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松分布的豌豆》芥城迎

3、第三章

　　狄勒伊宋猛地一挣，人从地上坐直，顺手将虚笼着他的奈忒弥扯了出去。

　　“这答案其实很难讲出口”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袖口，平静地凝望着她，“如果我简简单单说个好看，或许会显得我轻浮，是个长得漂亮的女子，便乐意奉承。”

　　自小生长在这里的奈忒弥，眼睛是苍翠欲滴的碧绿色，鼻梁挺直、娇小玲珑，嘴唇红艳得像烈阳下的赤色月季。

　　她的长相便如她的血统，都是世间的罕有。

　　他眨了眨眼睛，有智慧闪耀其间，“可是我如果说不好看，你或许觉得我的审美水平一塌糊涂，或许觉得我在撒谎。”

　　“撒谎可不是一个好习惯。”狄勒伊宋似是而非地回答。

　　奈忒弥笑是听见好笑的笑话，哄然大笑，“你从来没有撒过谎吗？”

　　狄勒伊宋没有直接答道，委婉不失风趣地说：“我活了三百一十二岁，谎言的个数比年纪少上一些。”

　　奈忒弥似乎要追根溯源，“那你最近撒谎说了什么？”

　　狄勒伊宋手指点了点额头，沉吟片刻，笑道：“时间太久，我忘了。”

　　“你又撒谎了。”她说道，忽然从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笑看他，“你最近的谎言，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对我说你受赫拉和阿佛洛狄忒的委托要替我选择一位几乎完美的夫婿。”

　　狄勒伊宋听得清楚，一滴错愕洒下了心头。原来，她从他第一次来时，便已经洞悉他的谎言。

　　虽然不是被当作刀使，但被人欺骗和利用的感觉一定不愉快。那么，她为什么不揭穿他呢？那么多天，她让他留在这座山上，又是出于何种心境呢？

　　但接下来奈忒弥的言辞才是真要人性命，令他惊惶难胜。

　　“你听好了，狄勒伊宋。”她手指绞着金黄色曲卷的发梢，虽然难免有些紧张，语调里却有说不出的自信与坦然，“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娶我，与我结为夫妇？”

　　哪有这样和他表白的人呐？狄勒伊宋极短地回顾了一下每次表白场景，由于不甚上心、年岁久远，所以他记不清和他剖白心意的女子倒底长什么样，他记得她们说完话后，羞怯地低低头，脸颊晕着绯红色。

　　这可能就是神明和人类的女儿吧，长于山间所以没有一二分扭捏，血统出身摆在那里，故而天生地落落大方、姿态从容。

　　狄勒伊宋即使微觉诧异，也依旧毫不留情地拒绝“抱歉，我不愿意，也不能够娶你。”

　　奈忒弥长眉挑了挑，撅嘴皱眉问：“你不喜欢我？”

　　狄勒伊宋忽地站了起来，与她平视，缓缓地说道：“我不喜欢，我们认识才不到一个月，短暂得像蜉蝣朝生暮死，能叫喜欢吗？”

　　他似乎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意志坚定，画蛇再添足地道：“这三百多年，我已经拒绝了百来位女子的示好。”

　　狄勒伊宋的年龄是漫漫三百余岁，他长得俊朗仪态风雅，曾经有那么百来位女子的示好确有其事。他从不在别人面前提起此一事，因为觉得毫无意义。

　　都已经拒绝百来余位了，功败垂成岂不可惜？况且，狄勒伊宋不相信奈忒弥的喜欢。爱情是什么？他曾见过一对情深缘浅的夫妻为生死离别肝肠寸断，可惜此事可遇不可求。

　　人类肤浅的喜欢，往往只是从容华开始，也在容颜老去的时候随之消匿。

　　狄勒伊宋的拒绝无可转圜。一如行刑以后才到来的赦状，为之晚矣，她爱他病入膏肓。奈忒弥还是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谁都看不见她的心脏寸寸皲裂。

　　“好呀，你不喜欢我便罢了。”奈忒弥咬着唇，高傲地道，“带我去珀科耳城，那个金色瞳孔的王子要娶亲，我不正是最佳人选。”

　　那才是狄勒伊宋难过来此的目的，她早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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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风雨交加，狂风撕扯夜幕，暴雨如注漏下。

　　“你好，我是位真正的公主。”虽然这么介绍自己又憨又滑稽，但奈忒弥依然照着背过的台词讲道，“今宵风大雨大，可以让我在这里短暂地宿一晚上吗？”

　　城堡外站着穿淡绿色丝绒公主裙的奈忒弥，盘结起来的金发密密地滴下水珠。即使整个人被雨淋得湿透，狼狈不堪，气质里却仍旧露着甚至更甚于皇室的优雅与端庄。

　　山间的奈忒弥是灵动的精灵，城堡外的奈忒弥是入世的神明。

　　“请等一等。”城堡的门还敞开着，侍女便匆匆去禀告老王后。

　　狄勒伊宋的考虑一直都是周全且透着令人赞许的睿智的。眼见奈忒弥深有主见，并且口齿流利，甚至远超过他。

　　在他见到奈忒弥的第三天，感觉到自己极大可能无法改变现状的情况下，狄勒伊宋选择制造了份假神谕。

　　倘若有位美貌的可人儿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亲自叩响城堡的大门。她有着苍翠欲滴的眼眸，和顺滑柔软的金发，说是真正的公主，需要留宿一晚。

