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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自黑先生 ...

  •   东方迟大摇大摆地走出玄真派,又身手矫健地下了莲花山,径直向微子城城中心走去。正值早市,飞升大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大都已开门迎客,街边摆摊的各种小商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熙熙攘攘,甚是繁华。

      空气中不断传来各种食物“煎、炸、煮、炖”的混合香气。

      东方迟深吸一口气,循着香味找到一家馄饨铺子。只见一位五十来岁、面容矍铄的老伯,正在一丝不苟地煮着馄饨。
      猪骨熬制的雪白浓汤,皮薄大馅的鲜肉馄饨,再撒上切得细细的香菜和葱花,浇上两勺红润油亮的辣椒油,最后淋上一点老陈醋激发整个味道。
      啧啧啧,东方迟不停地吞咽着口水。

      “老伯,给我来二十碗大馄饨!”
      老伯闻声,大为惊讶地从白雾似的氤氲热气中抬起头,看见瘦得跟个骷髅架子似的东方迟,登时更加惊讶了,疑道:“公子要二十碗?”
      “对呀对呀,麻烦老伯了。”东方迟回道。
      “哦好,公子稍候。”老伯虽然心里还在嘀咕这么个瘦猴模样的人,怎么可能吃得下二十碗大馄饨,但终究是宾客至上,没再追问。

      馄饨上来后,东方迟丝毫不嫌烫,一口囫囵地吞一个,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一碗,紧接着就吃下一碗,真真地吃了二十大碗,然后一抹嘴巴,掏出姬无月给的金元宝,豪气干云地道:“老伯,结账。”
      老伯的额头冒出了一层薄汗,语气十分为难地道:“小老儿的铺子太小,这金元宝找不开啊!”
      东方迟略一寻思,看到前面不远处的“食之味”烧鸡铺子,朗声笑道:“老伯,且容我去换点银子。”
      老伯摆摆手,示意东方迟自去。
      不是老伯大方,而是东方迟身上这身锦缎实在是太华丽太耀眼了,而且他一出手就是一枚金元宝。除了吃饭的模样像个饿了八百年的小乞丐,从其他任何地方来看,这活脱脱就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小公子。这样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会赖账的,所以老伯才放他自去。

      东方迟在烧鸡铺子换了碎银,跟老伯结完账,就沿着街,什么鸡蛋灌饼油炸糕、煎饼果子豆腐脑的,一个小摊接一个小摊地吃了个遍。

      阳光愈渐浓烈,街上红男绿女如织,熙来攘往糟糟杂杂,还时不时有三五个垂髫稚子举着小风车、拿着竹蜻蜓嬉笑追逐。

      东方迟眉眼含笑地看着这幅盛世清明图,他最喜欢的就是站在阳光下,听人群中热闹的欢声笑语。

      路过一个胭脂水粉摊时,两个年轻姑娘聊天的声音传入耳中。
      一个道:“你腰间的荷包好精致啊!以前没见你戴过,是情郎送的吧!”
      另一个含羞带怯,极为不好意思地答道:“前几日七夕节,他就送了我这个荷包,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呵呵,还能是什么意思?喜欢你,想娶你呗!”随后就是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人界三千小世界,修士和凡人的习俗基本一致,男女之间赠送荷包都是表白定情之意。唯一的区别就是修士赠送的是荷包模样的储物袋,但两者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

      东方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间绣着“金乌负日”纹样的小荷包,自嘲地耸耸肩、摇摇头,心道:“姬无月对我能有那个意思?呵呵,想太多!”

      没有想太多的东方迟抬脚便往逆旅茶馆走去,准备大力推销一下自己的惊世神作《鬼疯子流浪记》。

      走了没几步,忽听“咔哒”一声,通通从金丝小球里飞了出来,飞呀飞呀,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老相好——心心。

      心心?!

      东方迟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只见前面几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月白底织金缠枝金莲纹刺绣锦袍,发束黄梨木簪,好似九天谪仙下凡一样的美人,不是姬无月,还能是谁!

