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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当下坐兴庆宫金銮殿的李隆基风流倜傥,无所不能。除美色、羯鼓、温泉、音舞、百戏外,鸡年降诞的他竟也酷爱斗鸡。人说这是自家斗自家,预兆不祥。

      上之行下必效。长安人家境殷实的以斗鸡为乐,挥霍财富;底子匮乏的以斗鸡为业,赚取开销。
      所以,八月中秋次日这个清晨,满长安的斗鸡为周而复始的曙色催醒,竞相引吭高歌,经久不息。斗鸡是公鸡,因此上,无怪乎京城黎明总有一股子滑稽突梯的阳刚之气。

      此起彼伏的斗鸡报晓声里,秦基业在一间风雨剥蚀的烂屋醒来,身边既没妻妾也缺儿女,有的只是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有的只是墙上挂着的十八般兵器。

      要问十八般兵器都是些啥,他会告诉你:“弓,弩,枪,刀,剑,矛,盾,斧,钺,戟,鞭,简,撾,殳,叉,杷,索。”

      若你问,为何墙上少了一样兵器,仅有十七件,他会答以:“第十八样无形胜有形。俺若赤手空拳与你对打,这就叫白打。拳与手岂能挂墙上?”

      这屋子是他这些年贩马来长京城时暂住的,位于南城郭黎庶聚集区,是买下备用的。

      此刻,既为鸡鸣催醒,他便一跃下地,到门外用陶缸积存的雨水盥洗一番,便背上褡裢,外出办秘事去了。

      昨夜辞别刘韬光,他回家倒下便睡着了。这些天累得身上都快没骨头似的了。

      “时不我待,诸事须加快弄停当了,也好赶早上路,免得给提前打来的叛军堵住。”他警告自己说。

      ※※※

      国子监门子接过秦基业给的铜钱,许他进去拓片。

      秦基业来到松柏森森的后廊,先往贵重的大石碑啐上几口唾沫,再将大幅宣纸齐整敷上,打开墨盒,将拳头状的棉包蘸个饱。等多余墨汁滴没了,便从上到下、打右至左一点点拓着。

      渐渐,洁白的宣纸变成黑白两色,《皇舆图》繁复的线条和文字便显现出来。

      这块大石碑是隋文帝杨坚下令镌刻竖立的,是隋代疆域全景图,详载各方道路、河流、关隘、形胜和风物等等,对从戎的军汉与远行的商人极有裨益。

      民间传说《皇舆图》暗藏隋朝帝室藏宝处的标记,曾吸引众多淘宝人埋头钻研、踏破铁鞋,却穷尽一生,一无所获。后来,这个传说变成了遥远的谎言,没人再信以为真了,国子监和大石碑因而冷寂已久。

      唐代疆域基本因循隋朝版图。武德以来,历任天子十分看重这地图,特从杨家宗庙移到李氏太学,以便饱读诗书的儒生仰观星河灿烂,俯视皇舆苍茫,在折服于李唐功业之余,养成心有天下、造福万民的全局观。

      这全胜图一连拓了十多份,秦基业心里踏实了许多,便收了工。

      “是啊,这图虽不会告知我前代宝藏隐在何处,却能及时指点我如何带着三位王孙远达江左,全数拿到几家余下未付的财宝。”秦基业这么想着,谢过紧张望风的门子。

      离开国子监,他去附近胡人食铺要了盏味道醇厚的羊肉羹,索了几个素胡饼。狼吞虎咽吃完一抹嘴,又去其他处所了。

      地图要紧,药物更少不得。他去生药铺合了十几味成药。合的是孙真人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开列的远行必用药,计有熟艾、备急丸、辟鬼丸、生肌药、甘湿药、疔肿药、金创药。还有专门对付毒蛇毒蜂叮咬的种类。江南虽好,可并未全部开垦,瘴气之类的疫病委实可怕,须得带足应急的药物。

      又去木器坊,监工正在打制的车辆。这是一种有盖有门、能坐能睡的车子,就是古时内壁涂桐油以防雨水浸漏的油壁车。谢封二大人为保密起见,不打算动用自家车马,要秦基业秘密打造,费用另结。

      马买好了,是当年突厥处罗可汉千里迢迢进贡给“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天马后代,跋山涉水、日行百里不在话下。

