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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偷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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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倾的一瓶点滴输了一个半小时,我们便沉默地并肩坐着听了一个半小时的歌,偶尔发表一两句评论,直到我的手机弹出红色的低电量提示。
“以前不知道你这么喜欢纯音乐。” 他笑着起身,羽绒马甲起了一层噼里啪啦的静电。
“纯音乐助眠啊,” 我送他到电梯口,“不过我其实听的很杂的,R&B,Cpop还有民谣都听一点。”
“那你下次给我推荐两首。”
我们挥手道别,柏倾举着他瘪了三分之二的输液瓶下楼去B超室取报告。他没说“下次”到底指什么时候,在哪;但我心中隐约觉得应该是我们再次相遇在这座围城中时。
剩下的时间里,我独自坐在东大厅冰冷的椅子上胡思乱想。空气似乎又冷滞了一点,像冬天游泳池里总也温暖不起来的一浪浪蓝色水波,怎么也推不倒白瓷砖壁。时间过得很慢。
我听到爸爸在给徐总打完电话后开始找医院的护工。春节期间愿意来病房做活的护工既少且要加价,不过他最终还是辗转联系到了一位两个小时前刚刚结束上一位肿瘤患者护理的阿姨,那人的标准是每天六百块钱,不讲价。
爸爸加了她的微信,点开语音输入:“我给你每天六百五,麻烦张姐把病人照顾得细致一点。”
中午十二点钟,显示屏终于弹出绿色的“手术结束”,而妈妈已经被推入病房了。手术很成功,主任切除了她右乳中直径三公分的肿瘤和腋下十九个淋巴结,以防癌细胞扩散。
外科病房一次只能进一位家属陪同,我只好靠在玻璃门外的墙上等爸爸出来。走廊对面斜倚着一个被黑色羽绒服包裹的中年大叔,他正一手“咔嚓咔嚓”地拨弄着打火机盖子,从手机屏的冷光中抬起头瞥我一眼,眼底乌青弥漫。
过道里落针可闻,脚步声便显得格外清晰。一位手术室大夫疾步飘过,一边解开绿色手术服一遍隔着口罩大声讲电话:“十六个小时了,待会还有一床老太太,全切不保乳,主任交代……”
那位姓张的护工推开病房门喊了我一声:“进来吧,她想看看孩子。”
我反应过来是妈妈叫我,于是僵硬地点头。泪水瞬间涌上眼眶,又被我眨着眼憋了回去。
那之后的日子,家里只有我和爸爸。白天他去上班,我在家研究怎么不炸厨房地做饭;晚上他回到家继续给领导打电话,我在厨房边炸厨房边做饭。
我系着妈妈两年前在淘宝上买的打折围裙,给锅里一坨形态诡异的挂面照了张照片。厨房的窗户外是无边夜色:蜜浆一样的夕阳温柔地环抱着西山,两条橙红灯带汇向世界的尽头,像宫崎骏电影里那些孩童年代的温柔傍晚。
不知道平时妈妈在家做饭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这样的夕阳?
三天后,手术中做的肿瘤切片病理分析结果出来了。
下午三点,我想了想,点开微信。
葵洲:“我待会来看你的话,时间方便吗?”
柏倾bq:“你还真来啊!我以为你不记得了。”
葵洲:“怎么可能。[笑哭]”
柏倾bq:“可惜现在疫情影响太大,探视时间全取消了。”
葵洲:“内科也是吗?!我以为只有肿瘤外科取消了……”
柏倾bq:“是啊,病房管得越来越严了,红姐天天瞪我。[委屈]”
我心情复杂地盯着那个不和谐的小黄脸表情看了一会,还是拎起上午烧糊了两个锅做的焦糖奶茶和保温桶里的饺子,穿上羽绒服走进了凛冽的风中。
这一次……还能再见吗?
