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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归途改主意 ...

  •   第二日,果然阳光普照,一早,上官念就带着艾护卫飞身离开,樊云舒望着二人乘舟远去的身影,一改几日来随性模样,说话语气也异常严肃,问身后小厮:“人醒了?”

      小厮答:“是。”

      樊云舒:“问出什么来了?”

      “除了交代自己名叫管离,”这小厮看着是个会办事的,口齿伶俐,神情恭敬,“一心想再求见上官小侯爷...其他暂未招供。”

      樊云舒:“继续审,东宫那些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给我查清楚。”

      “是,”小厮提醒道,“那这上官小侯爷...”

      樊云舒:“派几个生面孔,暗中跟着吧。”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小厮单膝跪下,‘嗖——’一声,人就没影了。

      ...

      另一边,艾护卫一脸轻松,自从昨夜回到水云阁,与少主一起看了水无依拿来的方子,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地,这下好了,侯爷有救了,少主也不用理找上门来的麻烦事,回家的感觉真好啊!

      但上官念表情却依旧紧绷,一方面,忽然得到解药,心里奇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太顺利了。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每次出现这种感觉,总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就比如...弄丢那个人之前,也曾有过这种感觉。

      另一方面...刚出皇城就明显感受到...有人跟踪他们...

      他故意放慢速度,以此提醒一世注意警惕,对方善于隐藏气息,想必至少轻功很不错,否则自己一手带出来的艾护卫不至于到现在都毫无察觉。

      “出来吧,有什么话早点说。”

      等了一会儿,对方还挺沉得住气,上官念不想浪费时间,拉紧缰绳,发话了,艾一世早已手握剑柄,两人在无人山道止步,蓄势待发。

      只听得头顶上方的树木枝叶‘沙沙’作响,七八名穿杏黄紧身疾行装,手握双刀,戴半脸金面具的侍卫落下来围在二人马前。这身装束,一看就知道是谁派来的了。

      “这我就看不懂了,”上官念讽刺道,“你们主子究竟想以礼相待呢,还是想逼人就范啊。”

      为首的面具男下巴上有一道刀疤从嘴角延伸至脖子,伤口处的皮肤凹凸不平有点吓人,他上前一步,拱手道:“娘娘请小侯爷东宫一叙,望小侯爷不要让奴才们难做。”

      “知道有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么?”上官念‘委婉’拒绝。

      “那...得罪了。”刀疤男一声令下:“给我上。”

      话音未落,其余面具男与艾一世几乎同时飞起,‘毕玄’剑与那些人挥出的银刃双刀十字相抵,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双方内力不相上下,僵持间,地面尘土颤动,落叶飞起。

      两匹宝马很镇定,立在原地岿然不动,不愧是上过战场,闻过血腥味,听过战鼓擂,更吃过‘混血军粮’的名驹。

      有人冲上官念飞来,上官念身形未动,两指一挥射出几道真气,准确打中来人手肘穴位,中招瞬间,兵器掉落,人也失衡翻落,稍一站稳就又咬着后槽牙赤手空拳狠狠扑来,上官念抓起‘曦和’伸直手臂,只以内力逼退对方,毫无拔刀之意。

      刀疤男见上官念内功了得,便迅速飞向另一边,欲退而求其次,先制住那名护卫再说。

      怎么,知道少主不好惹,都以为我更好对付么?方才尾随我们,隐藏气息算你们有些本事,但要正面刚,你们这群全部加起来,还不够我练手的!小看谁呢?!

      艾一世发现这帮人全冲自己来了,心中冒火,直接任督二脉大开放出一个气爆,不仅把面前几人的刀都震裂,断开,还把那小头目刀疤男惊得后退几步。一阵‘叮呤咣啷’声响后,这几名东宫侍卫纷纷如乌龟倒地,刀疤男识相地对上官念单膝跪下,再次恳求:

      “我等并无伤害小侯爷之意,实在是...”