      姬无月步履潇洒地走到东方迟面前,眼眸亮似寒星,脸庞欺霜赛雪,气质飘逸出尘,一字一顿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买一赠一,包君满意。”
      东方迟:“……”

      东方迟一听姬无月的话,就知道他这是在变相地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曾经为了入小草斋,把自己连着无双剑一起卖身给他的事,但他是真没想到姬无月竟然为了一句玩笑话,这么较真地追了过来。
      他看着面冷如冰的姬无月,揉着太阳穴,很是头疼地道:“姬无月,我就蹭了你一天的饭,怎么感觉把一辈子都折给你了,这委实太不划算了!”

      姬无月神情清冷地斜睨了东方迟一眼,东方迟登时讷讷地不敢出声了。
      开玩笑,要说这天下有几个人是东方迟惹不起的,姬无月就得算头一个。且不说他本身就是五千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单是他身后的那三座大山,道尊陈景行、道圣秦修、道秀李瞻,他一个都惹不起。

      东方迟搓搓手,眼角眉梢都浮起讨好之意,轻声细语地商量道:“请你喝茶听书,如何?”
      姬无月不着一词。
      东方迟见姬无月没有直截了当的拒绝,便领着他去了逆旅茶馆,给他点了一壶云岭白雾,又给自己点了一盘五香瓜子和两碟精致点心。

      茶馆里的说书老头正慷慨激昂地讲着在东方迟成为天下第一大祸害之前,原来的天下第一大祸害——傅令仪的故事。

      东方迟独自去了柜台,找到掌柜,以十两银子的低价贱卖了自己的神作《鬼疯子流浪记》。然后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个说书老头。
      果不其然,那个说书老头下场休息时,被掌柜叫了过去。
      只见那掌柜郑重其事地把码得整整齐齐的几张薄纸交给了说书老头,而后那个说书老头就好似乞丐看见金山银山一样,双眼大放精光,欢喜得不知东西南北了。

      “姬无月,等会有惊喜。”东方迟眨巴眨巴眼睛,高深莫测地说道。
      不多时,那个说书老头又上场了,面上沉重地道:“他打过铁,种过地,还喂过三年老母鸡。他摆过摊,算过命,还给很多小娃儿接过生。是他是他就是他,他就是鬼疯子——东方迟!”
      姬无月:“……”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开不开心?”东方迟抛了一个大大的媚眼给姬无月。
      姬无月:“…………”

      姬无月冷眼瞧了东方迟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他本以为东方迟说“换点银子当路费”是玩笑之谈,没想到他还真给卖了,当即觉得胸口堵得有些难受,淬了冰一样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说书老头。

      说书老头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过目不忘,声情并茂地把东方迟的神作《鬼疯子流浪记》添油加醋地娓娓道来,还慷慨陈词道:“鬼疯子这等千年不遇的大祸害,最后沦落到还不如要饭乞丐的地步,实在是老天开眼啊!”
      “好!说得太好了!”东方迟兴奋地站起身,鼓掌叫好,就差没冲上去抱一抱那个说书老头了。
      姬无月:“………………”

      “你……”姬无月眉头紧蹙,眼神晦暗,嘴唇抖了又抖,终是什么也没说。

      这世上多得是沽名钓誉、粉饰声名之辈,像东方迟这样亲身上阵写话本子编排自己,还在别人痛骂诅咒自己的时候,大声鼓掌叫好的人,却是平生仅见闻所未闻。

      姬无月总以为自己够了解东方迟,但东方迟却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他的认知下限。他头疼地扶额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而我居然……哎……”

      台上的说书老头还在唾沫横飞,而姬无月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他听不得外人道一句东方迟的不好。
      东方迟写话本编排自己,是他乐意,你说评书编排他,就是不行。

      说书老头的惊堂木“啪”得一声拍在松木桌上,道:“欲听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完了还心满意足地补充一句:“不愧是自黑先生的第五代传人——嘿嘿嘿小先生的最新力作,真真是妙笔生花、字字珠玑。”

