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有只咸鱼

6、云碧菖蒲

　　两人从东方迟的虚空芥子里出来，姬无月径直去了炼丹房，而东方迟则跨起装满葡萄的小竹篮，溜溜达达地去祸害别人了。

　　“小阿淼，请你吃葡萄。”东方迟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药草园，忽见一只圆滚滚的小团子正撅着屁股吭吭哧哧地拔草，当即笑呵呵地凑上前，跟他打招呼。
　　“咦，梅子糖小哥哥，你怎么会在这？”琴思淼站起身，擦擦脑门上薄汗，走到东方迟的面前，捻起一颗葡萄放到嘴巴里，眉开眼笑地道：“好甜呀！”
　　“你哥哥可还好？”东方迟和琴思淼在草丛里席地而坐，踟蹰片刻，问了一个事关他会不会被人“剥皮拆骨、挖眼掏心”的问题。
　　“好着呢！天天跟我爹爹斗气，可精神了！”
　　“……他过得好，我可能就会不太好。”东方迟心有戚戚焉地想。

　　“梅子糖小哥哥，你说破晓君会不会收我做徒弟？”琴思淼一脸娇羞地对着小手指问道。
　　“你腰上挂的那是什么？”东方迟不答反问。
　　“小荷包，呃，储物袋。”琴思淼解下腰间的小荷包，不明所以地看着东方迟。

　　东方迟看着小荷包上野杂草似的纹样，道：“‘蔓草招摇’是十三小草斋的图腾，姬无月身上的荷包绣的是‘金莲踏雪’，他是第六莲心阁的弟子。你既已入了小草斋，就断无可能再拜姬无月为师了。”
　　“呜呜呜……”琴思淼捶胸顿足，一副悔恨终生的模样。
　　“呵呵，以你的资质，舒云碧会收你为徒的，反正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徒弟。”
　　“呀呀，舒云碧？菖蒲君！他真的会收我为徒吗？”琴思淼郁卒顿消，兴奋得不得了。
　　“会的，放心吧。”东方迟暗忖道：“这孩子掉头就变脸的模样，倒是颇有我的风骨。”

　　“琴思淼……琴思淼……”忽听远处有人高声叫喊琴思淼的名字，这人还叫道，“人呢？又去哪儿偷懒了？”
　　“呀呀，我得回去了，不然掌园叔叔又得数落我了。”琴思淼“蹭”的一声从地上爬起来，着急忙慌地就要回去。
　　“去吧去吧。”东方迟摆摆手，让他离开。

　　姬无月曾说“小草斋外门弟子缺个拔草喂鸡的”，此话不虚。凡入小草斋的弟子，不论内门外门，也不论出身来历，第一年都得老老实实地在药草园里拔草，在灵兽园里喂鸡。连三百年前自诩能上天入地的东方迟，也不例外，只不过他一贯会偷懒耍滑罢了。

　　琴思淼一走，没有小萝卜头可以“拔”的东方迟顿觉百无聊赖，但倏地一想还有“逗月月”这个百玩不厌的游戏可以玩，登时兴高采烈地朝姬无月的炼丹房走去。

　　快走到炼丹房的时候，东方迟忽然听到背后有“嗖嗖嗖”利刃破风的声音传来。
　　听声辨位，这一剑竟是直冲他的脖颈而来，似是想一剑就在他的脖子上开个大窟窿。
　　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停下脚步，在那杀气冲天的剑就要碰上他脖颈间不容发的一瞬，轻轻偏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用双掌夹住了那冰冷刺骨的三尺青峰，来了一招“空手接白刃”。

　　“呵呵，小蔓摇，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喜欢从背后搞偷袭啊？这可真不是君子所为啊！”

　　东方迟看着在他手心里左扭扭右扭扭、拼命想挣脱可就是挣脱不了、一脸悲愤欲死的蔓摇剑，笑嘻嘻地又道：“你剑柄上坠的是什么呀？粉红色的小花花！哈哈，笑死我了，舒云碧那根野杂草居然不喜欢绿色了，改喜欢小粉红了，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蔓摇。”舒云碧冷冰冰好似淬毒银针一样的声音从东方迟的背后传来。

