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有只咸鱼

2、故人归来

　　苍云小世界是人界三千小世界中一处颇为繁华的小世界，它按照地理方位分为西岭、东海、北府、南府、中州五大区域。
　　因为每个区域的风土人情和文化习俗皆有所不同，所以区域内的各大名门世家也各有所长，比如说西岭牧家是炼器世家，北府诸葛家是妖修世家，南府萧家是炼药世家，东海陈家是符箓世家，而中州的玄真派则多出刀修、剑修和炼丹师。
　　总之，这天下千千万万个修士本着“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和“三千大道，道道皆可飞升”的原则，在得道飞升的路上如脱缰的野马一去不回头。

　　中州的都城是一座叫做微子的小城。
　　这一日，微子城城外的飞升大道上，迎面走来了一个头发乱乱糟糟、穿着破破烂烂的少年。
　　他看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七、八岁，一双剑眉斜飞入鬓，晶亮水润的葡萄大眼透着几分狡黠和灵透，嘴里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弧度里还透着几分邪性，左侧腰间挂一个黑乎乎的镂刻小球，右侧腰间系一个破得不能再破的小荷包，一看就不是啥正经人。
　　不仅如此，他走起路来还大摇大摆，胳膊一晃一晃得上下翻飞，一双不安分的眼珠子还贼溜溜地打量四周，仿佛刚从哪个偏远小山村里出来，从未见过大世面一样，嗯，二看也不是啥正经人。

　　这个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少年，就是东方迟。

　　东方迟，道号映照，江湖人送绰号“痴邪鬼疯”，然而更多的人“亲切”地称呼他为“鬼疯子”，现年三百一十二岁，距他十岁从妖兽森林里出来，已经过去三百零二年。

　　七月，蝉鸣声声，莲荷盛放。
　　现在正值晌午头上，正是一天中太阳最毒的时候，酷热难耐，大家或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或是寻一避暑圣地得一时舒爽清凉，所以无论是繁华大街，还是乡野小道，都甚少见到正在赶路的大活人。
　　除非那个大活人是个没心没肺的鬼疯子。

　　“鬼疯子”东方迟左手撑起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巨大荷叶，置于头顶，充作遮阳伞的模样，借此来躲避热情似火的骄阳，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走路一蹦一跳，俨然不把这热死人的鬼天气当成一回事。
　　他在烈日下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额头未见半颗汗珠，衣袍也未见半分汗渍，端的是一副神清气爽、云淡风轻的潇洒做派。

　　“好生热闹啊！”
　　东方迟走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脚下，瞅着这东一撮、西一簇、左一圈、右一群，散聚在绿树荫下避暑乘凉的上百个修士，心里犯起了嘀咕：“这莲花山的树与别处的树有何不同吗？还是说玄真派做起了组团云游的生意？这么多修士齐聚在一处，也算是盛况了。”

　　“这位大哥，你们为何聚在此处？”
　　东方迟瞄了一眼离他最近的一棵千年古树，只见树下站着、蹲着、坐着，林林总总共聚集了十多个修士。他寻摸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找了一个看起来很傻，哦不，很老实的人，十二万分诚恳地问道。

　　“今日是玄真派十年一度招收内门新弟子的日子，我等在山下等小少爷中选的消息，”这位长着一张老实巴交脸的大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然后又上下打量东方迟几眼，见他不过是个凡人，料想他应该跟自己一样是大世家的家仆，便好奇地问道：“小兄弟，你来莲花山，难道不是送自家小主子上山吗？”

　　“呵呵，我来送自己上山。”东方迟歪着脑袋，嘿嘿一笑，一脸的高深莫测，转身便离开了。

　　“？？？”老实巴交的大哥在风中一脸凌乱，喃喃自语道：“历来玄真派内门招新，都只收十二岁以下的幼童，你……你难道是去砸场子的？”