      “……我……我去!揭我老底!就这么突然的吗?”东方迟心虚地瞄了姬无月一眼,见他对“自黑先生、嘿嘿嘿小先生”没什么反应,轻舒一口气,试探地问道:“我要去一趟洛神镇,你去不去?”
      “等等,先去一个地方。”姬无月顶着一张黑云密布的脸,走出逆旅茶馆。

      “……不好!要遭!”
      东方迟看着头顶“映照书坊”那块金光闪闪的大招牌,扶额道。
      果不其然,姬无月开口就道:“有自黑先生及其传人所写的话本吗?”
      东方迟:“……”

      书坊的掌柜长得一副尖嘴猴腮精明市侩的模样,看着浑身金灿灿就差脑门上写着“肥羊”的姬无月,笑得见牙不见眼。

      “有有有。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光,要论这世间谁对鬼疯子的无耻鞭辟入里,谁对他的阴险刻画得入木三分,就得数自黑先生和他的几个传人了。想当年小人的八辈祖宗就是靠卖他们写的话本子发了横财,才开了这家书坊。”

      “……我想问候你八辈祖宗。”马上要掉马甲的东方迟强力挽尊,转移话题道:“天儿马上黑了,姬无月咱们赶紧上路吧。”

      掌柜瞅瞅外面艳阳高照的天,眯眼一笑,道:“这位公子要是不相信,小人现场就给你们来上一段。”

      “话说三百年前,一个叫东方迟的少年横空出世。他神出鬼没、行事诡异,无人知其来历。他千面千变,易容换颜,无人见其真容。”
      “虽说他给自己取的道号是映照,但世人因其嚣张癫狂的性子,更乐意称呼他为“鬼疯子”。
      “他见钱眼开、唯利是图,厚颜无耻地盗取各大名门世家的天材地宝;他好色滥情、泯灭人性,仅仅因为看上了妙香阁阁主的第十七房小妾,便一曲《相思引》,阵杀了妙香阁满门;他堂而皇之地庇护出了天下第一魔修傅令仪的西岭牧家,还明目张胆地跟北府诸葛妖修相勾结,设下护山大阵,屠戮名门修士五千余人。”
      “总之一句话,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东方迟:“……”
      姬无月:“……”

      “这本……是谁写的?”姬无月的脸黑得能挤出水来。
      “这是自黑先生的成名作《痴邪鬼疯传》。想当年自黑先生凭借此作一书封神,此后本人及其传人在话本界长红两百年。他们所写的话本成为无数人的启蒙读物、床头读物和茅房读物。自黑先生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掌柜双眼放出崇拜之光。
      “……茅房读物……可还行?”东方迟的脑门浮现三条黑线,“你们村都是这么夸人的吗?”
      “拿给我看看。”姬无月的声音如冰锥般刺骨,凉凉瞟了东方迟一眼,东方迟立刻安静如鸡,躺平任撸。

      掌柜打眼一瞧就知道,在姬无月和东方迟中,姬无月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人。小眼滴溜一转,送上门的“肥羊”不宰,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宰他!
      他转身从最里面的书架里,找出一个紫檀木八宝经盒,拿出一本封面精致但微微泛黄的话本,道:“这是自黑先生手写本的临摹本,在我们家已经传承八代了。自黑先生不仅文采飞扬,而且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临摹本?”东方迟哀嚎一声:“我去!要死!”

      姬无月接过话本,翻开封面,登时感觉一道九天惊雷对着脑门直劈而下,然后整个人被劈得外焦里嫩。
      “这字迹……你……自黑先生?”
      “……”
      社会性死亡现场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两百年前,东方迟被道圣秦修废掉奇经八脉,碾碎武骨,逐出苍云小世界,落到一处荒无人烟的大雪山。
      他忍着浑身撕裂的剧痛,强撑着一口气,在大雪山中爬了七天七夜,才被山脚下的一对上了年纪的猎户夫妻救起。
      这对猎户夫妻的独子,前几年进山采山货,不小心坠崖死了。两口子在雪地里捡到东方迟,自认为是上天给的缘分,真就把他当亲儿子来养。
      但是东方迟用完强撑着的那口气,直接就瘫痪了!全身上下除了一张嘴,哪儿哪儿都动不了。
      他想要活命,不仅需要营养丰富的食物,还需要上好的疗伤药材。
      可这全都是钱啊!
      山里人生活本就艰难,更何况这是一对年老失独的可怜夫妻。