      艾一世:“哼,就凭你们伤得了我家少主么?”

      刀疤男:“不敢。实在是...太子殿下有难,十万火急...只有您出面...”

      “怎么,太子身边没人了?轮得到我出手?”上官念真是听烦这套说辞了,“你说说看,为何非要找我?”

      “这...”刀疤男想到主子最后叮嘱的话,若小侯爷还是不肯赴约,就换种说法,于是说,“...因为事关,事关您的一位故人...”

      “哪位故人?”上官念追问。

      “少主,”艾一世提醒道,“他们故弄玄虚,小心有诈,候爷还...”

      刀疤男不紧不慢的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前泽国太子,君沅。”

      闻言,艾一世不安的咽了咽口水,多年来安国候府上下都不敢提起这个名字...突然听人毫不避讳的说起,少主怕是要疯。他连连摇头,心道:真的是,东宫的狗崽子什么都敢说啊,你们死定了,敢戳少主内心最痛之处,居然提那位殿下的名字来诱骗少主,可悲,为你们默哀。

      然而,上官念并未如他想象那般暴怒或者大开杀戒,反而异常平静。
      这让艾一世更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烈日炎炎,阵风吹过,本应凉爽舒心,却令在场的人感到一股凌冽寒意,东宫侍卫们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面面相觑,紧张地等待...

      “一世,你先回浮光郡,”上官念最终叹了口气,“我去东宫。”

      刀疤男内心大喜,终于能给主子个交代了,早知这么容易就能办成差事,一开始就该报那个人名了,暗骂自己过于谨慎,让弟兄们白白被人收拾了一顿。

      “不行,你不能一个人去,”艾一世急了,他没想到少主居然妥协了,“太危险。”

      “府里的事不能拖延,你亲自看着,我才放心。”上官念思路很清晰,“事办完了,再来找我。”

      “少主...”

      艾一世明白,少主一直觉得府里有奸细,尽管得了救老侯爷的方子,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这解蛊之法,至少十日才能成,为确保万无一失,必须亲自为侯爷解蛊,加上来回路途也费事日,若只他一人回去,最快也要大半月后才能重回京城...自己从未离开少主这么长时日,更别说这期间少主要独自面对东宫,甚至更多复杂之事,实在让人很难放心。

      上官念问刀疤男:“你们主子想要什么时候见我?”

      刀疤男:“娘娘说,随时恭候小侯爷。”

      “行了,你早去早回吧,”上官念冲艾一世笑了笑,“别小孩子气。”

      作为你的贴身护卫,突然要分开十几日,担心是应该的吧?这一刻,忽然有些理解少主了...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少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呢?他们分开那么多年,少主心里的担忧,怕是比此刻的我多千倍万倍吧...少主,小孩子气的那个其实是你吧?明知道有可能是个局,会被利用,只因东宫挑明说了他的名字,你就控制不了自己了吧?担心到就这样轻易地把侯府托付给我,自愿前往泥潭中...哎,大傻子。

      “那...我走了,”艾一世收起‘毕玄’,心知少主一旦做了决定,就很难更改,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你万事小心...”

      亲弟般的人策马离去,等到看不见人影了,上官念的笑容也逐渐消失,对刀疤男说:“带路吧。”

      刀疤男:“呃...小侯爷是想,现在就去?”

      “怎么,不是你说‘十万火急,随时恭候’的么?”

      刀疤男:“哦,奴才的意思是,如今东宫戒备森严,白日里去怕引人注目,不如晚些时候,委屈小侯爷换上奴才们的衣服,更好。”

      “...”

      刀疤男:“...毕竟,也事关那位殿下...小侯爷您就...”

      “行了。下去吧。”

      刀疤男:“那么,烦请小侯爷耐心等候,戌时会有人来接您。”

      堂堂灵国东宫,一幅畏畏缩缩的做派,还真是看不惯。上官念懒得再说话了。

      ...