　　蔓摇剑像是感受到主人的惊天震怒似的，倏地剑气暴涨，冷冽冽的剑光顿时大盛，“嗖”的一声就从东方迟的手心里挣脱出来，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显然是回到舒云碧的虚空芥子里了。

　　东方迟收起狂笑，嬉皮笑脸地走上前，不恭不敬地躬身行礼，道：“菖蒲君。”

　　“哼，东方迟，你居然还有胆来我小草斋！”舒云碧摔袖，负手而立。
　　“瞧你这话说的，我可是名正言顺招新进来的，有好多人给我作证呢！”东方迟不以为然。

　　“厚颜无耻！”舒云碧横眉。
　　“多谢称赞。”
　　“泼皮无赖！”舒云碧冷眼。
　　“承蒙关爱。”
　　“撒谎成精！”舒云碧咬唇。
　　“我没你精。”
　　“你……”舒云碧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我……哈哈哈哈……”东方迟仰天长笑。

　　“师兄？这次下山为何会回来得这般早？”姬无月听到动静后，从炼丹房里踱步走了出来。
　　“出了点意外情况。阿月，你随我来。”舒云碧转头又白了东方迟一眼，道：“你也过来。”

　　舒云碧，道号菖蒲，天下第三炼丹师，道圣秦修唯一的徒弟，姬无月的师兄，也是一手把姬无月拉扯大的人。因其“婉如清扬”的容貌，在天下修士美人谱上排行第五，但在东方迟的眼里，他却是个不折不扣“野杂草似的老妈子”。

　　当年玄真派掌门陈景行把五岁的姬无月捡回来，一天一颗辟谷丹，把本就面黄肌瘦的姬无月直喂得整个人都萎靡成坨坨了。陈景行这个人就是只“活僵尸”，一心求大道飞升，冰山似的脸千八百年都无一丝儿一毫的变化，这样的人哪里能带得了孩子？他大概是觉得如果姬无月再跟着自己，估计就得变成一只“小僵尸”，所以拉着姬无月的小手，找到了自己的小师弟秦修，二话不说就把姬无月甩给了他。

　　秦修这个人就是只“花蝴蝶”，成天就知道涂脂抹粉地捣鼓他那张一千多岁的老脸，还时不时闭个关炼点美容养颜丹，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有耐心带孩子？于是秦修拉着姬无月的小手，找到了自己的亲亲小徒弟——舒云碧，道：“阿碧，你是自己把自己拉扯大的，带孩子颇有经验，月儿我就交给你带了。”

　　当时二十来岁的舒云碧，看着拼命往秦修背后躲、柔弱可怜得跟个小白兔似的姬无月，竟莫名其妙地生了“含饴养儿”的心，当即拉过姬无月的小手，把他带到了自己的菖蒲苑。就这么着，从穿衣吃饭到谈心修行，无论是日常琐碎还是大道问心，舒云碧把姬无月从五岁一直拉扯到了三百七十二岁，委实是个妥妥帖帖、地地道道的“老妈子”。

　　话又说回来，姬无月从“活僵尸”到“花蝴蝶”再到“野杂草”，惊心动魄地倒了两次手，也是多亏了他自己根正苗红和道心坚定，才能长成这般缥缈谪仙似的人模样。

　　走过几处亭台楼阁，穿过几道廊桥水榭，舒云碧带着姬无月和东方迟来到一个清幽雅致的三进庭院，这里正是小草斋内门弟子的住处。他们三个刚进院门，远远地就听到从后院传来的几声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

　　“大师兄，晓风师弟又开始发疯咬人了！”
　　“快快，清心丹清心丹！”
　　“大师兄，靖雨师弟又开始胡乱亲人了！”
　　“快快，绑起来绑起来！”
　　“噗哧。”东方迟被这好似唱小曲一般、十分有韵律的对话给逗笑了，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然后被舒云碧赏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穿过一扇月洞门，到了内院，进得屋来，饶是风淡云轻的姬无月也被屋内的场景惊得怔楞了一瞬。只见屋内桌子椅子等陈设皆被胡乱推翻在地，茶壶茶杯等瓷器也都被摔碎在地，两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反手结结实实地绑在床柱上，旁边还有三个稍大一点的少年正心有余悸地抚摸着胸口，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