      东方迟不愿意连累救命恩人,就让老夫妻找来村里的教书先生,以自己口述教书先生代笔的形式,走上了艰难的文学创作之路。本以为凭借自己是天下第一公子——烈如星的儿子,不说一鸣惊人,怎么着也得出类拔萃。
      结果万万没想到,说书先生刚上台说了没几句,就被人用臭鸡蛋、烂西红柿砸下了场!
      不要脸!恰烂钱!为鬼疯子洗白!
      东方迟:“???”

      东方迟的本意是讲事实、摆道理、列证据,告诉世人东方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为人原则到底是什么?
      但是世人用“我不听我不听,王八在念经”,啪啪打他的脸!
      要脸还是要命,对东方迟来说,从来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呵,命都没有了,还要啥脸!更何况我从来就是二皮脸!

      东方迟和村里的教书先生,针砭时弊,痛陈前次失利的原因,决心融入人民群体,积极地创作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话本。

      自黑还是黑别人,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东方迟摸摸胸口,从自己的狼心狗肺中间扒拉出一点罕见的赤子真心。
      要黑就要黑自己!真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
      从此就有了自黑先生,就有了一书封神的《痴邪鬼疯传》,就有了自黑先生的数个传人——黑了又黑先生、黑了再黑先生、黑了还想黑先生、小黑黑先生、嘿嘿嘿小先生。

      要是能体面地活着,谁愿意活成一条癞皮狗,任人踩在烂泥里,等着腐烂发臭,被路人厌恶唾弃。
      他,东方迟,也曾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是被道圣秦修誉为“往前溯三千年,往后数三千年,断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的绝代天骄”。年纪轻轻,就超越无数宗师、大能,成为天下第一炼药师、天下第一炼器师、天下第一幻术师、天下第一阵法师、天下第一符箓师。
      可是,纵使他得到数个天下第一又如何?
      他的兄长死了。
      他的挚友废了。
      于是,他也就……变态了。

      “这字迹……你……自黑先生?”
      “……”
      东方迟扭头捂脸,躲避姬无月凌迟般的目光,感觉自己从外袍到内裤都被他给扒光了。他就手抄过一次《痴邪鬼疯传》,就一次,只是为了留存做纪念,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给流传了出去。

      掌柜还在喋喋不休:“公子啊,这本还是我八辈祖宗亲自临摹的,一般人我都不告诉他。您看,这不是因为跟您有缘吗?还有这几本,是黑了又黑先生、黑了再黑先生的著作,本本文笔毒辣,见解独到。怎么样,全给您包起来?”
      “全都要了。”姬无月一拂袖子,五个金元宝就飞到了掌柜的松木桌上。
      “这……这……这么多……金元宝。”掌柜激动地都结巴了。
      “都是你的了。”

      姬无月抚摸着手中的旧话本,眼中流露出沉痛之色。
      两百年前,诸葛如心死,琴思涯废,东海画皮岛烈家满门被灭,而东方迟的一身修为尽废。
      如今,孰是孰非,谁对谁错,已是说不清楚了。
      但,人被逼到什么份儿上,才能下如此狠手,不留余力地抹黑自己呢?

      “姬……姬无月,天不早了,咱们赶紧上路吧。”东方迟一脸谄媚,开始自己的拿手好戏——转移话题。
      “嗯。去洛神镇。”姬无月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回道。

      幸好,他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幸好,他现在在我的身边。

      是夜,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潜进了玄真派某处的一间密室。
      这黑影向密室内一个闭目打坐的人躬身行礼,道:“义父,姬无月下山了。”
      那个闭目打坐的人好似已然和空气凝为一体,过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既然下山了,就不要让他回来了。”
      “是。”黑影躬身退下,身形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夜色越来越浓,所有的精心谋算和阴谋诡计,好似黑夜里择人而噬的野兽,露出了一角凶狠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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