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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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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老爷的谆谆教诲,在薛蟠走出书院的一刹那便被抛之脑后。她自恃是个年幼的小姑娘,迫不及待地往修竹院走去。
修竹院和花园间有道垂花门,因为修竹院无人,平常并没有仆人把守,只有薛太太安排二三人天天打扫。薛蟠生怕六少爷安置妥当后,不论是薛家,还是六少爷那边,都会安排小厮往来通传,同时严守门户。到时候要去拜访恐怕就要惊动家里人,以薛老爷的态度不得不先防一手,她得在那之间先在修竹院混个脸熟。
走往修竹院的路不算长,奶娘还抱了一程。只是临到院前,薛蟠死活要下地,然后背着手,小步溜达,仿佛不经意间走到此处。
院里熙熙攘攘,一个又一个箱子从角门外的马车上抬到院子里来。江健一边指挥仆人轻抬轻放,一边担心屋里的少爷受到惊扰。他们此次离京实在太过匆忙,少爷是眼见着一天比一天沉默。
薛蟠走进修竹院时,或许是人太矮了些,反而是身后的奶娘先被人发现。她向唯一的熟人江健挥了挥手,说:“公公好。我来拜访你家少爷。”
江健一见大喜。这会陪着少爷在屋子里读书的是临下江南前才火线提拔的何孚,闷葫芦一个,除了“是”外,一个字都不会多讲。若还在宫中,有人能选,非得踢了不可。让他陪上一天,少爷都不说上两句话。既然自己劝一句,少爷就嫌啰嗦。那么,来了个年幼薛府的小姐,少爷不得应和上两声。
他一马当先,领着薛蟠就进了门,把剩下的整理工作都扔给南下带来的亲信、薛老爷派来的薛府总管和临时雇来的力工们。
“少爷,是薛家的姑娘。”
屋子里支起了窗,一室亮堂。苍白单薄的少爷倚着软塌,捧着本书,靠在窗边。他听见声音才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哦?”
薛蟠面上有些羞。她若还是那个人高马大的青年薛蟠,必定要立马坐到少年的身边去,被喜欢也好,被厌弃也好,总要跟他说一声“喜欢”才肯罢休。
如今既然套上一副姑娘家的壳子,又是第一次正式见面,只好娇娇怯怯地喊了声“六哥哥”。她想,有朝一日回魂,要和六少爷认识恐怕要从头再来,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自己此等黑历史。
少年听到一声“六哥哥”时,不由得想起同样失了母亲的七弟。七弟倒是厉害,无事时相互扶持的话说得信誓旦旦,出了事便连个面也露不得了。
这回他连头也不抬,只是面色发黑,带着些许讽意,冷哼一声:“下去吧。”
薛蟠哪里是个听人话的主。少年的拒人千里之外,反而激起了她的兴致,让她更加跃跃欲试。但凡想一想把美人揽在怀中的场面,她也不肯就此退败。
只是,她数了数屋子里的人。除了中年太监江健,还有个十七八岁的普通少年,约莫也是个太监,就低头站在少年身边,随时等候吩咐。己方的奶娘却站在五步开外,帮不上忙不说,恐怕还要拦着自己。
薛蟠正为难之际,却见江健正在向自己使眼色。他的两只眼睛从薛蟠看向少年,越瞪越大,挤眉弄眼间似乎在鼓动什么。
室内除了他们两人,其余人等不是低着头不看人,就是低着头等吩咐。薛蟠试探着挪动两步并无人出声阻拦,欣喜之下,三步并作两步走,迅速攀到贵妃榻上。
少年看了半天书,一页纸都没有翻过,似乎只是在愣愣地发呆。他察觉到身边的存在感,仰头来看,才发现自己脚边坐了个小姑娘。
还不等少年发作,薛蟠先发制人,问道:“我叫做薛蟠,六哥哥叫什么呢?”只要给出个名字,来历还不好猜吗。她实在有些好奇,少年一口地道的京城腔,想来必是京城人士。可她以前在京城混迹的时间也不短了,就算没有认识的机会,远远地见上一面、听上一嘴可不是难事。
难道是在夺位之乱中没了性命的皇子?薛蟠心里一紧,随即又说服了自己。怎么可能呢?她那些仰仗家中权势富贵成为纨绔子弟的狐朋股友们,喝醉酒后嘴上可没个把门,没提起过皇子中曾经死了个少年美人。
少年蹙眉,仍旧不想说话。江健却上前一步,劝道:“少爷在外行走,总有有个名头。哪有主人家连客人名号都不晓得的道理。”
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纸页。那本书在摊开的两侧书页间,被人压得结结实实、泾渭分明。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分明是在某一页停了很久。薛蟠一个不读书的草包憨憨哪里晓得。她以手撑榻,高高仰头,奋力装作一副感兴趣的模样,问:“六哥哥看什么呢?”