　　莲花山之所以在苍云小世界久负盛名，可不仅仅是因为玄真派在此处，还因为它本身就拥有震撼人心的旷世美景。它是三千小世界里唯一一座山顶、山腰、山脚拥有截然不同自然风貌的高山。它的山脚群树葱茏凝翠、百花争妍斗艳，山腰千里冰封不化、万里雪花飘飞，而山顶终年云雾缭绕、四季温暖如春，你很难想象如此造化钟神秀的景色竟能在同一座山上看个齐全，但是莲花山做到了，所以它才有“三千世界一莲花”的美誉。

　　不过东方迟现在可无心游灵山赏美景，他正健步如飞地在山中快速穿行，心中颇为懊恼，暗暗思忖道：“玄真派十年一度的内门招新，可是三千小世界的一大盛事，我怎会说忘就给忘了，看来我真是被秦修那个糟老头子打得脑子都不好使了。”

　　盏茶时间，东方迟便从山脚窜到了山顶。
　　这刚到山顶，脚还没站稳，东方迟用眼角微微一扫，登时就乐了，只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大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萝卜头正在排排站。这群小萝卜头正是不远万里从三千小世界的各个名门世家赶来，参加这届玄真派内门招新大会的。因为入内门有十二岁的年龄限制，所以他们大的不过十一、十二岁，小的也就五、六岁，正是最好玩最好逗弄的年纪。

　　东方迟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了几转，当即施展缩骨术，变成十一二岁的模样，踏着小碎步挪到最后那个小萝卜头的屁股后面。
　　好家伙，一群小萝卜头里面混进来一只不要脸的大尾巴狼。

　　东方迟戳戳前面小萝卜头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萝卜头也不知是肉太厚还是反应不甚灵敏，硬是被戳了好几下，才转过身来。哎呦，竟是一个很圆很圆的圆团子。

　　“你戳我作甚？”小萝卜头约莫五六岁，头上用红绳扎了两个冲天鬏，圆溜溜的杏核眼，肉嘟嘟的小圆脸，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嘴角满是糕点渣子，拧着小眉毛，皱着小鼻子，奶声奶声地质问东方迟，听着语气很是不开心。

　　丝毫没有察觉到小萝卜头不开心的东方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人家手里的桂花糕，差点没流出口水来，心道：“这可是天下第一糕点铺子——沁芳斋的招牌点心，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到，这小娃娃来历不俗啊！桂花糕，掐指一算我也二百年未曾吃到了，今天定要一饱口福。”

　　“嘤嘤嘤……”东方迟嘴巴一撇，眼里瞬时水雾弥漫，声音哽咽地说道：“我家乡发了大水，亲人都没了，好不容易一路要饭要到了这里，现在已经三天三夜没吃过东西了，呜呜呜……”

　　作为一个从小在温室里长大的小萝卜头，琴思淼哪里见过这种初次见面就在人面前大声哭诉、明目张胆碰瓷的泼皮无赖，顿时惊得手脚无措，忙不迭地举着桂花糕递到东方迟面前，结结巴巴地说道：“要不……你吃……吃一口糕？”

　　“呵呵，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东方迟当即张开血盆大口，啊呜一下，那块桂花糕就去了三分之二，完了还得寸进尺地评价一番：“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果然是万年老字号。”

　　琴思淼目瞪口呆地看着东方迟这般行云流水的骚操作，心里委屈极了，阿爹不让他吃甜食，趁着这次招新大会，好不容易央求了哥哥，才给他买了一包，刚才那块是最后一块了，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他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难受，樱桃小嘴抖了又抖，最后还是没忍住，杏眼里水光乍现，俨然是要大哭的节奏。

　　“莫哭莫哭，哥哥请你吃梅子糖。”东方迟瞅着琴思淼一副要哭到地老天荒的模样，本着“打一闷棍，给一甜枣”的为人原则，马上从袖兜里掏出一包梅子糖，递到他的面前，柔声哄道：“雪星小世界的梅子糖，味道可与沁芳斋的桂花糕媲美，你尝尝看。”

　　琴思淼一听有梅子糖吃，马上就要流出眼眶的眼泪竟然“刷”地一下收了回来，捏起一颗梅子糖放到嘴巴里，然后眉开眼笑地用软糯的小甜音跟东方迟聊起天来了：“我叫阿淼，小哥哥你叫什么啊？”