　　“师父，小师叔。”这三个被吓得不轻的少年，看到舒云碧和姬无月进门后，赶紧上前恭敬地行礼。
　　“晓风和靖雨又发病了？”舒云碧剑眉紧锁，一脸担忧地问道。
　　“是。刚才那阵病得很是厉害，靖雨师弟把木兮师弟的嘴唇都亲出血来了。”一个名叫晨水的少年心有戚戚焉地回道。听声音他就是那个一直叫嚷着“清心丹清心丹、绑起来绑起来”的大师兄。
　　“……”舒云碧无言以对，无语凝噎。

　　姬无月和东方迟对视一眼，两人不谋而合地走上前来，仔细端详能把人的嘴唇亲出血来的靖雨和见人就咬的晓风。
　　只见靖雨的双眼浑浊不清没有焦距，痴痴傻傻的面容上呈现一种诡异的痴迷之色，嘴里还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什么。而晓风的双眼瞳孔散乱，眼下青青黑黑，面上表情惊恐无比，嘴里也小声地嘟囔着什么。

　　“刚才给他们两个一人喂了一颗清心丹，现在能稍微安静一会了。”晨水上前解释道。
　　“师兄，晓风和靖雨为何会如此？”姬无月问道。
　　“前几日我带他们几个下山采药，途径一个叫洛神的小镇，晓风和靖雨修行低微，连续几日的奔波很是疲惫，于是我们就在那个小镇上住了一晚。也不知怎么的，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他们二人就是这般模样了。”舒云碧面色疲惫地揉着隐隐发疼的太阳穴，可见因为这两个不成器的小徒弟很是闹心。

　　“可有请人看过？”东方迟先翻翻晓风和靖雨的眼皮，又给他们一一把脉，若有所思地问道。
　　“洛神镇紧挨着洛城，我带他们两个去了洛城的萧家玉兔堂，请那里的炼药师看过了，吃了几副药，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回到小草斋后，请第二符箓轩的首座——清楠师兄过来看过，几碗符水下肚，还是一点用也没有。”舒云碧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幽幽地道。

　　屋外是鸟鸣声声的暖柔和煦，屋内却是冰冻三尺的诡异沉默。
　　突然，好似有两道惊天巨雷在耳边炸响一样，刚才还老实安静的晓风和靖雨竟大喊大叫地发起疯来！

　　“娘子娘子，快过来……让我亲亲，让我亲亲……”
　　“鬼！鬼！别过来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咬死你……咬死你！”

　　只见靖雨的脸上泛起娇艳羞人的粉红色，眼神却十分迷乱，嘴角还流出不少痴迷的口水，大叫着“娘子快过来，让我亲亲”。而晓风却是好像看到厉鬼索命一般，吓得脸色煞白，瞳孔紧缩，魂不附体，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扭动胳膊，企图挣脱束缚他双手的绳子，嘴里还大喊着“鬼！鬼！再过来就咬死你”。

　　这场面怎么看怎么瘆人！

　　“嗖嗖”两声，姬无月手臂一抬，两颗养神丹就落入了晓风和靖雨大张的嘴巴里。丹药入口即化，晓风和靖雨登时双眼一闭，双嘴一合，人事不知地昏死在床柱上。

　　“晨水，给他们两个解绑，让他们好好睡一觉。”姬无月道。
　　“是，小师叔。”晨水赶紧招呼焰火和木兮两位师弟，上前给晓风和靖雨松绑。

　　把晓风和靖雨安置在床上后，木兮摸着自己被亲出血的嘴唇，面有惧色地道：“两位师弟是不是那天晚上撞了女鬼冲了煞？要不然怎么凶性这么大，见人就咬呢。”

　　“住口！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把你逐出师门。”舒云碧叱喝道。

　　“师父，弟子再也不敢胡说了，请您饶了弟子这一回吧。”木兮吓得小脸惨白，急忙低头认错，晨水和焰火也在旁边认错，希望舒云碧能息怒。

　　舒云碧强压住心头怒火，看着被折磨得神智涣散、面容消瘦的两个小徒弟，心有不忍地问道：“阿月，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幻术。”姬无月古井无波的眼眸一一扫过躺在床上的晓风和靖雨，道：“既然炼药师和符箓师都无可奈何，那八成就是幻术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舒云碧似是无意又似是故意，凉凉地瞥了东方迟一眼，“大道三千，修习幻术最易走火入魔。这天下的幻术师是少之又少，拔尖的更是寥若晨星，我一时也不知去哪里寻找。”