自助取报告机在门诊三层,靠墙的一排机器前排了乌泱泱一群人,消毒水和汗水的气味烘出一种焦灼的气氛。
我似乎天生自带倒霉体质,轮到自己的时候社保卡怎么也刷不出病人信息。我抽出卡片,在包里翻找上次开的检查单——印象中扫检查单上的条形码也能识别信息。
然而越急越出岔子,走之前装得好好的一摞单据怎么找也找不到,排队的病人和家属们已经开始发出不耐烦的吸气声。
我抬头环顾四周,一个黄衣志愿者也找不到,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正当我干脆准备跟后面的人道歉让他们先来的时候,一道清脆的声音忽然叫住了我。
“嫂……沈子英?”
我犹疑地回头,却见队伍末端一个穿着不合身病号服的寸头男孩冲我笑着挤过来。我在记忆里搜寻了片刻,想起来他就是柏倾病房里那个看游戏解说的二床小伙。
“施航?”
“诶是我是我。” 他一路笑哈哈地嘟囔着劳驾,终于挤到我跟前,无视了身后卷头发大妈对于现在不讲礼貌的年轻人的破口大骂。
“机器坏了?” 他一瞄屏幕上的“请您稍侯 [loading…]” 就笃定地开口。
“啊……是,社保卡刷不出来,检查单找不到了。”
“小事儿,看我的。” 他威风凛凛地抖了抖袖子,把我挤到一边,照着插卡器就一顿猛砸。
我看得目瞪口呆,后面排队的大爷大妈愣了一瞬就开始骂他。
“这小孩儿怎么回事儿,把机器祸祸坏了我们还怎么用啊?排了半天队了怎么还带这样的?”
“不是我说,你们家长呢?能行就赶紧的不能行赶紧边儿去!”
“就这家教,哪个学校……”
“滴”地一声响,屏幕从蓝变绿,识别成功。
施航还没来得及朝我得瑟,就被屏幕上的病人信息晃得一愣神。
病人:张梅
科室:肿瘤外科
待取报告:术中肿瘤活切片病理分析报告*1
剩余报告:肿瘤样本基因分析报告[ HER2位点,Trp位点 ] *1
结果:浸润性乳腺癌/2期/活检结果……
我飞速点下“打印报告”,抽出我妈的社保卡,朝施航苦涩地笑笑。这种事总归是一回生二回熟,尴尬的不是我那就是别人了。
好不容易挤出人群,我压了压鼻梁上的口罩,扭头问施航:“你还得排队吧,也取报告吗?”
“诶,是啊,昨天的心脏彩超,” 他耸了耸肩,皱着眉头望向排队人群,“不过也不一定非要现在取。这队现在排到阴曹地府也排不完,过会儿人少了我再来。”
我汗颜,心里却暗暗同意他所说的。医院的队排久了那是要抑郁的。
“对了,你是来看柏哥的吗?” 他看到我手里的奶茶和保温桶,眼睛一亮,那语气比有人来看自己还激动。
我心虚地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提手。
“他说你们病房不让探视了,所以——”
“但是你还是带着慰问品来勇闯病房了!沈姐牛逼!我带你……”
“那个,不是,还有别叫我姐……”
“我来帮你把东西带进去吧!”
我一愣,没忍住问了句:“可以吗?”
“那必须的!柏哥带我打魔兽上分LOL,放饭的时候还分我红烧肉,帮嫂子就是帮柏哥!”
“我不是嫂子。” 我站在滚梯上回头瞪他,不知道自己散光100度的目光够不够有威慑性。
“怎么不是,他都……” 施航突然不说了,眼珠一转开始傻笑,笑得我毛骨悚然,回过头去不理他。
门诊楼外的空气与楼内比起来简直清渭浊泾,那股醍醐灌顶的新鲜劲儿使我的精神也略微好了些。施航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着,一个急刹车回头,吓了我一跳。
“干什么?”
