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有只咸鱼

8、爱而不得

　　次日清晨，东方迟难得起了个大早，把自己收拾妥帖后，一个健步窜到紫檀书桌前，拿起镇纸下那几张“换点银子当路费”的薄纸，美滋滋地笑了两声，就把它们收到自己的虚空芥子里，然后伸伸胳膊伸伸腿，昂首挺胸出门去。

　　碧水琉璃似的天空万里无云，和煦温柔的清风从回廊穿行而过，廊下的水晶风铃叮叮当当，声音清脆得好似出谷黄鹂。璀璨金粉似的阳光暖暖照在东方迟的身上，他揉揉惺忪的双眼，小小地打了一个哈欠，迈步向鹅心湖走去。

　　鹅心湖畔，姬无月正拿着一把小刷子给小白仔细地梳理羽毛，心心和通通两只小羽鹤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他的身旁还围了一群刚孵出不久只会叽叽叫的小黄鸭，一只只圆滚滚、毛绒绒的，跟个小绣球似的，使劲地往他身上凑。

　　“哈哈哈，姬无月，你都被小黄鸭包围了，万鸭丛中一轮月！哈哈哈……笑死我了……”东方迟的狗嘴里又吐出一句不似人说的话。

　　姬无月连头都没抬一下，对不说人话的东方迟，一个眼神都欠奉。

　　东方迟毫不在意，双手叉腰，举目四望，跟高高在上的帝王巡视自己的领土似的，把小草斋打量了遍。只见近处奇花瑶草随风展，远处天鹅仙鹤鸣霄汉，好一个人间第一仙境！

　　他呵呵一声笑道：“走遍千山万水，当属小草最美！”然后把手负到背后，话锋一转，肃声道：“姬无月，我该走了。”

　　姬无月一怔，站起身来。心心和通通似乎是被他身体的震动惊着了，双双扑着翅膀飞了起来，落到了东方迟的肩上。

　　东方迟见姬无月面沉如水一言不发的模样，嘻嘻笑了一声，就把一只瘦骨嶙峋的小黑爪伸到了他的面前。
　　姬无月不明所以。

　　“金子银子小铜子，看着给点花花呗。”得，这次东方迟不要饭了，腆着脸改要钱了。
　　姬无月岿然不动。
　　“一点两点三四点，随便给点都是情。”东方迟毫不气馁地把小黑爪往前递了递，继续死要钱。
　　姬无月任尔西东。
　　“……”

　　“嗷呜”一声，东方迟扑到了姬无月的身上，左手抚胸，右手掏腹，一个子儿没摸着。这眼看着就要从上三路转移到下三路了，忽然一阵猎猎狂风袭来，东方迟整个人就飞到了三丈外，“咚”的一声，重重砸到了地上。

　　“东方迟，你要再敢对阿月动手动脚，我就把你的两只鸡爪子给剁了。”舒云碧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姬无月的背后传来。

　　原来刚才姬无月确实是纹丝未动，但是扑到姬无月身上动手动脚的东方迟却正好被早起遛弯的舒云碧逮了个正着，那阵狂风就是急火攻心的舒云碧弄出来的。

　　“呵呵，”东方迟丝毫不恼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快步走到舒云碧面前，然后又把那只黑瘦黑瘦的小鸡爪伸了过去，谄媚地道，“菖蒲君，给点小钱花花呗。”
　　舒云碧：“……”

　　姬无月似是对东方迟这副“逮谁宰谁，就是死要钱”的模样看不下去了，一拂袖子，只听“咚咚”两声，两个金光灿灿的大元宝就砸在了东方迟的脑门上。

　　“嘿嘿！”东方迟顾不得揉一揉被砸出两个大包的脑门，好像生怕姬无月会反悔似的，当即喜滋滋地把这两个金元宝收到了自己的虚空芥子里。

　　又听“呼”的一声，姬无月一拂袖子，一个鎏金镂刻的精致小球就飞到了东方迟的手上。

　　东方迟笑得见牙不见眼，马上打开金丝小球，招呼通通飞进来。
　　他心里一盘算，来玄真派一趟，混了一天的饱饭，混了一身新衣服，混了两个金元宝，还混了一个金丝小球，委实太划算了，顿时美得冒泡，抱拳告辞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有缘再见。”走了两三步，忽地回过头来，笑嘻嘻地冲姬无月道：“姬无月，你是不是少说了两个字？”

