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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镇青年(一) ...

  •   那天,冯昭娣骑着自行车,铁筐前头装满厂主任送的挂面。回家的半路上,就被隔壁户的李大娘撞了个满怀。

      那中年妇女满面通红,奔跑中的脸颊肉直颤,看见冯昭娣后哭了出来。她连手上篮子也不要了,菜叶子摊了一地。

      冯昭娣连连后退。

      她被这女人撞得败兴,筐里的面是周主任送的除夕礼物——厂里的特制款。挂面厂女工人人有份,周主任念着她工作勤劳,就多给了一点。

      冯昭娣像宝贝一样揣回家,给阿爹阿娘、还有她两个妹妹做猪蹄焖面吃。可谁知半路杀出来个李大娘,她的面掉在地上,碎了。

      “昭娣……昭娣啊……”

      李大娘不停念叨她的名字,眼泪流了满脸,就是不说事情。那抓着她胳膊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冯昭娣没什么好脸色,别扭着推开,嘴上说着,别挡我的道,小心车子撞死你。

      “昭娣啊……你家没啦!你快回去看看吧,你娘凤玉啊……她没啦!”

      冯昭娣傻在了原地。

      她甩开李大娘,蹬脚上了车,一路横冲直撞回家。前头的铁篮筐变成空的,面落在后头的灰土地里,她没有捡起来。

      再过两天,就是除夕。

      她今年再在挂面厂做一年女工,等过明年的春节,就去城里找饭碗。家里不富裕,她读了初中就没继续,还有两个妹妹也等着上学,她是无论如何不能再戳钱窟窿了,爸妈没法补,她只能自己去做那个填补的人。

      冯昭娣明年就满十八岁了,城里有更好更大的厂子,会收留她。未成年会被当黑工被城管查处,女子又身单力薄,更难找到工作,最后只能回到村头望天、喝西北风。

      冯昭娣想着长大挣钱为她娘凤玉尽孝。小时候体弱多病,三天两头就去县医院挂水住院。那县医院又小又满,经常没有床位,她娘凤玉抱着她,哼着儿歌,最后只能求半吊子的村医想办法。

      好在,她还是健康长大了。

      可她娘凤玉,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十七年的瓦房,红顶白墙,一把火把屋子烧毁了大半,浓烟滚滚,直冲天际。

      冯昭娣站在风口,凉风吹得她双唇打颤。冬天已经到尾声了,却还是这么的冷。

      她比镇消防队来得要晚,队长封了警戒线,让她后退,拉了一长串的黄绳。老村长带着医生赶了过来,他直拍冯昭娣早已僵直的背,让她想哭就哭出来。

      冯昭娣很想哭,放肆嚎啕,可她一滴眼泪也掉不出来。胸口闷得难受,好像有一只困兽在用头顶撞,下一秒就能让人吐血。

      她不再坐着,跑到消防队身后,拉住队长的胳膊。老村长跟在她后面,见冯昭娣死命拽着不放,让人把她给劝了下来。

      “村长,我娘……她怎么了?”

      老村长叹了口气,轻轻挪开她的手。

      “我妹妹……若男在里面吗?我还有一个小妹妹,前一个月才刚出生,还没取名、没上户口。”冯昭娣把嘴唇咬出了血,口腔里都是血腥味。

      老村长看着她,似有话要讲,却又没有说出口。过了很久,才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你去房子后面看看吧。”

      她来到后院,看见三个担架。担架上被白布盖满,每个都鼓了起来,有人睡在了里面。

      可冯昭娣再傻也知道,那不是睡,是死了。

      消防队的人请她过来认人,白布被掀开,里面的人已经被烧得黑黑灰灰的,看不清面孔。最中间的那个体型很小,还没她半个胳膊长,那小东西蜷缩在白布里,像蜗牛弯绕的壳。

      冯昭娣的眼泪顷刻滚了下来。

      她磕绊着:“小妹……这是我小妹。”

