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无星无月 ...
-
已近酉时，夕阳西下，西边天际似血的残霞被镀上了一层稀薄的金光，惨金色掺着血红色，在七月十五这个“鬼节”里，好似要超度哪家亡魂上西天。
姬无月侧头瞟了东方迟一眼，鉴于自己已经是“贼船”上的人，所以即使他有满腹疑问，也没开口问上半句。只能“嫁狗随狗”似的和东方迟一起，跟在小可和小虎的身后，往小可家走去。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虎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栋宅院，道：“那就是小可的家了。小可的阿爹以前是我们村子里种花最好的人，他种的魏紫牡丹还在洛城的‘牡丹大会’上夺过花魁呢，所以小可家算是我们村里最最气派的人家了。”说完，还用“你能住在小可家，也不知道是修了几辈子的福”的眼神看着东方迟。
东方迟嘿嘿一笑，以“我也觉得自己是修了好几辈子的福，才能住到小可家”的眼神回望小虎。
到了小可家门口，小虎像模像样地拍拍小可的肩膀，道：“小可，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你就大声地叫，我肯定听得到。”
“嗯。”小可有点无语地点点头，然后扭头对东方迟和姬无月道：“小哥哥们，进来吧，步子放轻点，千万别被我阿爹阿娘发现了。”
“天下第一神偷”东方迟做贼的经验尤为丰富，对于这种“不惊动主人，偷溜而入”的事那叫一个驾轻熟重。他嘴里笑嘻嘻地应承道：“好的好的。”
而“天下第一金大腿”姬无月行事向来光明磊落，可自从他上了东方迟这艘“天下第一破贼船”后，那下限是一跌再跌再再跌，跌到不能再跌！他眉梢微蹙，嘴角紧抿，面沉如霜地点了点头，同意了这个像做贼一样，见不得光的要求。
进得大门来，但见小虎嘴里“村里最最气派的人家”也不过是一个三进的院落，有几间大点的瓦房而已。
厅堂在前院，一道虚掩着的桐木门通往后院。小院里栽满了品种各异的牡丹花，这些花花茎大都有一人多高，显然是精心栽培多年。虽然现在不是牡丹的花期，但是在别的小世界流浪时，当过几年花匠的东方迟，却一眼从枝形上，看出了花的品种。只见魏紫、姚黄、豆绿、赵乔、白雪塔等好几种备受文人骚客推崇和富商巨贾青睐的名品都在其中。可以想象得到，等明年花更红的时候，小院里各色牡丹花争妍斗艳，会有何种摄魂夺魄的风姿！
小可习惯性地拉上门闩，然后引着东方迟和姬无月进了厅堂旁边的一间偏房，有点羞涩地道：“地方有些简陋，小哥哥们莫要嫌弃。”
东方迟摆摆手，爽朗一笑，道：“有地方睡就很好了，我以前还在狗窝里睡过觉呢。”
小可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疑道：“真的？”
“呵呵，当然是真的。把狗赶到猪圈里，我就睡在狗窝里，睡得还很舒服呢。”
小可：“……”
姬无月：“……”
小可唇角一抽，竭力忍住心中呼之欲出的疑问，深吸一口气，决定离“泥石流”东方迟远一点，道：“我去后院给你们拿点吃的。”
待小可走后，姬无月替小可问出了他心中呼之欲出的疑问，道：“你怎么不干脆睡在猪圈里？”
东方迟向姬无月抛了一个媚眼，一脸暧昧地说道，“要不下次我带你一起试试？”
冷不丁又被调戏的姬无月：“……”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小可就端着一盘高粱面的窝窝头，提着一壶凉水，悄默声地过来了。
他脸上的神情像是更不好意思了，局促地道：“七月十五家中不烧火做饭，厨房里就剩下些凉的窝窝头了，小哥哥们莫要……莫要嫌弃。”
东方迟的脸上丝毫没有嫌弃的表情，反而还很欣喜。他拿起一个凉冰冰、硬邦邦的高粱窝窝头，咬了一口，道：“有得吃就很好了，想当年我跟狗抢骨头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
小可：“……”
姬无月：“……”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东方迟你这么个狗似的人，干吗老是跟狗过不去？难道狗偷了你家大米？
小可唇角一抽再抽，很想问问睡在狗窝里、跟狗抢骨头的东方迟，在他还没出生的那些年，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可话到嘴边，本着人艰不拆的为人原则，又生生咽了下去，只把放着高粱窝窝头的盘子往东方迟那里推了推，看他的眼神越发同情了。
“小哥哥，你不吃吗？”小可看着东方迟一口接一口吃得很是香甜，而姬无月却正襟危坐，身子动也不动，心下黯然道：“这个天仙似的哥哥，是在嫌弃吗？”
东方迟促狭地瞅了姬无月一眼，一本正经地道：“小可，这个哥哥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仙儿，就像你家院子里的牡丹花一样，只要白日里晒够了太阳，就能长势喜人。他是不需要吃饭的。莫要管他了，你也还没吃饭吧，坐下来一起吃。”
“嗯。”小可眼神怪异地看了“牡丹花”姬无月一眼，决定相信“大好人”东方迟的话。
“牡丹花”姬无月：“……”