　　“你就叫我梅子糖小哥哥吧，”东方迟也夹起一颗梅子糖放到嘴里，眼角余光瞟到琴思淼腰间绣着“般若青竹”纹样的小荷包，眯着眼睛问道，“你是碧绮山庄琴家的人？九霄环佩之主琴思涯是你什么人？”

　　“思涯哥哥是我哥哥呀，小哥哥也认识我哥哥吗？”琴思淼有糖便是亲哥，别人问啥他就回啥，毫无防人之心，真真是个天真可爱的甜宝宝。

　　“亲……亲的？”东方迟略带犹疑地问道，心中暗自揣测道：“不会这么巧吧？”
　　“对呀。”
　　“……”

　　琴思淼两个字就把东方迟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再看看眼前哪是什么又甜又暖的小萝卜头，分明就是追魂索命还吃人的小怪物。
　　他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心道：“二百年前，我把琴思涯打了个半身不遂瘫痪在床，现在又没皮没脸地抢了他亲弟弟的桂花糕吃，这要是让他知道了，呵，怎一个剥皮削骨、挖眼掏心了得！哎，我说这琴老庄主可真是宝刀不老，雄风不减当年呀，这把岁数了，还搞出一个小娃娃来。”

　　东方迟挪着小碎步往后退了一丈远，已然把琴思淼视为不可招惹的洪水猛兽。

　　玄真派十三小草斋。
　　一处清新雅致的炼丹房里，一个绝色美人正在闭目打坐。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在东方迟窜到莲花山山顶的时候，绝色美人的一双潋滟凤眸倏然睁开。
　　只见他头戴上清芙蓉金冠，身着月白素色长衫，外披缠枝金莲纹刺绣广袖长袍，右侧腰间挂了一个鎏金镂刻的精致小球，左侧腰间系了一个绣着“金莲踏雪”纹样的小荷包，水肤白若皓雪，神情冷似霜月，古井无波的眼眸中蕴含着温婉纯然，不苟言笑的面容里透着几分悲天悯人。

　　神秀内敛，气韵天成，这就是天下修士美人谱上排行第一的美人，月阙仙子——姬无月。

　　姬无月起身离开炼丹房，来到鹅心湖。
　　他有些怔楞地望着那一群在水中嬉戏的大白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的眼眸里似乎总有浓得化都化不开的弥天大雾，雾的尽头是看不到的晦涩深郁，很多人会把这种眼神看成是悲天悯人，但只有他心里最清楚，自己因何会有这种眼神以及这种眼神的含义是什么。

　　“咔哒”一声，姬无月挂在右侧腰间的鎏金镂刻小球里，飞出一只幽蓝色的小羽鹤。
　　此鹤名为灵犀鹤，自出生起便是成对存在，一只幽蓝，一只赤红，两只之间有心灵感应，不管离得有多远，一只也能飞越千山万水，来到另一只的身边。
　　这只幽蓝色的灵犀鹤机灵活波地飞到姬无月面前，欢快地跳着圆圈舞，然后在空中写下了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故人归来。

　　刹那间，姬无月眼中的漫天迷雾烟消云散，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冷若冰霜的脸上熨烫出几分柔情似水。

　　“咔哒”一声，东方迟挂在左侧腰间那个黑乎乎的小球里，竟然也飞出一只小羽鹤。不过它的双翼是赤红色的，而且好似很久没吃过东西一样，有气无力地搭在东方迟的肩头，无声地控诉他这两百年来对自己的残酷虐待。

　　突然，它的翅膀剧烈抖动起来，像是终于找到了能给它撑腰的人一般，极为嚣张地飞了起来，飞过人海，穿过云雾，然后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一个绝色美人的肩头，和另外一只幽蓝双翼的羽鹤交叠在一起，互诉衷肠、感慨万千、抱头痛哭。

　　东方迟遥遥望着远方那个御剑踏空、傲视苍穹之人，猎猎山风吹起他的月白锦袍，渺渺云雾藏起他的倾城容颜，此情此景恍如三百年前的那次初见。

　　他轻笑一声，道：“弹指两百年，一眼轻舟过。姬无月，好久不见，故人归来，应奏欢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