　　“哈哈哈，”东方迟朗声大笑，“舒云碧你说话怎么还是这么拐弯抹角的？这幻术师是很难找，可是偏偏不才、区区在下就是一个，还不小心得了一个天下第一。你既然是有求于我，干吗不有话直说？”

　　“哼！我有说求你帮忙吗？东方迟你的自我感觉不要太良好！”舒云碧面有愠色，狠狠地一拂袖，负手而立，一身的铮铮傲骨。

　　“东方迟。”姬无月轻飘飘地斜睨了东方迟一眼，不温不火的语气里却含着三分让人难以拒绝的肃然。

　　“罢了，看着姬无月的面子上，我就不跟你计较小蔓摇在背后偷袭我的事了。”

　　东方迟嘻嘻哈哈地说完，就转过头一丝不苟地为晓风和靖雨诊治。
　　他伸出左手食指在晓风的眉心识海一点，登时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冰冷噬骨的森森鬼气竟沿着他的食指经脉，向他的眉心识海直逼而来。在啸啸阴风森森鬼气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穿着惨白惨白丧服的女子，面容似死人般一片青灰，睁着一双怨毒的眼睛，五指作勾爪状，张着血红血红的三寸长指甲，张牙舞爪地向东方迟扑来。

　　“呵呵，有意思。”东方迟好似全无所觉，又把左手食指放到靖雨的眉心识海，霎时间阴风大作，一个和刚才穿惨白丧服的女子作相同装扮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唯一不同的是这个女子头上顶着一个“凤穿牡丹”刺绣的红盖头！她婀娜多姿地走上前来，行了个万福礼，道：“夫君。”

　　“有意思有意思。”东方迟微微一笑，根本不把那好似来自幽冥地狱、想要一口吞噬他的阴风鬼气当成一回事。

　　舒云碧听着东方迟嘴里不住地说着“有意思有意思”，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派，顿时怒火攻心，疾言厉色道：“东方迟，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我可不是让你过来看戏的！”

　　东方迟抬头瞧了舒云碧一眼，未着一言，便把头转了回去，然后曲起食指，“咚咚”在晓风和靖雨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两个脑瓜崩儿，站起身来，语气淡淡地道：“好了。”
　　舒云碧：“……”

　　“你莫不是在逗我？在脑门上‘咚咚’敲两下就好了？”舒云碧声音讶然地道。

　　幻术这东西，玄之又玄，设起来难，解起来更难。舒云碧以前也见过别的幻术师解除幻术，但无论哪一个都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损了极大的修为，才能勉强解除，从未见过有像东方迟这样随随便便敲两下脑门就能解决的。

　　东方迟但笑不语，一脸的高深莫测，端出一个世外高人的形象。

　　“唔，我这是怎么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啊？”晓风悠悠转醒，虽然眼眸已恢复清明，但面上还是一副山中岁月不知年的茫然无措神情。
　　“哎哎，神了神了！师父，晓风师弟清醒了！”围观了全程的晨水兴奋地叫道。
　　“唔，我的嘴唇怎么这么痛呀……”把别人的嘴唇亲出血来的靖雨也悠悠转醒。
　　“哎哎，真神了，师父，靖雨师弟也清醒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焰火这时也兴奋地叫嚷起来。
　　舒云碧：“…………”

　　“你们对之前发生的事，还有印象吗？”姬无月轻声问道。
　　晓风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极力地回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记得半夜里有人敲门……我过去开门……然后……然后就双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也是这样的。”靖雨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全无刚才双眼浑浊不堪的痴傻模样。

　　见晓风和靖雨对之前发生的事说不清道不明，姬无月和舒云碧对视一眼，两人都极有默契地不再追问。这世上诡异莫测的事情太多，不可能事事都究根问底追本溯源的。

　　不过东方迟可不这么想，他玩味地摸摸下巴，嘴角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心道：“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我怎么能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