      等那群面具人彻底走远,上官念又在原地驻足许久。

      还未到午时,总不能真的在这山道上等一整天吧,这地方离上回听说书的酒楼不远,要不,去那里打发时间吧,这么想着,上官念调转方向,慢悠悠骑着马朝码头闹市区去了。

      当然,他没错过矮灌丛中的轻微声响,方才山道上除了东宫侍卫尾随,确实还有另一拨人的气息,所以他才会停下,原想让两路人统统现身大家狭路相逢一起聊聊天省得一个一个出来谈心怪累人的,没想到矮灌丛那几个还挺沉得住气,直到最后也没有露面,不管是何身份,既然不想出来,他也没兴趣戳穿。

      现在有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无论东宫,还是矮灌丛那批,背后主子都不是下蛊威胁他的那个,因为他们都没再继续跟踪一世。决定让一世独自回浮光郡,其实也有要试探一下这些人的意思,既然是这样的结果,那就是说,这两路人并不知道他上官念会出现在京城的直接原因。

      而且,可以肯定,目前至少有三方势力在盯着他:东宫,下蛊真凶,还有矮灌丛那一方。

      不过话说回来,京城势力又何止这三方呢,若每每遇到跟踪的都要抓着人家问个明白,那多麻烦,就当皇城里的人好奇心过盛吧,不一定都有恶意,毕竟他是安国候的儿子,备受关注也很正常,只要别触碰他的逆鳞,随便怎么着吧,这些年都这么过来了,早已习惯。

      ...

      酒楼里,依旧是那个说书人讲着同一个段子,把刚来京城的群众唬的一愣一愣。

      某小侯爷正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来了一名相士,穿着天青色黑襟水袖长袍,戴一顶镂空黑纱帽,手持拂尘,身背桃木剑,身边跟着个学徒模样的白衣少年,那相士问道:“打扰了,可否容在下在此小坐片刻?”

      上官念抬眼看了看,相士眉间有个浅浅的红印,形状特别,与往日见到的那些在额头随意点个红点儿的‘无扬子’们有所不同,这人身形瘦削,文质彬彬,身边少年也像是个懂规矩的,他不觉反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多谢。”相士在他身旁坐下,少年马上倒了杯茶水递给他。一副尊师重道的画面。

      说书人正讲到小医师雨夜为圣上渡劫的情节,口若悬河,台下凝神倾听。

      上官念喃喃自语道:“怪力乱神,究竟想要掩盖何事?”

      “大人不相信这些故事吗?”相士忽然问。

      “对,不信,”上官念随口应答。

      “为何?”相士继续问。

      “从前,有个人对我说,‘尽信书不如无书’,书都不可尽信,何况这些口口相传的鬼神之说。”

      相士似赞许的点头,不再问了。这反应倒让上官念稍微有些在意,比起进京路上遇到那一群群‘自来熟’的算命先生,这人话不多,坐下来后也挺安静,若非一身相士打扮,其气质倒更像是个书生。如果真是个书生,想必是家境不济,否则怎会委身做这三教九流的行当。

      感受到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相士转过头来冲身旁礼貌的笑了笑。

      上官念这才意识到自己竟不小心盯着一个陌生相士看了许久,马上拿起酒杯想借饮酒来掩饰尴尬,没曾想...喝了个寂寞,杯中一滴酒都没有,早被他喝光了。

      小学徒见此景,没忍住,笑出了声,被相士一个眼神责怪了,又赶紧憋着,瞬间乖巧。

      罢了,上官念直言:“无意如此,见笑了。”

      相士依然礼貌一笑,无甚要说。

      “为表歉意,我请阁下吃顿饭吧,如何?”一个算命的,言行举止如此得体,上官念更在意了,直接相邀。

      相士摇头:“小事一桩,大人不必破费。”

      “你选择与我同坐,想必是有话要说,千万别说什么‘萍水相逢’的场面话,”上官念目光中多了一丝挑衅,“你应该感到高兴,因为,我现在对你很有兴趣。”

      相士笑答:“大人想多了,在下并无话要讲,打扰大人休息,实属无心,告辞。”说罢起身就要走。

      上官念一把抓住他,“你这是在玩‘欲擒故纵’么?说,谁派你来的?”