“沈姐陪我去趟小卖部行么?突然想吃小浣熊。”
我认命地看了看时间,才三点四十五,于是点了点头。
医院里的小卖部开在停车场旁边的旧门诊楼下,招牌褪色得看不出字来,门口的最新自动测温仪和破破烂烂的门脸形成滑稽的反差。
施航在层层浮尘中挑了两包烧烤味小浣熊干脆面,看得我不由感慨,想起小时候和柏倾一起凑钱去小学门口的小卖部里买干脆面、集游戏卡的时光,忍不住也伸手拿了两包。
“我靠?十块?你怎么不去抢呢!我上次来还是四块!” 施航在收银台前夸张地喊道,在口袋里一阵狂掏,翻出一堆皱巴巴的绿色毛爷爷。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我们一直卖五块钱一包!” 大爷不耐烦地敲着烟灰缸,五官像没浸油的面饼一样干巴巴地皱在一起。
我叹了口气,上前把手里的干脆面放到柜台上,点开微信支付:“一起结吧。”
住院部的电梯比永远打不开的北京健康宝还慢,我按下五层,想了想又按了两下取消,重新选了八层。
施航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挠了挠头,什么也没说。
我跟着他一前一后地走在熟悉而安静的走廊里,一抬头猛然看见柏倾像上次一样站在玻璃门后,静静地看向走廊深处。
我只走神了片刻,很快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去。
施航朝我憨笑两声,晃了晃手机:“我可跟柏哥说了我替你送东西,他还是怕万一你要过来,非站在这里傻等。”
走廊的吸顶灯轻微地闪烁着,我吞了吞口水,在玻璃门前站定,不敢与柏倾对视。我把刚买的干脆面塞进装着奶茶的塑料袋,一并交给施航。
“……麻烦你了。”
“没事没事,我还没谢你请我零食呢!” 施航仰头笑了两声,又欲言又止地磨蹭着不开口。
“说吧,还有什么事?”
“那个……” 他拽了拽病号服的衣摆,侧过头看向走廊的另一侧,“是人都免不了生病,但病总能治好的。我在这待了俩星期了,周围的人都是健健康康出院的。沈姐别担心,吉人天相,都会没事的!”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猫腰推门进了病房,把东西塞到柏倾手里后一溜烟跑了。
玻璃门重重合上,塑胶条在地上反复摩擦,将忽然降临的寂静烘托得令人实在无法忽视。我不得不抬头看向门后的柏倾。他垂下眼,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施航刚才站的地方,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塑料袋里的奶茶和干脆面,再抬头时眉目澄净又温暖。
玻璃门的隔音效果实在有点好,我朝他指了指袋子,示意奶茶是凉的,慢点喝;没成想他却直接把瓶子掏了出来,拧开塑料盖,当着我的面灌了两口。
我还是第一次看别人当面品鉴自己搞的黑暗料理,一下子尬自脚下起,羞从胆边生,耳尖几乎滋啦啦地直冒热气。
柏倾咽下奶茶,朝我比了个大拇指,眼里亮晶晶的,又要去撕干脆面的包装。
我连忙朝他摆手,指了指他病房的方向,示意他回去再吃,省的待久了被红姐骂。柏倾却只是一脸坏笑地看着我瞎比划,不紧不慢地撕开小浣熊的塑料包装,低头从里面掏出一张带缺口的卡朝我晃了晃,口型是三个字:“龙卷镖”。
我看着记忆里熟悉的卡片和人,心绪变得格外轻绒,朝他点着头笑了笑。
柏倾回头,似乎跟什么人回了句话,指了指自己的手机,又把手比了个电话放在耳边,告诉我微信联系,然后挥着手绕过前台走向病区内幽深的走廊。
我看着他一路消失在视野尽头,直到目光重新聚焦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世界重归冷寂静谧。我拎着保温桶往五楼去了。
“您好,麻烦把这个交给张梅可以吗?” 我在前台试探地叫住值班护士,把保温桶往前推了推。那小护士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一凛——我也认出她了,正是手术那天早上被护士长打断汇报的实习护士。她朝我点点头,扔给我一支笔让我填访客登记,拎着保温桶七拐八拐地消失在病房深处。
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写下“沈子英”,耳畔若隐若现地传来某个病房里女人难耐的抽泣声和更远处隐忍又痛苦的呻吟,不由笔尖一颤,写歪了名字的最后一捺。
手机“嗡”地一声响,是柏倾发来的消息:??“谢谢你。好甜!”
聊天页面干净又整齐,一个荒唐的念头却从我不争气的脑海里闪过。我被自己吓得一哆嗦,甩掉一身鸡皮疙瘩,心率不齐地踏上了漫长的回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