　　那么便请她进来，留她在城堡的客室内，让王后安排神谕里不让外人知的第二项试验。

　　事实上，即使假神谕的前半部分内容众人皆知，但是也没有人来叩响城堡的门。因为巴尔干半岛乃至欧罗巴大陆上，很少有女子的瞳孔颜色是碧绿色。

　　神谕里所提到的条件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奈忒弥是来敲门的第一个人。

　　“这就是您的房间了。”侍女将奈忒弥引进城堡的一间卧房，靠墙的橡木床上安放了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

　　狄勒伊宋先前的嘱咐十分简单，奈忒弥也是第一眼看见四十床垫子堆叠的壮观景象，不由惊愕地左手掐住了右手手腕。

　　侍女扶着梯子，好让奈忒弥爬上床铺。

　　房间蓦然暗了下来，侍女走前，熄灭了卧室里所有的灯。

　　“大晚上的，你还来做什么呐？夜视的能力，是奈忒弥不足为人道哉的天赋。

　　狄勒伊宋站在窗户上，挡住了半座天空的星辉。

　　她掖了掖被子，打两下哈欠，“我要睡了”

　　“我来特地地嘱咐你一句，明天老王后若是问你睡得好不好……”他来时没想好要说什么，就稀里糊涂地来了，到了也就没话找话地信口扯上一句。

　　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便说昨晚睡得不错，就是垫在最底下的豌豆硌得人生疼。”

　　她翻过身，闭上了眼睛。

　　月夜静静悄悄，狄勒伊宋迎着月光游荡在珀科耳城的街巷，一切的进行都是如此顺利，以致使他禁不住一遍遍地去遐想，他登上了奥林匹斯山。

　　众神展露他们的笑颜，挥手泼洒鲜花，他们亲切地呼唤着，“狄勒伊宋”，欢迎他也步入众神之列。

　　“狄勒伊宋”真切的呼唤自后方忽然传来，狄勒伊宋转身，瞧见褐发的妙龄女子婷婷站在月阴中，那是爱神阿佛洛狄忒。

　　“是爱神呐”他招呼道，向前走了一二步，“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闻见了爱情的气息，芳香馥郁，犹如六月玫瑰。它特别地纯净特别地长久，吸引着我过来，我想赐予那个心底爱意的人一份祝福。”爱神笑道，凭空便出现了轻盈的粉红色光亮，绕着她盘旋而上。

　　狄勒伊宋莞尔一笑，“那您见到他了吗？”

　　爱神的表情忽然又低沉了下去，显示心情愉悦的光亮也瞬时暗淡，“我见到了，他是阿洛绪斯王子。他的房间窗户大敞，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看不见了，所以他只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台旁听着风雨。”

　　“他的眼睛看不见了？”狄勒伊宋惊道。

　　爱神阿佛洛狄忒耸了耸肩膀，“是呐。”

　　窗台搁着一张红漆木桌，阿洛绪斯坐在窗台旁。外面狂风骤雨，雨珠迎面扑砸向他，冰凉冰凉，一如他渺茫的爱情。

　　你是否还记得少时友人的陪伴？你是否神志清醒地沉溺于无望的爱情里？你是否愿意为了不切实际的喜欢付出一切代价？

　　阿洛绪斯伸出手掌接雨珠，忽然脑海里便冒出了这样三个无解的问题。

　　身后蓦然有道声响：“阿洛绪斯王子”

　　阿洛绪斯侧过身，眼前仍然是了无边际的黑，“你是谁？”

　　他的眼睛因为某些意外受伤，蒙着绸边纱布，但无论摘不摘纱布，他都看不见了。

　　狄勒伊宋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地凝望他。凭借皎洁却不过分明亮的月华，试图探寻这位蒙着纱布的王子哪出有记忆里的旧影的痕迹。

　　他的脸庞比以前消瘦些，皮肤更白皙。鼻梁和嘴唇似乎一成未变，令他顺势地联想，他六年前见过的金色眼眸也应如当年闪耀。

　　不，阿洛绪斯瞎了。狄勒伊宋也不能不为之叹息，他已无法想象纱布下阿洛绪斯的空洞眼神，也不愿看见那毫无神采的眼睛。

　　“狄勒伊宋”对于美的破灭，人类总是不可避免地为之惋惜，所以他不自觉放低了声音，“赫拉的使臣。”

　　“是狄勒伊宋呐。”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颤了一颤，像是给什么触到了心扉。

　　然而，狄勒伊宋却跟着揭人伤疤，问：“你的眼睛怎么了？”

　　阿洛绪斯手慢慢抚上纱布，轻轻地在上面摩娑，“半月前，我在城堡后园栽种玫瑰。不怎么小心，摔倒在了玫瑰园，刺扎进眼睛里，开始还挺疼的，然后我就看不见了。”

　　他轻描淡写，却晃动了狄勒伊宋的心，好像被风狂吹倒，他的那颗心脏竟也感觉到些疼，“你还记得我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阿洛绪斯干涩地笑了笑，带着说不出的苦意，“你是……狄勒伊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