      相士被他抓的没站稳,重重坐了下来,引得酒楼内不少人往这边看,不明所以。

      “诶,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啊,快放开我师父!”小学徒上前护着相士,满脸怒气。

      “不得无礼。”相士喝止学徒。

      “既然敢来招惹我,”上官念无视周围人的好奇目光,也无视小学徒不甚友好的眼神,死死盯着相士的脸,冷冷的说,“就不要临阵脱逃。”

      相士叹气:“看来,大人这顿饭,在下不能推辞了。”

      “很好,”上官念这才将手松开,露出胜者笑容,“想去哪家酒楼,想吃什么,尽管开口。”

      “不必麻烦,就在这里吃吧。”相士满脸无奈,揉了揉酸疼的胳膊。

      上官念打了个响指,对赶来的店小二吩咐道:“找个安静点的房间,上最好的酒菜,我们要用午膳。”

      店小二连连说好,马上叫一个丫鬟引三人去楼上雅座。

      ...

      上官念挑了最里面的一间,靠窗坐下,继续问:“现在可以说了吧,谁派你来接近我的,有何目的?”

      “看大人面相,并非草木皆兵之人,”相士也坐下,反问道,“为何对在下如此猜疑呢?”

      上官念:“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相士:“在下实在不知应当说些什么,既然大人请了这顿饭,我便为你看个相吧。”

      上官念:“说下去。”

      相士:“大人天庭饱满,五官俊美,乃人间翘楚,想来各种溢美之词已经听得够多,然而在下看相,只看人之神韵,一个人心性如何,无关容貌。大人言行之间颇有王者气度,眼神无畏坦荡,可知是自由洒脱的性情,这样的人光明磊落,不问得失,不求回报,只为信念而活,只是,一个人若活成太阳一般,并非全是好事...”

      上官念:“此话怎讲?”

      相士:“事有两面,剑有双刃,一个人至情至性之处,也是他至暗至弱所在。阳光越强烈,阴影也就越大。在下想劝大人一句,你的热情,你的执念,你的猜测,有时候是会伤人的。”

      上官念:“你能说得通俗易懂一点吗?比如我会伤谁?”

      相士:“比如...大人自己。”

      上官念被逗笑:“哈哈哈哈哈,你是说,我现在怀疑你有问题,其实是在伤害我自己?”
      说那么一大堆,听着像是夸人,实际毫不客气的在骂他自以为是吧,有胆量。

      相士坦言:“大人想要这么理解也行。”

      “这样吧,你再算算,我为何猜忌你?”这人说话爱绕弯子,还是可疑,上官念换了个问法。

      “很简单,因为在下与众不同。”

      “...”一语中的。上官念愣了一下。

      “大人似乎很反感我们这些相士。”

      “...”又说对了。

      “在下本应责怪大人无故猜忌,失礼至极,宁死不吃这顿饭的,”相士甩了甩拂尘,道出缘由,“因大人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的道理,想来待人接物不会只看表面,在下欣赏此番心境,所以不愿计较。从方才到现在,大人对在下的态度一直偏激,想来被陌生人厌恶多为三种可能,其一,言行有失,其二,身份悬殊,其三,超出认知。今日你我乃为初见,大人毫不掩饰对在下的偏见,大概是因为在下的言行与相士身份极其不符,超出大人认知了罢。”

      漂亮!真是无懈可击的一段话。
      上官念忍不住暗暗赞叹,甚至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一系列的行为...