      第二块白布掀起,同样烧得不辨面目,却有白色帆布的鞋带从白布里溜了出来,那鞋带连着鞋子的一头已烧黑,另一头是焦黄色,顶端被拉了丝。

      冯昭娣朝前走了两步,最后腿软到蹲在了地上。这是她小时候的鞋,后来脚长大了留给妹妹若男穿,家里的东西很多都是姐妹共用,那丝儿是她小时候学习发呆,扣着扣着就脱了线。

      她低垂着头:“我妹妹……若男……十二岁。”

      当消防队翻开她娘凤玉的白布,冯昭娣一个没忍住,朝担架上铺了过去。她已口齿不清,泪水糊了满脸。消防员眼疾手快,把她从空中给拦抱住。

      冯昭娣被紧紧钳制着,双手像狗一样在空气中刨抓。她在男队员的怀里死命扭动,双腿踢他的肚子,饶是强壮的男人也顶不住这猛劲。后来多来了些人,才真正把她控制住。

      老村长叹息:“昭娣啊,天灾人祸,节哀吧。”

      冯昭娣不听,对着空气嚎哭:“放开我!都滚开!还我娘……快还我娘……”

      消防队长走了过来,把村长叫到一边,脸色凝重地耳语了几句。

      老村长说:“通知了,这孩子的爹在外地当保安,很少回家。凤玉以前是村供销社的员工,后来身体不好不能盯班了,她的后事我们村里会帮着一起操办。”

      “给她请个心理医生,别像她娘一样干傻事。”队长低语。

      “啊?”老村长耳朵背,朝着前走了两步,“赵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

      消防队长盯了冯昭娣一眼,见她还在队员的钳制下发着狠劲,便拉拢着老村长的肩,让他耳朵靠了过来。

      “煤气人为泄漏,自杀的咯。”

      “那俩小的,不是被烧死的。是被这女人活活掐死的,脖子都用指甲戳破了,眼球凸得快爆出来。别跟这姑娘说,这话不得行的,她得怨死她娘。”

      消防队长从口袋里摸出根烟,拧着眉头点了起来。他夹着烟,直直摇头叹气:“这女人怎么回事,你知道么?那最小的孩子只有不到一个月,刚生完就拉着她们一起死,作孽,作孽啊。”

      老村长扶住额头,良久都没说一句话。

      眼见消防队就要离开,他才小声道:“我儿子虎平是学道教的,前几年刚从河南修学回来。这凤玉和她老公冯开河,也就是没出村当保安的冯长河,月月朝我小子要符,说是求男宝。”

      “可这三胎,生的还是个女儿。她娘凤玉心眼又小,遇到一点儿事就想不开。供销社的时候经常和人吵起来,也不适合干这行,我后来就让她回家歇着了。”

      消防队长听着,把烟掐灭到地里,他拍了拍老村长的肩膀。

      “走了。你好好看着那孩子,让她爹赶紧回来,别做傻事。”

      老村长转头,看着挣扎到虚脱的冯昭娣。消防队跟着头儿一起离开,没有人再制止她,冯昭娣一下子倒在了地上,也没有力气再往前爬。

      他走了过去,把冯昭娣扶了起来。余光瞥见地里躺着的担架,却不忍心再看,只见这女孩的眼一直巴巴地盯着,眼珠子像不会转动了。

      “昭娣啊,起来吧。后山头挑个好点儿的地,当作坟,把你娘和和你妹妹们一起埋了吧。我村里叫人一起帮衬着点。”老村长惋惜道。

      “我要见冯长河。”她擦掉眼泪,找到门口一个落土的木墩子,没清理就坐了上去。

      “叫了,他说得过几天回来。”

      “我娘都死了,过几天让他就死在外面吧。”

      “昭娣,说话别那么冲。你娘死了,他是你爹,你将来唯一的依靠。”

      冯昭娣看着老村长,只是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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