你监护人跟你一起过来。”
冯昭娣有些急了,腾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就想自己给改了,你帮我把‘娣’字给去了。我以后就叫‘冯昭’,不叫‘冯昭娣’了。”
女警员见她还在纠缠,心里有些无奈,嘴上也不好凶。她瞅了冯昭娣一眼,就让派出所的老保安过来劝人走。
她最后道:“或者,等你成年了,自己过来吧。现在我们这,程序走不通。”
冯昭娣几乎是被赶走的。
后来,她心一横,徒步近二十公里,一直走到天黑,终于来到大东村以北,涟水县边界,这儿唯一的出城汽车站。
冯昭娣长这么大,还没出过涟水县。
客运汽车时刻表贴在咨询窗口上,密密麻麻的字晃得她眼睛花。冯昭娣想,名字现在改不成,就算了,但她是再也不想见冯长河这个爹,不可能回大东村。
等她真正走出这个地方,去大城市,打一份工,活下来,过了十八这个坎,再回到涟水县,一定把她名字给改了。
冯昭,以后就叫冯昭。
寒风中,冯昭娣搓了搓手,走向客运站的售票口。这个口很小很旧,冯昭娣以前坐在徐凤玉三轮车后面途径过,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过。
售票员的脸却变了个样,看着没比她大多少。
“买票?去哪儿的。”
“不知道,你让我想想。”
“晚上快没车了,几乎都是明早的了。若没有你的目的地,得在这过夜。里面椅子上有睡的,要的话赶紧进去,占个位。”
冯昭娣望向售票口后方那一处小矮房,透明玻璃里是一排铝制靠椅,很多人靠在里面,很多人垫着报纸,坐在地上。
已经没位置了。今晚不离开,她只能裹着大袄子,睡在凉瓷砖上。
“今晚还有车吗?”她问道。
“都贴在上面,你自己看看吧。”
“无锡。”
冯昭娣脱口而出。李大娘的二女儿就嫁到了这个地方,她的女婿是做水养殖场生意的。李大娘爱惨了这个女婿,平日一有空,一直跟她娘徐凤玉吹牛皮。
印象里,徐凤玉说,无锡是个好地方。
“今晚没有去无锡的,最早明早七点。八十元,只收现金。”
冯昭娣却犹豫了。
她很冷,腿快被风吹僵硬了,更不想一个晚上躺在更冷的瓷砖上。
“今晚哪儿有车?我想今晚就走。”
售票员滚了滚鼠标,说道:“最近的一班,去上海的,半小时后就来。”
“上海?”冯昭娣又问了一遍。
“上海,一百一十元,只收现金,空调车,有暖气。”
她从袄子里掏出两百块钱,递到窗口。
“那就去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