小可的一口小白牙到底比不上东方迟的铁齿钢牙。他咬了一口硬邦邦的窝窝头，觉得很是费劲，便倒了一碗凉水，把窝窝头放到里面泡了泡，待泡软了再拿出来，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
东方迟吃完一个窝窝头，便把手置于衣袖，然后从虚空芥子里掏出半包桂花糕来。
这半包桂花糕就是痴傻少年吃剩的那半包。东方迟本打算当作“小金库”私藏的，万一哪天姬无月“使小性儿”不管他饭吃，他也不至于饿肚子，没想到今日竟然大方地拿了出来。
他把桂花糕郑重其事地往小可面前一推，大义凛然地道：“我吃了你的干粮，也请你吃我的干粮。”
“桂花糕？这……这也贵重了，我这就是个高粱窝窝头……”小可的杏眼倏地睁大，脸上浮起羞窘之色，讷讷地道。
“果腹之物哪有贵贱之分？饥肠辘辘奄奄一息时，近在眼前的一个窝窝头比远在天边的精致糕点要珍贵一万倍。来来来，吃吃吃，莫要客气。”东方迟又把桂花糕往前推了推。
姬无月也把手置于衣袖，拿出两盒栗子糕和用荷叶包裹的两只肥鸡腿，道：“多谢小公子，允我们借宿一晚。”
小可一双溜溜圆的杏眼瞪得更大了，讶然道：“这些都是从衣袖里拿出来的？”
“当然，难道你以为是凭空变出来的？”东方迟脸不红心不跳地撒着善意的小谎，然后拿起一个肥鸡腿，笑嘻嘻地晃了晃，道：“你一个，我一个，我们来碰一个！”
“……”小可犹豫了一下，然后真拿起一个肥鸡腿，和不着调的东方迟碰了一下。
十来岁的少年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你若是慷慨施舍，他们便会耿直了脖子，来个宁死不吃嗟来之食。但你若是胡咧咧一通貌似有点道理的“等价交换”，他们便会欣然接受。
东方迟把那盘凉窝窝头拿到自己身前，就着肥鸡腿，吃了个一干二净，然后又把栗子糕往小可面前推了推，道：“你正在长身体，多吃些，才能像我一样长得又高又壮。”
小可看着瘦得跟骷髅架子似的“又高又壮”的东方迟，没有吭声，但眼圈却莫名地红了。他虽不知为何这两个小哥哥要来他家借宿，可是“牡丹花”哥哥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公子，“大好人”哥哥既然能抱到“牡丹花”哥哥这条金大腿，想来也不是简单之辈。这两个金贵无比的人却不约而同地都把好吃的推到他的面前。
东方迟看小可眼圈有些发红，心中叹了口气，顿了顿，道：“小可，我看连这小院里都种满了牡丹花，可为何田间地头不见半亩牡丹花田呀？”
小可的眼圈忽地更红了，面上更是委屈。
“原来不是这样的。我们村和周边的几个村子世代都是以种牡丹为生，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是有吃有喝的。我阿爹更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种牡丹好手，收了好几个徒弟呢，这间屋子原来就是给他们住的。后来……后来，都说我们这闹了女鬼，冲撞了牡丹花神，谁买了我们种的花，就会被女鬼缠上，还会给家里招灾致祸，然后我们种的花就一棵也卖不出去了。阿爹和几个叔叔伯伯也被洛城的牡丹花会赶了出来。”
“牡丹花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没法子，大家就狠着心、掉着泪，拔了以前视若珍宝的牡丹花苗，种上了高粱。阿爹说，这日子要是还不好转，就只能卖了这院子，带着我和阿娘去别处讨生活了……”
从土里刨食吃的平民百姓自古便安土重迁，要是能安居乐业，甚至稍稍能活得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离开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东方迟和姬无月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有些沉重，一时间屋子里静得只能听到外面呼呼狂啸的风声。
小可揉揉眼角的泪花儿，站起身，道：“小哥哥们，早些睡吧。被子都是我阿娘新拆洗的，昨日我刚把它们都晒过。”
姬无月把桌上的糕点拢了拢，递给小可，道：“拿上吧。”
小可摆摆手，执意不收。
东方迟直接把糕点塞到小可的手里，道：“也给小虎尝尝，就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小可抿抿嘴，这才收下。忽地，又想起什么似的，声若蚊蝇地道：“那个傻哥哥，还好吗？我不是……不是故意要打他的……”他似是想要解释一下，自己只是一时气不过痴傻少年嘴里一直叫嚷着他阿姐是鬼，才动手打人的，但是一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说了，毕竟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都不该动手打人。
“我知道，小可是个好孩子。你放心吧，他很好。”见小可如此窘迫，东方迟果断地开口解围道。
小可面上泛起一抹羞红，感激地看了善解人意的“大好人”东方迟一眼，便踱步走了出去，顺手还给他和姬无月关上了门。
待小可走后，东方迟便吹熄了屋内那盏泛着黄豆般大小光亮的油灯。
做贼得有个贼样，试问天下哪个贼偷溜进来的时候还点灯的？
