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游》红心九九

3、第三章

　　胡九是只狐狸，还是成精的那种。他趴在地上嗅了嗅。

　　城东某家客栈，南宫旭清正在大堂内喝茶，忽得眼前一暗。

　　他抬起头，只见胡九大咧咧半倚半坐于桌上，用手掌夹着那些碎银，丢在桌面，而后扬起下巴冲自己笑。

　　入夜，胡九裹着被子在客房的床上滚来滚去，忽然想起什么，敲敲墙壁，没反应，又加大力气敲了敲，隔墙传来闷闷一声：“何事？” 这才放下心来，乖乖躺平在床正中。

　　胡九从未睡过如此松软的床褥，盖过这么轻暖的被子，很快便眼皮发沉，做了一晚上河里抓鱼树上摘果的美梦。

　　醒来时，察觉到南宫旭清的味道又淡了。

　　他们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一个躲，一个寻。

　　南宫旭清无数次劝胡九回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过，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也脱口而出过，简直是把小半辈子的好话坏话都说尽了。

　　他们甚至动过手：客栈里掀翻桌子，树林里扭打在一起，白衣服滚成了灰衣服。

　　然而，胡九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像一只饿了三天的野狗，总是闻着肉味儿找过来。

　　这般拉扯中，日子过得飞快。

　　*

　　立夏过后，日光开始毒辣，南宫旭清和胡九坐在溪边歇息。

　　胡九一直在摆弄一个弹弓。

　　方才经过某个村子，一半大少年用这弹弓打麻雀。胡九从未见过弹弓，觉得新奇，就蹲在旁边盯着人家看，最后少年被看得不好意思，把弹弓送给了他。

　　胡九拿到后爱不释手，捡小石头瞄准树上果子，打下一个，自己“咯咯咯”笑起来。

　　南宫旭清展开几日前传信鸽送来的字条：西南，邱家村，邱阿芳。

　　他迅速收好字条，低声说：“别玩了，有人来了，莫要伤着人。”

　　胡九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三个村妇提着木桶来汲水，其中一人年纪不大，却容颜枯槁，愁眉不展。

　　村妇甲安慰道：“阿芳，你也别太难过，大家一起帮你把孩子找回来。你不是看过那个女人的脸吗？”

　　村妇乙接道：“对啊，她一个女人家，跑不远的，多半躲在附近村子里。”

　　阿芳声音颤抖：“但是，她……我觉得她不是人，那张脸，长着黄毛，不像是人脸，倒像是……”

　　村妇甲捂着胸口打断道：“阿芳，大白天的你别吓人啊！”

　　村妇乙也说：“是不是天太黑你看错了？”

　　阿芳摇摇头，声音里充满恐惧：”不会的，不会看错的……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特别圆，照得屋子里跟白天一样，太亮了，我睡不安稳，她进来的时候我听见了……我就追出去，她跑得特别快……本来我是追不上她的，但也不知道怎么了，她跑到大路上，竟然跪了下去，对着月亮拜了起来……”

　　“拜月亮？这也太奇怪了！”

　　“对，她把阿宝放在地上，对着月亮，双手合十。我就冲她喊：‘还我阿宝！’ 她转过来，那脸……那脸……眼睛又黑又圆，脸上都是黄毛，长得不像人，倒像是一只猫……”

　　胡九听到此处，心中道：“那不是猫，八成是一只阿黄（黄鼠狼），都说婴孩肉对修行最有帮助，原来是真的。” 又寻思：“不知道婴孩肉是什么滋味，有没有三黄鸡好吃。” 想着想着，口中竟分泌出津液来。

　　南宫旭清起身，走到村妇阿芳面前：“夫人，打扰了，冒昧问一下，你可是邱家村的邱阿芳？可否给上清山写过信？”

　　*
　　那夜所见之异象，终日萦绕阿芳心头，村里卖薯的阿婆，见她整日叹气，告诉她，若真碰上些怪东西，可以去两村相接的集市，那儿有个小摊，竖着面牛头旗，摊上坐的先生或许能帮她。

　　也许是赶路太累，也许是太紧张，那日情景已有些模糊了，阿芳只记得摊主是位年轻男子，模样斯文，说话亦柔声细语，静静听她说完，开口道：“既然如此，我帮你写封信吧。”

　　写好信，摊主问过阿芳住址，说：“之后会有穿白衣的人过来帮你，在家等着吧。”

　　回家等了几日，不见村里有外人来，阿芳心中着急，又去集市上寻，已不见小摊和摊主的影子。

　　如今眼前这位白衣公子，年纪不大，却面色沉稳，双目含威，让人莫名涌出一股信赖之情，阿芳心中激动，忙道：“是的，我托人写过，等你们好久了。”