      小学徒站在相士身旁,瞪了此刻眼皮下垂呆呆望地的人一眼,不用问,定是在心里骂他呢。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上官念站起身,恭敬地行了歉礼,向眼前人乖乖认错,“今日上官念确实失礼,望阁下原谅。”

      “在下无扬子,”相士赶紧伸手扶他起来,“原来大人是安国侯府小侯爷,快请起。”

      “阁下不告知真名,是何缘故?”上官念不愿起来。

      “在下真名就是无扬子,”相士无奈道,“拜那传说所赐,如今人人皆可是我,实在无可奈何,小侯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下不想胡乱编个名字骗你,快起来吧。”

      听着不像是说假话,事不过三,继续对此人无端猜疑的话自己岂不真成笑话了,只是这个答案实在是万万没想到,巧的有点离谱,上官念起身,忍不住问:“你...为何取这名字?”

      “小侯爷可听过‘烂草无扬’,烂草最是无用,”相士苦笑道,“因为无力挽回一些事情,在下认为自己如烂草般一无是处,无用至极,因此自称‘无扬子’。世人哪知,他们争相模仿盲目崇拜的,实际只是一粒微小尘埃,风一吹,就没了。”

      “没想到你虽然心思通透,却如此...罢了,各人自有各人苦,我没有资格对阁下胡乱评判。”大概想着自己也有过同样的心境,上官念不想接着说下去。

      相士笑而不语。

      “不管这些了,今日我便交了你这个朋友,方才你一番解答,我很佩服,能心平气和指正我的,在这世上你是第二人。”上官念很少称赞别人,如果现在的场景被艾一世看见,心里肯定又要惊出一篇短文了。

      无扬子:“小侯爷谬赞了,在下只是说出内心所想,化解误会而已。”

      “不不,我确实心服口服。”上官念不掩饰对对方的肯定,“人活于世,应当明是非,知对错。若一个人说的有理,三岁小儿我也尊敬,若言之无理,天王老子我照骂不误。”

      “呵呵...呵呵...”轮到相士被逗笑,“好罢!小侯爷快人快语,能与你以朋友相称,是在下的荣幸。”

      店小二进来传菜,两人一齐坐下,互敬一杯酒。

      “喝酒,吃菜!”上官念也笑着,不是笑容面具,而是发自内心的开心。
      没想到在这儿还能意外收获这么个可堪倾诉的朋友,算是到重州以来最痛快的事了吧。

      不过,有些问题,还是有必要问问这位‘真’无扬子的。

      上官念:“对了,你可知那传说为何用你之名,你与那传说有何联系吗?”

      无扬子:“大概只是巧合吧。”

      上官念:“现在到处有人自称‘无扬子’,若他们坑蒙拐骗多行不义,你岂不白白承受骂名?可因此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无扬子:“除了有些羞耻之外,其实在下并未因此有过什么麻烦,毕竟我一不招摇,二不惹事,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上官念:“你的家人朋友也不觉得有任何困扰吗?”

      无扬子指了指身旁的小学徒:“我孓然一身,也没什么朋友,这几年来只有这小徒相伴,所以在下,实在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上官念:“你这么说,倒有点‘大隐隐于市’的意思。”

      无扬子自嘲道:“我本就无足轻重,什么隐不隐的,小侯爷说笑了。”

      也许因为直觉,也许因为对方不设防的神情,上官念愿意相信这无扬子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像他这样无亲无故,无据可查的,被有心之人用来编排成诡谲怪诞的玄幻传说最合适不过了,只要故事好听,达到迷惑人心的目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呢?就如当年泽国所谓的‘妖女祸国’之说,世人皆道皇帝昏庸无能,狐妖媚主,一朝国破,‘妖孽’遭百般唾骂,有多少人知道那‘妖女’之痛,就算知道了又有几人愿意相信呢?