这灯一灭，屋内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静得只能听到东方迟和姬无月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忽地，小院的一侧院墙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紧接着就是“呲溜”一声利落爬下树的声音，然后一个好似幽冥厉鬼一样的黑影“嗖”的一下从眼前消失了。
夜能视物的东方迟从半掩的窗棂中看到小虎从隔壁的一户人家蹬着梯｜子爬上墙，然后又身手矫健地顺着小院内一棵靠墙的大枣树爬了下来，最后穿过桐木门，往后院去了。
他顿时有些失笑地摇了摇头，心道：“这孩子似我，委实是个偷鸡摸狗的好苗子。”
又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从后院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小可和小虎说悄悄话的声音。
东方迟和姬无月都是已入虚空境的修士，耳聪目明的程度胜之凡人十几倍，无心插柳地把他俩的悄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可，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咱们还是别把大门打开了。”
“今日我阿姐肯定还是要回来的，不把大门打开，她怎么进来？”
“……我觉得就算你插上门闩，小怜姐姐也能进得来。”
“你这叫什么话？你是不是也认为我阿姐是……”
“没没没，绝对没！我跟你一起在前院等小怜姐姐回来。”
东方迟讶异地和姬无月对视一眼，心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世上多的是对厉鬼避之不及的，竟然也有对厉鬼敞门相迎的！有意思有意思。”
忽听桐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小可和小虎已然进入前院。
“嘘！轻点，别吵到两个小哥哥。”
“你对他们倒是很上心。”
“哼，刚才白给你吃栗子糕了。”
“……”
只见他俩像是担心吵到东方迟和姬无月一样，把脚步放得极轻。两人先是快步过去拉开门闩、打开大门，然后又一起猫着腰躲到了牡丹花丛里。
今日是十五，好似泼了墨一样的夜空中但见一轮惨白惨白的满月，不见半颗繁星。
倏地，一阵阴风狂啸，天上骤然惊现大团大团的乌云，一眨眼就把那轮白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惨月遮了个严严实实，霎时间天地间一片漆黑、光亮尽消！
东方迟不怀好意地冲姬无月嘿嘿一笑，负手走到窗边，然后招招手，示意姬无月也过来凑个热闹。
待姬无月过来后，东方迟先貌似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小可和小虎藏身的花丛，继而对着黑沉沉透不出一丝儿光亮的夜空嘿嘿一笑，道：“今夜无星无月，应点星月灯。”
此话一出，姬无月面上分毫未变，但却把在花丛中藏身的小可和小虎吓了个半死！
你说说，你屋里黑灯瞎火的，我们都以为你睡下了，结果你突然出现在窗口，冷不丁说上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吓不吓人？
小可和小虎惊魂未定地捂着胸口，心里暗暗寻思：“星月灯？哇，名字都这么美，那灯得美成什么样啊！它到底是像星星还是像月亮呢？”
其实不光是小可和小虎，就连姬无月的心里都对它多了几分期待。
只见东方迟春风满面地从虚空芥子里拿出一个竹制的、落满了灰尘的惨白白大灯笼。
呃，白灯笼？
对，所谓的星月灯就是一个破得不能再破、脏得不能再脏的白灯笼！
那白咧咧的灯笼纸上还用殷红似血的朱砂写着两个大字，前面是一个“来”字，后面是一个“去”字，好似是想用它招来什么东西，又想弄走什么东西一样！
姬无月被这个名不副实的“星月灯”雷得面容扭曲，艰难地开口问道：“它为何要叫星月？”
“无星无月的夜里，不都得打灯笼啊。”东方迟笑吟吟地回道。
姬无月面上一怔，犹豫了一瞬，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灯笼上的‘来’和‘去’是什么意思？”
“打着灯笼，不都得走来走去啊。”东方迟依然笑吟吟，一脸理所当然地回道。
姬无月：“……”
连续被怼了两次的姬无月轻咬嘴唇，不到黄河心不死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真的没有其他意思？”
“能有什么其他意思？呵呵，姬无月你总是想太多！”
“……”总是想太多的姬无月咬紧牙关，不再问上一句。
小可和小虎蹲在花丛里，因为角度问题看不到东方迟是如何凭空把“星月灯”拿出来的，而只看到一个白花花的大灯笼要多诡异就有多诡异地从窗口伸了出来！
他俩先是被这个模样“星月灯”雷得外焦里嫩，紧接着又被姬无月和东方迟的对话雷得生不如死！
两人同时对“泥石流”东方迟的认识更深刻了三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无星无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