却不想五岁的孩子手上无力,薛蟠一个顺势而为,身子歪倒,跌在少年的怀中。少年眼疾手快,马上就把书拿出老远。
“啊~”江健惊呼,突然多想了一层。薛家或许是有意无意,让大小姐仗着年幼来接近六皇子。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也不是不行。薛家富而不贵,暗地里许个侧妃之位足够了。谁都不知道六皇子在修竹院要住上多久,皇上才会召他回京,有主人的欢迎总是好过些。否则和薛家人闹得不好看,自家主子在皇上面前又得失一分印象。
小心注意着大姑娘的奶娘自然看见了。只是她不过一介仆人,归期已近,盼着领大笔赏银回家,一时间进退失据。大姑娘的年纪尚未到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亲近的人看起来还是府里的贵客。
一大屋子里,只有小太监何孚仍旧安安分分低着头,似乎没有主子出声,就无事发生。
“云,我姓云,家中行六,叫我云六便好。”云六拿着书,对怀中的女孩手足无措,只好多说了两句话,盼着女孩儿自己坐回去,也把“六哥哥”的称呼变了去。
只是他这话一出,江健先瞪圆了眼珠子。云,是六皇子亲生母亲的姓。六皇子不用皇家姓氏,肯定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皇家姓氏不是个小众姓氏,皇上又是万人瞩目。他一有吩咐,消息就长了翅膀往金陵城飞。等六皇子入住薛家,城里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反正都知道了。那选择姓氏,掺杂更多的是个人感情。
薛蟠哪里肯叫硬生生的“云六”。她的经验不算少,深知要和一个人贴近关系,从亲密的称呼上最好入手。天成日久地叫着,仿佛真有那么亲密的关系似的。
“六哥哥~”薛蟠见云六爷一听就蹙眉,从顺如流,马上改口叫道:“小六儿~”
云六爷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浮现出青色。薛蟠顺杆子就敢上,扒着他的胸膛爬,雀跃的小手揽住了梦寐以求的脖子,脑袋自然地靠在少年的颈边。嘴上说的话颇有旧日胡搅蛮缠的霸王气势:“要么六哥哥,要么小六儿,你选一个吧。”
云六爷是全然懵住了。宫中人人都端着一副正经的面孔,私底下争夺全为利益,他何曾见过这种性子里莽中带憨、憨中带莽的人。好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随便。”
薛蟠兴致勃勃地喊了声“小六儿”,以恬不知耻的无畏精神,拿脸蛋蹭着少年的脖子胸膛,流连忘返。
奶娘是彻底站不住了,顶着江健抗拒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提醒:“姑娘,时候已经不早,太太要担心了。”
过敏般觉得浑身不对劲的六少爷,仿佛得了天大的喜讯,嘴边竟然扬起了久违的弧度,对薛蟠装作严肃地说:“你年纪小,不应该滞留太久,回去吧。”这一切叫旁观的江健看得咧开了嘴。
薛蟠久经人事,知道不可操之过急,只好恋恋不舍地爬下贵妃榻,向六少爷告别:“小六儿,等我再来啊。”
奶娘抱着薛蟠走得很快,仿佛背后就是洪水猛兽。江健送得依依不舍,差点想送到薛姑娘的香闺,方便以后来往。在他看来,六皇子今天一天说的话,表现的情绪,比从京城到江南的一路还要多,薛大姑娘着实是个不可多得、表现优秀的人才,一个侧妃之位何足挂齿。
江健刚刚挥着手帕送走自己欣赏的薛姑娘,回头便被六皇子吩咐,不许薛蟠再来,在院门前便打发回去。
“这可怎么说?”江健装得万分为难,“修竹院毕竟是薛家的住处,我们从京中带来的人不算多,粗使的仆人多用薛家的下人。”其实以皇家之尊,院子门口用两个寡言的侍卫挡了,薛家上下肯定无人敢置喙,虽说关系必然直转之下。
但江健越是说,六少爷的眼中越是呈现出厌弃之色,看得他着实心疼,当即改了口:“不若见一次挡两次,少爷好歹给薛家个面子。”
云六爷不置可否。他只是又恢复成薛蟠刚才见过的模样。倚着榻,靠着窗,手上捧书,仿佛自得其乐,真相却是白日发呆。
江健想起六皇子大病前,还是个面上冷淡、心间热忱、眼中有光的小少年。七皇子靠上来,他态度上嗤之以鼻,却还是在自己处境并不好的境况下,不仅在上书房教导弟弟功课,还借着养母的威势竭力庇护弟弟。
怎么到了如今万事皆休的地步?薄奶娘死了,七皇子断了来往,皇上完全没有体恤之心。六皇子身边的旧人竟然只剩下一个老太监。江健心中苦笑,只盼着薛大姑娘来得勤快些,六皇子早一日恢复都好。
嘴碎的江健出了内室,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云六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他不愿意再见那个可爱聒噪,热衷于动手动脚的小姑娘,想起自己竟然笑了,更是如鲠在喉。
他只想封门闭户,离纷繁的世事远一些,等待京中诸事抵定,回京当个养老王爷。江健跟随他多年,他只一个照面就能知道老仆的小心思。
“何孚。”几乎没有血色的薄唇,溢出的声音如人一般清冽。
在薛蟠看来,毫无存在感的小太监何孚,直到此时才动身,安静地半跪在榻前。
“薛府里有人了吗?”
“回少爷,奴才的妹妹已经经由牙婆的手,混了进来。若是没有意外,应当会在薛家厨房当个烧火丫头。”何孚既然能在六皇子身边当贴身太监,得到信任,除了嘴严寡言,自然有点别的后盾。
“金陵城里有人知道吗?”
“少爷放心,自赋税案一事后,京中已经有了警惕。奴才的妹妹是亲自找的牙婆,不过使了一点小钱,要求进薛家谋职罢了。皇上借大人之口,都是特别吩咐过的。”
云六听到父皇的消息,态度更冷了些,只是点头认可了何孚。何孚的妹妹若真当上烧火丫头,厨房消息灵通,既能在内部探听消息,比修竹院的人方便,又不至于惹到薛家主子的注意。
“既然如此……”六皇子想吩咐何孚妹妹打听消息的命令却蓦然停在口中。他该知道些什么消息,才能打住江健联合薛姑娘打扰自己的企图?
“算了,兴许她来过一回,嫌弃无聊不来了呢。”六皇子轻声嗤笑,江健说不定只是一厢情愿,“让你妹妹多了解些薛大小姐的消息吧,不必着急,安全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