      上官念:“实不相瞒,我此次来京城,是有人用‘无扬子’之名约见,前几日我爹被暗算,中了蛊毒。一路上太多相士挡道,又都不是我要找的人,因此心生厌恶,方才对你接连猜忌,缘起于此。”

      无扬子:“原来如此。”

      上官念:“于我而言,‘无扬子’只是个代号,方才误会你不愿告知真名,也请见谅。”

      无扬子:“很理解。所以小侯爷怀疑我与暗算安国候之人有关?”

      上官念:“刚才确实怀疑的,现在没有。”

      无扬子:“为什么呢?”

      上官念:“没有为什么。直觉告诉我你与他们无关。”

      无扬子:“多谢小侯爷肯信任在下。那么...既然已经得了解蛊之方,你为何还在此逗留?”

      “嗯?你怎知...”上官念笑容忽然凝滞。

      无扬子:“在下是个相士,自然是看小侯爷面相猜到的。”

      “你是有些真本事。”上官念感觉得出来,这个无扬子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微不足道,“没错,我已有解蛊之法了。”

      无扬子:“所以,为何还留在这里呢?”

      “...为了...求一个答案。”

      无扬子:“什么答案?”

      上官念单手扶额,不想让人看到他此刻的表情,扭头看向窗外,语气如忏悔般:“我曾经弄丢过一个人,找他找了好多年,忽然听到这里有人提起他,便想留下,如果能把他找回来...就好了...”

      “小侯爷对在下倒很坦诚,”无扬子笑了笑,“不过,恕我直言,这恐怕是个陷阱。就算再怎么不关心国事,我也略有耳闻,皇城里争权夺势之人,都把安国侯府看作一颗最重要的棋子。小侯爷何不放下执念,远离是非呢?”

      “阴谋也好,陷阱也好,如果一定要踏平这些才能见到他,我心甘情愿。”

      无扬子见他这般坚决,想起古书所言,一曰,勿唤装睡之人,二曰,勿笑痴迷之心,三曰,勿劝不悔之情,看来自己多嘴了,一笑而过:“很感人。”

      “多谢你的好意。”不怪这无扬子误打误撞,随口一问就触动了他心里那根弦,大概是刀疤男叫的那一声名字在他脑中造成的震动实在有些厉害吧,还没来得及从这震动中出来,所以不假思索就对刚认识的朋友脱口而出这些不该随意说出来的心里话...上官念吃了一口菜,有些不好意思,不露声色的转变话题,“那些人蠢蠢欲动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心中有数。”

      无扬子:“关心朋友是理所应当的,无需言谢。在下希望能有机会报答小侯爷的这份信任,今后无论遇到何事,请小侯爷别忘了重州之内还有我这么个朋友。”

      上官念:“呵呵。若我真有什么事,该如何找你呢?”

      无扬子:“小侯爷可来下城区连理胡同‘田心居’,此处是在下的居所。”
      小学徒看了眼两人,似乎有些不安。

      “好啊。”上官念满口答应。

      ...

      艾一世不在身边,还真有些不大习惯,不过这大半日因与无扬子相谈甚欢,倒也不无聊。

      因聊到读书的话题,无扬子说城内东街有家名叫‘忘忧堂’的书肆,所售书籍博古通今,无论是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兵书方略,还是天文五行,甚至稗官野史,涉猎极广,浩如烟海,很值得去,上官念一听,兴致大发,一定要马上去看看,此刻他牵着马,信步在无扬子身旁,大谈前几日读的《屈子传》...

      “...屈子辞赋多有郁结怨闷之词,浅读并不能体会其中伤痛,从前不明白,为何他愿穷其一生苦苦守护那位香草美人,终被辜负,自行了断,究竟天下人伤他更深,还是所爱之人伤他更深...前几日,我听人唱了一曲【湘夫人】,方才领悟,花开有时,最美不过一瞬,人亦如此,若有机会为挚爱之人付出一次,绚烂也好,凋零也罢,为他活为他死,重要的是付出过,管它是悲是苦,对自己选定的人,尽管掏出心来,献出全部,无愧己心,才是大丈夫所为...”