　　“快滚。”姬无月冷冰冰地从唇缝里吐出两个字来。

　　“哈哈，”东方迟圆满了，转过身，高高地扬起袖子，挥手告别道，“我圆润地滚走了。”

　　姬无月怔在原地，面容苍白，嘴唇抿成一条线，双手紧握成拳，本就白皙的指节更无半分血色。他记得很多年以前，也有那么一个人，笑嘻嘻地说“我圆润地滚走了”，不过那后面紧跟着还有一句“姬无月，我会回来看你的”。

　　然后，此去经年三百载，他一次都没回来过。

　　舒云碧看着魂飞九天怔怔出神的姬无月，叹了口气，道：“阿月，你随我来。”

　　到了菖蒲苑，舒云碧也不管满目神伤的姬无月能不能听得进去，就自顾自地说道：“二百年前，你选择闭关，随后师父就把东方迟打了个半死不活。我虽不知晓个中详细缘由，但多少也猜到了几分。”

　　姬无月似是听进去了，直直地看着舒云碧，一言不发。

　　“我一直都想跟你聊聊，可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现在……哎……”舒云碧眉头紧锁，嘴唇紧咬，面上浮现出痛苦之色，长叹了一口气，就把蔓摇剑从虚空芥子里召唤出来，摸着剑柄上坠着的粉色山茶花，又道：“二百年前，我在东海救了一个重伤的凡人女子。初时她对我很是戒备，养伤期间也从不说话，整日里只弄些香粉香花，我也不甚在意，本来修士救个落难的凡人就是理所应当。后来相处的时间长了，她还是不愿告知姓名，而我见她腰间总是系着一朵粉色茶花坠，便私下唤她‘茶茶’。再后来……再后来我就对她生了别样的心思……”

　　姬无月的眼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很早就猜到舒云碧的心中有了人，毕竟言行和喜好的变化是瞒不了人的，但是他从未想过一心追求大道飞升的师兄，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凡人女子，讶然地睁大了双眼，认真地听了下去。

　　舒云碧看着姬无月惊讶的样子，苦笑道：“我向她表明心迹时，她也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又把绣着‘蔓草招摇’的荷包送给她，跟她说等禀明师父，我就和她一起归隐山林。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然后就把腰间的粉色茶花坠送给了我。我以为我们心意相通，喜不自胜，当即禀明了师父，可是再回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这二百年来，我频繁下山，往返于三千小世界，就是希望能在数个轮回中再见她一面。也许是缘分太浅了吧，我们竟然一次也没遇见过。”

　　“师兄。”姬无月看着这个从小把他拉扯大、亦父亦兄的男人露出如此伤心绝望的表情，心里很是不好受。

　　“阿月，你可知我为何要与你说这些？”舒云碧低头敛目，再抬头时，已然是一副长兄如父的神情了。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姬无月说道：“人生八苦，于我而言，爱而不得，无尽相思，是为最苦！”

　　“呛啷”一声，门外传来茶盏碎地的声音，紧跟着进来一个身穿月白锦袍，五官清秀俊朗的少年。他上前躬身行礼道：“傅涛无状，摔碎了茶盏，请君上责罚！”

　　“罢了，”舒云碧摆摆手，不以为意，“你可有伤着？”
　　“未有。”傅涛低眉垂手，一副诚心悔过的模样。
　　“没有就好，”舒云碧顿了顿又道，“晓风和靖雨还在养病，晨水他们三个是孩子心性，不会照顾人，傅涛你一向心细如发，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他们。”
　　“是，这是傅涛应该做的。”傅涛一揖到地，很是谦恭有礼。
　　“好，那你下去吧。”
　　“是。”

