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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镇青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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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二,冯昭娣她爹冯长河回来了。
他是在近城的洗脚城,被村里的挑夫认出来的。挑夫说,冯长河在走廊里裤子都没穿全,慌慌张张肩头夹着手机,跑了出来。
他是跑出来的,后面还跟了个不认识的女人。
老村长问挑夫还记得日子不。挑夫说,就是除夕前两天,那是他年前最后一次去城里送货,送完货就回村过年,不会记错。
老村长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摇了好久的头。他看向屋里,冯昭娣坐在农村福利院的床板上,扣着手指,那手指皮都给抠秃了,才住手。
冯昭娣唇色白白的,没什么表情。她说:“冯长河就死在外面好了,再也不要回来。”
她家几乎被烧光了,早不能住人。村里人大多数觉得晦气,也不愿腾出地,老村长只能联系福利院,正好还剩几个床位,就给冯昭娣留了一个。
那床是给小孩子睡的,冯昭娣人根本挤不进去,半夜只能蜷着腿,半靠在土墙上。她整天也不干事,不下床走动,就窝在那一处小角落里。
就连她爹冯长河回来,也不出门迎接。
过年了,冯长河竟提了一袋城里的烤鸭,大哧溜闯进门来。他向村长报备了,以后要永远带着女儿离开这里,去城里谋生。
他道:“我看了年历,大年初五是宜入土安葬的黄道吉日。就请虎平在村山头算一块福地,把她们都埋了吧。”
老村长说:“你去跟你女儿昭娣讲,去去去,快去。”
冯长河有些为难,最后在房间里捡了个矮凳凳,一屁股压了上去。他把烤鸭小心放在脚边,生怕踩到这鲜货,他和他女儿隔了有数米的距离,彼此间就像陌生人一样。
“昭娣,爹来了。”他小心唤了声。
冯昭娣低头不理他。
“昭娣?等把你娘和你妹妹们安葬了,爹带你出城,咱们一家子去城里过。”
冯昭娣:“我不出城,我就留这里。”
“昭娣,听话。城里好,啥都有。你长大得嫁人,就嫁城里人。爹在城里当保安,头上的保安长有个儿子。生得高大魁梧健壮,他们家还在城里有房子,等你长到二十岁,就能嫁人……”
冯长河突然“嗬”了一声,吓得朝后摔去。板凳倒地,他也摔了个底朝天。
冯昭娣把中午没吃完的清汤挂面,直接泼到了他的脸上。
“反了你了,就欠揍。”冯长河狼狈地拍了裤子,从地上爬坐起来。老村长蹲守在门口,见形势不好,赶忙上前拉住他。
“你消停会,别说了。”老村长和解道。
冯长河甩开他的手,只对女儿道:“家里送你去读书都被狗吃了,还学会跟你爹动手了,冯昭娣。”
冯昭娣抬头,恨恨地瞪着他,像瞪着一个仇人。
她龇牙咧嘴:“滚!你去死!”
这小丫头片子脾气挺冲,这当爹的也不做人事。老村长觉得,他若不当中间人制止,这俩人迟早得打起来。
冯长河已经拎起椅子,就冲着冯昭娣走来。她僵在床板上,没想到冯长河竟想劈头盖脸砸她。冯昭娣吓了一跳,直往床下跑,冯长河一把抓住她的肩。
农村福利院里又有人进来,是老村长叫来的。他们齐齐上前,四个人一起按住了怒火中的冯长河。
大年初五,冯长河说的宜入土的黄道吉日,终于到来了。
村里人来到后山,扛着冯家母女三人,挑了山脚西下的一块平原地,刨了三个大土坑。
棺材很贵,他们没钱买,只能赤裸裸地下葬。冯昭娣一人骑着三轮车,后面装满了她们生前的衣物,还有凤玉一点点可怜的首饰,打算一起埋入土里。
扔首饰的时候,冯长河拦住了她。
冯长河说:“村里这么多人都看着呢,你是打算让你娘死后坟头被人刨?”
冯昭娣:“总比都被你拿走,去养外面的野人好。”
冯长河挥起手掌,朝着女儿的脸颊子打去。他手抬了一半,却没下去。他看着冯昭娣,好久未见,她长得愈发标志出挑,若是打扮一下,会是个漂亮的女人。可她的头发像杂草堆,也不打理梳弄,脸上也土灰灰的,还是村子里的小孩样。
冯长河放下了手:“过几天,跟我收拾收拾走,进城。”
冯昭娣:“我说了不去,死也不去。”
冯长河:“村里没人再管你。你没看见那些人,都避我们如瘟神。留在村里,你想被吐沫星子淹死么?”
“我娘凤玉的死,冯长河,你真的没有一点愧疚?”
冯长河愣了会,眼神有些闪躲,他道:“你怎么知道我不难过。可老天他妈就把雷劈到我冯家头上了,天灾人祸,谁能抵挡,你敢跟天作对?”
冯昭娣莫名看了他一眼,这一眼让冯长河发怵。
“凤玉是被你逼死的,没有人比你心里更清楚。”她淡淡道。
留了最后一句话,冯昭娣突然扑通双膝点地,给她娘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完头后,她拍着衣服站了起来,甩下冯长河一人远走。
他爹气急道:“冯昭娣,你再往前走十步,他妈的以后,你就不是我冯长河的女儿。冯家的祖宗,再也不会认你冯昭娣这个名字。”
冯长河在她身后大声疾呼,冯昭娣就像聋了一样,一点头也没回。
她回到那个烧得破败不堪的家,从没有损毁的壁橱里掏出身份证和户口本。壁橱最下层的抽屉,还剩下她存的一千块钱。
冯昭娣全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
她去镇西车站等来了中巴,巴士开在坑洼不平的乡镇路上,这里在江苏淮安的涟水县,还没有被政府投入建设。
车晃得冯昭娣昏昏欲睡,她掐着手上的肉,不能睡过头。
车子停在她户籍的街道办派出所,冯昭娣搓脸,让自己醒了醒。外头的风吹得很大,她有些冷得走不动路,最后还是拖着自己走进派出所。
冬天,来办事的人并不多。派出所里的暖气打得很足,她一来这个地方,就不想离开。长这么大,冯昭娣还没吹过暖气,每年的寒季,都是抱着水捂子熬过来的。
员工喝了口热茶,问她:“来干什么的。”
冯昭娣道:“出城,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