      天马养在近郊庄户人家,由四个武艺卓绝的“曳落河”看养调教。曳落河即突厥语所谓的壮士。
      曳落河四兄弟生于多年干旱、匪兵劫掠的河西。那年,家中绝粒,父母亲族都死了。幸存的四人只好带幼妹外出求生,正好遭遇一支经过的马队。上百匹骏马,却只有十个押运人。偷袭开始,不料一匹马驹失控逃逸,恰好冲向四兄弟的幼妹,吓坏了小姑娘。千钧一发之际,鸣镝飞来,正中小马驹眼窝。

      射箭人是秦基业,以此举降服了曳落河四兄弟。四兄弟在寄存好幼妹后,跟随恩人贩马于散落着磊磊白骨的西域东土。

      鉴于四兄弟的突厥语名儿既冗长又拗口,太不好记了,识马养马的秦基业自然而然给起了周穆王骏马的名字:老大绝地,老二超影,老三逾辉,老四腾雾。

      ※※※

      出城到庄户人家院墙下,秦基业便听到一片喊杀声。

      曳落河们见了大哥,悉数跳下马来问他何时南下。

      “我也巴不得立马上路。但此去江左,山高路远,盗匪出没,虎狼横行,难免遇见种种意外。故此,许多事儿要预先做好了才能成行。大哥许你们富贵,更要保你们周全。”

      “天马调教成了,我等武艺也精进不少了。”绝地说。

      “大哥敢与俺们略略切磋不?”超影交替抛接两把短刃,挑战秦基业。

      秦基业笑了笑,刚要出其不意夺刀试看,不料超影手中已无双刀,而自己后颈瞬间有了凉意,似有疾风袭来。

      超影笑道:“兄长迟了一步,就受制于人了。”

      秦基业顿时歪头,避过一把戳来的短刃,紧接着瞥见另一把又从侧面刺来。他一动不动,待刀子即将挨身,猛然移步。

      那人刺空了,忽然闪开去。

      秦基业以为是四兄弟中的一个,却见四个都在边上大笑,便知道另有他人先自己一步,夺了超影手中的双刀。

      随即,他感到空气的味儿都变得好闻了:

      “怎么,把她给接来了?”

      四兄弟笑着不回答,但好听的雌声从侧面传来:“若我那年便学成大哥不动如山又动如脱兔的绝招,大哥就没救过我,我也不欠大哥了。”

      秦基业侧转,见侧屋步出的胡姬肌肤白皙,眉目深邃,着一身金色衣裳,脚踝手腕系着好几个小金铃,那两把短刃,则分插在左右鬓角。

      此人此景,令秦基业颇为恍惚,失去多年的妻子面容一闪而过。

      “恩人大哥不记得阿史德美娜了?”胡姬扑闪着大眼睛。

      秦基业情不自禁笑了:“多年未见,妹子长成大姑娘了。”

      胡姬颇感失望,到绝地边上背对秦基业说:“哎哟,俺的四位亲兄长,这不是小妹期待的久别重逢嘛!”

      秦基业讷讷的,不知如何接着说。

      超影羞了小妹红艳艳的脸蛋,带她进屋,及时解了秦基业的围。

      秦基业缓过神来,笑道:“好好,长大了就不该寄养别家了,是该接来了。”

      绝地说:“早些日子便派超影接来长安当炉沽酒了,今日得空,便来这里学点足以自保的武艺。”

      “为何不告诉我?”

      “大哥太忙了,说了干扰正事儿。”

      “不然,你妹子便是我妹子。”

      “说得好听,不如做得好看。”小姑娘走出屋子,“敢问大哥,你的自家妹子我全名叫啥?”

      “阿史……那个啥的,妹子叫的是。”

      “得了,别自家妹子了!”

      秦基业窘迫极了,求救似的看绝地。

      “好了,突厥名儿对大哥来说太费劲了,妹子何苦逼他说全了。”长兄埋怨幼妹。

      “起码有一次得说全了吧,”胡姬撅嘴说,“竟一次都没有。”

      逾辉劝解她:“好了好了。”

      “阿史德美娜对大哥这样的大唐汉子来说太拗口了。”腾雾说了,对秦基业眨眼。

      “拗口?哪的话!”秦基业主动到小姑娘跟前,“又见面了,阿史德美娜!”

      “好吧,算你对了一回。”小姑娘勉强说。

      四兄弟高兴坏了,都说:

      “对了就好了!”