　　舒云碧一共收了“水火木风雨”五个徒弟，傅涛是小草斋的外门弟子，负责侍弄菖蒲苑的药草灵花园，与舒云碧并无师徒名分。但是舒云碧为人宽容随和，待他与亲传弟子无异。

　　被傅涛这么一打断，舒云碧也收了想对姬无月长篇大论说教的心思。他负手走到窗边，目无焦距地望向窗外，轻声道：“阿月，我不愿你像我这样。”

　　姬无月像坐化的石像一样，久久未出声。正当舒云碧以为他不会出声的时候，姬无月霍然起身，眼眸坚定，声若珍珠落玉盘，字字掷地有声地道：“师兄，我要下山了。”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回荡在舒云碧和姬无月之间，他们两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世上的痴儿，又岂止有一人？

　　看着姬无月离开时的落寞背影，叹息惆怅的舒云碧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堵得难受，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三百多年的小鸡仔儿竟然被一只大尾巴狼狗叼走了！关键是这只小鸡仔儿还上赶着，还生怕人家不把它叼走！
　　他一手揉着窒息梗塞的心口，一手无奈地扶额，道：“我需要速效救心丹！”

　　姬无月决定下山后，就去向玄真派的几位长辈辞行。
　　小师叔秦修去了萤火小世界，自是不用管他。而他的师父陈景行已经闭关二百年，正处在进阶的关键时期，姬无月不敢打扰恩师清修，就在他的关室外，恭敬地躬身行了个礼，算是辞过行了。剩下的一位就是第九美食府的首座——九师叔李瞻了。

　　李瞻刚吃过早饭，正一脸饕足地抚摸着好似怀胎九月的大肚子，看到姬无月进门，登时双眼放光，圆滚滚的肉脸笑成了一朵大胖菊，但声音却很幽怨地道：“小月月，你可有些日子没来我这了。”

　　“九师叔。”姬无月一揖到地，恭敬行礼。
　　“快过来，让我瞧瞧，”李瞻跟个操心的老妈子似的，拉着姬无月的手，就开始大话家常，“哎呦，你可是瘦了不少啊！你说说大道三千，你选哪条道不好，非得跟六师兄一样，走苦修舍离道，还学他辟谷，这天下多少的美食，你可是吃不到喽……”

　　姬无月好脾气地任由李瞻拉着，乖顺地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些鸡零狗碎的事。在玄真派姬无月的辈分太高，能把他当成小孩子碎碎念的，也无非就这么几个人。

　　李瞻絮叨了一会，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思的事，好奇地问道：“我听赵弦说，这次招新大会，你收了一个泼皮无赖进小草斋，这是怎么回事？”

　　姬无月的眼皮抖了下，轻声道：“是东方迟。”

　　“咦？居然是小迟迟！哎呦，我的个天！我得快三百年没见过这个臭小子了吧。”李瞻双眼精光大盛，兴奋得不能自已，“他人呢？怎么不过来我这？”

　　“他已经离开了。”姬无月黯然道。

　　“哎，怎么就走了呢？”李瞻大失所望，皱着眉，略一寻思，就恨铁不成钢地道：“小十三也真是的，一千多岁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娃娃计较，不死不休，真亏他能说得出来！”

　　“师叔，我要下山了。”姬无月低眉敛目，藏起眼中所有的情绪。

　　“下山？下山可是好事啊！来来来，师叔我跟你好好说说哪里有好吃的好玩的，这两百年变化可是不小……”

　　李瞻拉着姬无月的手，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一会，然后他细细打量姬无月，很是担忧地说道：“小月月，我观你的修为，马上就要从虚空境进阶到化神境，这可是一道大坎啊！切记要保持心境平和，情绪万不可大起大落啊！”

　　“是。”姬无月再次躬身行礼，然后拜别李瞻。

　　“咔哒”一声，心心从金丝小球里蹁跹而出，越飞越高，然后在虚空中写下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我们去寻他。”

　　姬无月抬头望向碧蓝如洗的苍穹，又回头看了一眼篆刻着“玄真派”三个大字的耸天青石，微微一笑。

　　虽不知前路，但知晓去处，有人可寻，有处可去，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