      上官念已经许久没有与人讲这么多话了。

      他不知道现在抑扬顿挫言辞流利的自己是多么惹人注目,浑身上下散发着迷人的自信,不知让多少路过的淑女姑娘们含羞凝视。

      这几年除了养伤,以及去西南查探消息,浮光郡的生活是极单调的,他不知道满肚子的话该对谁说,索性就不说,在府里每天不是自己练功,就是教一世练功,练累了就去江边看书,书看累了就喝酒,把自己灌醉了就睡觉,世家子弟读书习武,无非想要金榜题名时给自己挣个好前程,而他做这些,只为打发漫长的时光,苦行僧一样。

      “...小侯爷,别人读屈子,都是满腔爱国热血,你不谈治国方略,尽钻研些苦短情长,”无扬子打趣道,“不知你想怎样却余生呢?学屈子投江去吗?”

      “你看我像是心怀天下之人吗?”上官念哈哈大笑,“投江是不会投的,屈子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他投他的,至于我,想怎么活怎么死,看心情呗。”

      小学徒跟在两人身后,表情拧巴像个苦瓜。大概是听不懂这两人在说什么吧。

      说话间,已经走到忘忧堂门前了,小学徒紧走几步,上前帮忙牵着马在外等候,这马儿很是认主,换了人牵,立刻啐了对方一脸口水,惹得少年握紧双拳,气得脸通红,苦瓜脸变成了柿子脸。

      这间书肆进门有一面石壁,上面刻着各种字体的‘忘忧’,往里走,是个很大的马蹄状大堂,大堂中心悬着许多长短不一的白绸,洁白的绸面上绣了各种诗句,风吹过,白绸飘动,是书生文人喜欢的意境,一个个雕花红木书架靠墙摆开,表面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堂内宽敞明亮,空气中有沉香的味道,很有名门书屋的气派,书肆最里面专门设了供人看书的隔间,用梅、兰、竹、菊四面屏风将桌椅隔开,桌上有茶水,也有文房四宝,在此翻阅书籍,可以说既风雅,又享受。

      忘忧堂的小厮迎上前礼貌询问:“二位客官想找什么书?小的帮你们找来。”

      “有写面首的书么?”上官念直截了当。

      无扬子的拂尘直接掉地,不免替他害臊,也后悔带人来此,嘟囔道:“...兴冲冲的过来,居然是想找...这方面的书...”

      小厮头一次听人询问这种书,疑惑的问:“请问...什么是面首啊?”

      “面首,就是男宠。”上官念声音洪亮。

      “你小点声,这地方不可喧...”无扬子伸手想捂住上官念的嘴,发现堂内其他买书人纷纷投来各种鄙视嫌恶的目光,又把手缩了回去,只凑近上官念,小声提醒,“又不是来买什么正经书籍,别喊那么大声!”

      小厮一脸震惊,心想,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长得一脸正气,穿的金尊玉贵的人,那方面居然是这样的癖好,虽说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都是差不多的人面兽心,不过按他的经验,纨绔子弟一般更喜欢《玉瓶梅》《金蒲团》《秋宫图》这类的书,且都是暗戳戳的来找,想看男宠文还扯着嗓子喊的,这位还是头一个。

      “怎么,没有吗?”上官念见小厮愣神,又问。

      小厮恢复营业笑容:“啊...有的有的,我这就去拿来...请稍等...稍等...”

      无扬子捡起拂尘,拍去灰尘,将麈尾捋顺:“...你...亏你方才还与我分享读《屈子传》的心得...转眼就...明目张胆的搜罗起这种书...”