      “惭愧惭愧!”秦基业说。

      “不过,为了大哥以后叫我回回都对,”胡姬宽容大度说,“你也给我取周穆王骏马的名儿吧。”

      “怎么,美娜也要南下?”秦基业说。

      幼妹还没回答,长兄赶紧说:“求大哥答应下来,免得时刻挂念她。”

      “大哥也把俺当曳落河使唤可好?”小姑娘说。

      “这个再说吧。”

      “就这么定了。年幼时若非大哥相救,小妹我早就夭折了!”小姑娘英姿飒爽说,“大哥无须多虑,赐名便是了。”

      秦基业想了想,道:“叫翻雨如何?”

      “翻雨,翻雨,天下的雨当然要翻身才能下地呢。”翻雨喜笑颜开,“多谢大哥赐我此名许我随行!”

      未等秦基业反应,便将他一把抱住。

      秦基业是直汉,哪里禁得起这一抱,顿时给弄得脸红耳热。四个曳落河哈哈大笑。

      翻雨蓦然放开秦基业,冲回侧屋,在里头唱起激昂的胡歌。

      ※※※

      夕阳西沉,秦基业回城,行走观玩流光溢彩的朱雀大街。两边是阔狭不一的其他路巷,布满铺子,饮食日用,一应俱全。溜达的本地居民和外来客商中散布深目高鼻的胡人。

      有个用绳索围出的场地,两只斗鸡正殊死搏杀。围者如堵,密匝一圈。压对宝的喜不自禁,压错筹的悔不当初。都是平民,开元通宝本就不多,少一枚多一枚足以影响今日明天乃至后朝的生计。

      无意中听见恩人之子刘金斗吆喝声,他便挤入人群。果见是那顽少带着元宝等小厮,在街口设了个斗鸡围场,以期撞见圣人,给激赏了带入宫中,取代业已四十二岁的贾昌,狠狠出一口那人言而无信的恶气。

      秦基业不可能看完全部比赛,但肯定纵使小家伙打赢所有对手,天子也不可能正好看见他,正好赏识他。

      “这孩子太过痴傻,没想过天子早不是三十年前那位敢作敢为的青年皇帝,却是七十当口的衰翁,对宫外人事早已失去兴趣。”他没招呼敢斗,离开围场继续走马观花繁盛的长安夜景。
      卖艺的人更多了,诸色男女,花拳绣腿,角抵百戏,歌咏舞旋。

      一个角落,如堵的围观者喝彩阵阵,秦基业给吸引了过去。

      三人一家。二老羸弱,衣衫褴褛,协同拊拍一大一小两面圆鼓,弄出一身臭汗来。那个十六七岁的舞娘踩着鼓点翩翩起舞。其装束尤其醒目:头戴绣花卷边虚帽,帽上施珍珠缀银铃;身着薄透艳红罗衫,衫际饰错银花钿;纤腰窄袖,长腿锦靴。

      舞得就更精彩了:体态轻盈,银铃叮叮,锦靴沙沙,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

      秦基业知道这是石国输入的《柘枝舞》。不单他以为好,围观者也都觉得妙,难怪喝彩声不绝于耳,地上搁着的破三彩钵接纳一阵开元铜宝雨。

      秦基业拍着掌,摸出几个铜钱,也投入破三彩钵。刚抬头,发现有几人神色诡异,疑似居心叵测。为首是个化过妆的黑肥家伙,二十不到就畜着上翘的唇髭,一双色眼滴溜溜盯着舞娘诱人的姿容。他边上二少年显然是下人,不时与小主人耳语什么。

      舞娘戛然而止,罗衫半敞,香汗湿身,红唇吐气,深深低头,向围观者唱了个大喏:“奴谢过列位好心人。爹娘病得不轻,今晚有饭吃,明晨有药喝,后日有命活,多是好心人再造之恩!”
      说毕,又唱了个大喏。

      黑肥男子摸出几块碎银,却不投于破三彩钵里,上前扯过舞娘小手,一个个掰开手指,搁完赏钱又推上手指,咯咯笑着盯看她的春风面:

      “小娘子委实美不胜收哪!”

      舞娘见他来者不善,赶紧还他碎银:“郎君给重了,奴不能要。”

      苍头之一说:“既是郎君慷慨,小娘子就赏脸吧!”

      再一个说:“我家小主子纯是一片好心哩,别不识抬举!”