　　*

　　二人随阿芳来到一座有些凌乱的农家小院。

　　南宫旭清从怀里掏出枚巴掌大的精巧罗盘，一面盯着，一面在院中各处踱步。

　　踱到摇篮附近，罗盘上的指针微弱颤动起来。“果然。” 南宫旭清眉头微蹙。

　　阿芳急忙问道：“公子发现什么了？”

　　“确实有妖物来过。”

　　阿芳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而后扑通跪下：“求求公子帮我，帮我救救阿宝！”

　　“夫人请起。” 南宫旭清忙去搀扶，“有几个问题，还是想问夫人……”

　　趁二人说话，胡九伸手去摸那罗盘，快要碰到时，手背被南宫旭清用剑柄轻敲了下。

　　“莫要乱碰嗅妖盘。”

　　不疼，但胡九如遭电击，忙抽回爪子，心想：嗅妖盘，不会嗅到我身上的妖气吧？

　　“阿宝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南宫旭清问道。

　　“阿宝一出生头发就多，黑油油的，哦，他左手掌心有一块红色胎记，青枣大小，很好认的……” 阿芳比划道。

　　南宫旭清听见身边许久没有动静，很是反常，转头一看，周围已无胡九身影。

　　大步往前走，胡九越想越后怕：以前听见多识广的胡老大说过，这世上有一种人是专门对付妖怪的，方才南宫旭清系列言行再明显不过，他就是那种人。

　　南宫旭清顺嗅妖盘指示寻找妖怪踪迹，不长一段路，走走停停。

　　行至半山腰一个村子里，指针剧烈颤动起来。

　　“是这里了。”握剑柄的手紧了紧。

　　村子不大，总共七八户人家，多是猎户，院子里晒些兽皮山货。

　　走至一株高大龙眼树下，嗅妖盘上指针狂跳不止。

　　树下是座小院，用篱笆围起，栽满红红粉粉的长寿花和三角梅，还搭了棚架，种着些葱韭瓜果。

　　屋门半掩，隐隐传出婴孩“咯咯咯”的笑声，和女子摇拨浪鼓逗弄婴孩的歌声。

　　南宫旭清走进院子，敲了敲门。

　　屋内女子带着笑意应道：“阿郎，门没有锁。”

　　南宫旭清又敲了敲。

　　“来了，来了。” 传来窸窸窣窣穿鞋声和衣物摩擦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夫君，今日怎么回来得这般早……”

　　开门后，女子笑容僵在脸上，神色变得警惕：“你是谁？”

　　女子衫裙鹅黄，容貌俏丽，一双美目极富神采。

　　南宫旭清拱手行礼：“夫人打搅了，我受人之托，寻找一个刚出生的男婴。”

　　“公子找错地方了，奴家没有见过。” 女子说罢就要关门。

　　南宫旭清用剑抵住门。

　　女子面色冷下来：“公子这是干什么？”

　　嗅妖盘在掌中疯狂颤动，南宫旭清盯住女子怀中襁褓：“可否让我看一下夫人怀中的婴孩？”

　　“如果我说不可以呢？”

　　“受人之托，还请夫人行个方便。”

　　女子看着南宫旭清的眼睛，面上浮起一抹笑，语气缓和下来：“也罢，没什么不能看的，我们到院子里去吧，那里亮一些。”

　　二人在院子中央，女子小心拉开怀中襁褓，使婴孩的头脸显露出来。

　　“公子请看。” 女子望着南宫旭清说。

　　原本只是出于礼貌回望女子，却被对方眼睛吸引住，越发觉得那里面精光慑人，太阳穴处酸胀起来，南宫旭清忙别开视线，凝神去看那婴孩。

　　襁褓中的男婴正挥舞小手，自己和自己玩耍，两只小手掌白白净净，脑袋上光秃秃，只有一撮发黄的胎毛。

　　女子柔声问：“公子看清楚了吗，可是公子要找的人？”

　　莫非嗅妖盘出了错？

　　南宫旭清心中不解，面上镇静，弯腰作一长揖：“打扰夫人了。”

　　趴在龙眼树上的胡九，将下面情形看了个分明：那阿黄怀里的婴孩顶着头茂密黑发，左手掌心一枚红色胎记，分明就是阿芳形容的阿宝的样子。

　　这阿黄对南宫旭清施了障眼幻术，得想个法子，在不被南宫旭清发现的情况下，破掉这幻术。

　　南宫旭清站在院子外思索：师叔给他的东西，应该不会出错，可那女子怀中的婴孩又确实不是阿宝。
　　忽然，头顶被什么砸了一下，紧接着，一个绿色物体滚落脚边，他低头去看：是颗半生的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