      “既已成年,什么样的书我不能看啊?”上官念满不在乎,甚至有些一本正经的答道,“告诉你吧,我这是遵循孙子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所谓彼方,是指东宫吧。”全京城嗜好男风的也就那位深居浅出的太子了,无扬子猜想上官念是想通过此类书籍,揣测相关心理,以便与东宫周旋。

      “聪明。”

      无扬子张口正想再说话,见小厮回来了,作罢。

      摆在两人面前的十几本书封面画的内容...不可描述,且书名都很厉害:《董卿乱帝心》、《眉眼所及皆是风情》《龙美人之风流秘史》...无扬子逐渐用拂尘遮住眼睛,看不下去了,上官念眉峰跳动,虽也受了点感官冲击,还是一副镇定的样子。

      “这位客官,关于男...面首的书全在这儿了,这些可都是我们这儿压箱底的名作...”小厮红着脸压低声音,“...里面有几本还是孤本哟,所以这个价钱嘛...”

      “嗯,都包起来吧。我全要了。”上官念从怀中掏出一张万两银票,“拿去。”

      那小厮接过银票,开心的去账房上账去了。

      无扬子感叹道:“寒门子弟读书求学只能借书手抄,或口口相传,还是富贾权贵方便,一掷千金,要什么书,垂手可得。”

      上官念:“你若也想看,我借你就是,要是不够,我府里藏书阁的书,随你借阅。”

      “噢不不,”无扬子连连摆手,“在下对这种题材的书可没兴趣。只是感慨人与人之间的天差地别,我来此地,每次只看会儿书便走,从不买回去的,小侯爷就不一样了,出手之阔绰,令人瞠目。平民百姓与小侯爷做朋友,忽然觉得压力很大啊。”

      上官念听出了话里的嘲讽,不觉冒犯,反而解释道:“那是有人硬塞到我府里的官银,收买人心的脏钱而已,花了便花了。”又说,“我知道阁下不是真的在意这些。放心,我安国侯府从不干欺压百姓之事。”

      无扬子赞许的点点头:“那便好。”

      忘忧堂的小厮又回来,手里捧了一堆银票和碎银:“客官,这是账房先生找的银两,您的银票面额太大了,这些书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不用找了,记在账上,以后我们再来买书,花费从剩余银两中扣去便是。”

      小厮连连说好,问上官念要了名字报给账房,然后拿出一个绣工精美布料细软的书袋,将那十几本书放进去装好,毕恭毕敬的将两人送出门外。

      无扬子默默无语。心道,这是什么视钱财如粪土的阔少。

      小学徒见两人出来,迫不及待把马缰还给上官念,多一刻都嫌麻烦。看来这乌骓没少用口水‘招待’他,头顶的发髻已经肉眼可见的湿哒哒了。

      “小侯爷接下来要去哪儿?”无扬子轻轻拍着徒弟的后背表示安慰,同时问道。

      上官念晃了晃书袋:“找个地方看书去。要一起吗?”

      “啊,那在下告辞了。”无扬子像只受到惊吓的松鼠,赶紧拒绝,却不忘提醒,“小侯爷...最好找个没人的地方,再...再看那些书吧。”

      “好啊,等我看完了,再来与你交流心得。”上官念看着此刻无扬子明显慌张别扭的表情,与方才在酒楼时的端庄仪态感觉截然不同,觉得有趣,故意损他,同时,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与这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已经认识了很久似的。

      “很用不着,”无扬子眉头皱起,头摇得像拨浪鼓,“你,你自己看的开心就好,千万别来找我说。”

      上官念跨上马背,转头直直看了眼无扬子,勾唇一笑,什么都没说,抓紧缰绳,那乌骓立刻发出欢快的轻啸,扬起前腿,向前一个漂亮的伸展,如一团黑风,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小学徒呆呆地问:“...他这是买了些什么书啊?”

      无扬子咳嗽了一声,回到端庄的样子,说:“不要瞎问。”

      直到看不见那团黑风后,他们才转身离去,消失在车水马龙间。

      ...

      城外,上官念又回到那个山道,缰绳一扔,轻轻一跃,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在看着最顺眼的那棵榕树枝干上,从书袋中挑了一本《攻略城池不若攻略君心》,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归途改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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