      舞娘沉吟稍顷,点头笑纳,又收了满满当当的三彩钵。最后扶起爹娘,朝围观者道一声:“诸位万福,奴去也”,

      围观者散开,对舞娘色艺赞不绝口,自有有恋恋不舍的,更见想入非非的。

      ※※※

      舞娘一家寄宿的凶肆专卖棺木等丧葬品。生意不好时,店东也偶尔接受付得出食宿费的外乡人。
      卖了大半天的艺,双亲疲累不堪,进入屋子,给闺女扶上床榻去。其实并非床榻,而是两具楠木千年屋合并的临时睡处。两头高中间低,聊胜于无。

      舞娘仅歇了口气,便要去店东那儿张罗食物,但爹叫住她,娘又道:“丹歌,这店食物卖贵了,街上买几个素胡饼吧。”

      “孩儿这就去。”

      爹轻声道:“切莫给店东发现了恼俺们。”

      “女儿晓得,爹娘宽心。”

      丹歌很快从当街设铺的摊贩手里买下新出炉的素胡饼。饼面撒有芝麻,周缘扎着小孔,热腾腾香喷喷的。

      念及爹娘饿坏了,她便拐入一条仅能容下一人的深窄巷。才走十来步,便发现前面踅来三个人,为首的正是给她碎银的黑肥男子。

      黑肥男子距丹歌半步停下,□□道:“小娘子,又见面了!”

      丹歌勉强笑道:“奴这厢里再度谢过王孙。”

      黑肥男子执她手:“小娘子随本公子喝酒吃肉去!”

      丹歌甩却他的手:“爹娘等奴捎胡饼回去呢!郎君给的好处奴还你就是了!”

      说着摸出碎银,放在地上,却给一个小厮挡住去路。

      黑肥男子踏过碎银,逼近她:“本王孙不要你的碎银,要你的整身,要叫你享尽一生一世的荣华富贵!”

      丹歌吓坏了,转身要跑,却给另一头出现的苍头截住。

      “木头,少与她罗唣,”黑肥男子下令那苍头道,“直接扛回去送俺床上!”

      丹歌不及作出反应,就给木头捞起扛上。

      黑肥男子笑得震天价响:“这姑娘秀色可餐哪!”

      丹歌哭喊起来,但给另一个小厮捂住嘴巴。

      但足够秦基业听见赶来,堵住去路。

      “放下舞娘,留尔等一条生路!”秦基业喝对黑肥男子。

      黑肥男子端详秦基业,摸出块帕子塞住丹歌口腔。

      “我说了:放下这姑娘!”

      黑肥男子反喝秦基业,声量更大:“阁下既是到处打秋风的秦基业,就该给老子退走,否则死路一条!”

      “你什么人?!如何认识我?!”

      “你见过我一两回,我见过你无数面!”

      秦基业愣怔一会儿,喝道:“不管王孙是哪家宝贝,放下舞娘走人,劫走舞娘留尸!”

      “哎哟哟,好大的口气呵!” 黑肥男子扯下吓得半死的丹歌,喝令木头:

      “木头,作速将素来没肉吃的秦基业变成一堆臭肉!”

      木头搓着大掌,大喝一声,顺势摆出个威风凛凛的旗鼓,浑身肌肉拧成了疙瘩块。

      秦基业倏地腾空,趁身体下沉,用左腿击中木头右肩胛骨。

      裂帛一声,木头滚到地上撞着墙体,杀猪般哼哼哟哟。

      “果然是块好木头!”秦基业冷笑。

      黑肥男子抱起丹歌乱嚷嚷道:“秦基业,你焉敢如此无礼!我……我回家阿爷跟前告你的状,你等着看好戏吧!”

      秦基业忽然得到他跟前,先把丹歌转到自己身后护着,而后扯下黑肥男子头上裹着的青巾,再用
      手指在他乌溜溜的面皮上刮出一道奇白极细的肤色来。

      “哟,怎么会是你,谢宝卷,宝卷王孙?”

      宝卷叉手腆脸道:“你既认出是老子,这事如何处置,你看着办!”

      “王孙好端端的不愁吃不愁穿,为何倒干起剪径劫色的勾当来?师傅正赶去府上拜见令尊呢。”

      “呸!你搅了我的好事,还敢见我家阿爷!”

      宝卷说着,正好掩护木头偷偷爬将过来,用两条牛蹄般粗的胳膊拼命箍住秦基业双腿,乱嚷嚷道:“公子前头快走,小人这边殿后!”

      宝卷趁势夺过丹歌,与另一个苍头往另一头跑掉了。

      秦基业既已看清舞娘是给什么人掳走的,并这就要去见他父亲,自然不着急了。他蹲下身,摸了摸木头脑门道:“木头,省把气力吧,不然俺叫你的肩膀扛不动你的脑袋!”

      木头刚领教过他手段,便松了手重又哼哟起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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