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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等待 ...

  •   不到一个星期,妈妈出院了——她的腋下插着透明引流管,浑身浮肿虚弱,看上去随时可能刀口感染。

      “为什么不多住两天?” 我问。

      “床位紧张啊,外科病房让你住个三五天就不错了。” 爸爸一边给净水器滤网换芯一边叹气,后脑勺的白发似乎又茂盛了一些。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叹一口气,继续靠在流理台上打鸡蛋,心里发愁晚上给妈妈做什么饭好。

      韩俞菀怕我想不开,每隔两天就和我微信语音通话,这一天打来时我正戴着袖套使劲爆炒土豆丝。

      “你干啥呢噪音那么大?”

      “炒菜!” 我弯腰朝免提的手机大喊,“你可真会挑时候!”

      “你还会做饭?给我煮泡面不是都差点炸了电磁炉嘛?”

      “那是以前!不说了再说土豆丝也要糊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疫情地图上浙江红了,河北红了,广东红了,武汉紫了。一座座城市在方方正正的屏幕上枯萎死亡,像不断扩散的癌细胞——不可预知,不讲道理。

      妈妈在家没待几天就去化疗了。尽管腋下的刀口还在以一天不低于25毫升的速度流着脓水,一条胳膊因为皮肤下肆虐的淋巴液完全肿胀,护士站一个电话打来,她就又踏上了往返医院的日子。

      化疗的第一天是个星期一,爸爸得去上班,于是我陪着妈妈去医院。

      清晨的楼道里灌着风,飘来一股邻居家常年在门口供香的沧桑味道。我紧了紧衣领,抬头看向黑暗中的红色数字。电梯从二十六楼缓缓往下降,在二十三楼停下。我牵着妈妈走进去。

      小区的电梯里坏了一个灯泡,角落里闪烁的灯光下立着一对紧紧依偎的男女。我抬起眼皮随便扫了一眼,在看清人脸的那一刻瞬间石化——刀刻般的双眼皮下,那对清明的瞳孔分明属于给妈妈做手术的李主任。

      在病房里,我曾亲眼见到这双眼里毫无感情的目光是如何快速扫过妈妈的身体的。我不可能看错。

      李主任的左边是一个一身潮牌、挽着他胳膊的年轻女孩。她并不是我在医院办公室偶然见过的同为肿瘤科医生的主任夫人。

      我急忙扫了妈妈一眼,她正低着头闭目养神,不像发现了什么的样子。

      “老公——” 余光中那看起来没比我大多少的女孩开始软乎乎地朝人撒娇,我连忙大声咳嗽了两声,吓得她捂了捂口罩,不敢再说话。

      “怎么了?叫你多喝水你不听。” 妈妈睁开眼瞪了我一眼。

      在她开口后电梯里仿佛更安静了,坏掉的灯泡滋啦啦直响。我不知道这位婚内出轨的主任认出我们没有。

      应当不会吧?我忐忑地想。病人那么多。

      寂静中只听“叮”地一声,一楼到了。我逃也似的拉着妈妈蹿了出去,闯进一片浩荡荡披挂着的寒冷朝霞。

      医院的化疗室也在肿瘤外科病房,只不过是另一栋楼里的肿瘤外科病房。我直到此时也不大能搞清楚这医院的诡异结构,为什么住院部里有外科内科和手术室,为什么同一科室的病房在不同楼里。

      妈妈说,医院是拆过一半重新建的。

      “你出生的那栋楼现在已经改建成居民楼了。上次我来看,阳台上晾着秋裤呢。”

      行吧——我走在连接门诊楼和外科楼的玻璃连廊上,心想。世界如此混乱,多一座医院也不奇怪。

      外科楼里的病区显得比住院部苍凉许多。冷硬的电梯镶嵌在石灰色的墙上,两个身穿云团般的防护服的护士坐在木桌子后面,桌上摆着登记表、健康宝二维码、医用酒精、笔、破破烂烂的蓝色文件夹。桌子后面就是病区玻璃门,门后寂静无声,病人踽踽独行,护士脚下生风,有如默剧。

      “家属在外面等着,病人来签字。” 防护服后的面孔模糊不清,仿佛连声音都被削弱了。

      我握着妈妈的手,陪她做完登记,目送她一个人推开玻璃门,成为名为“化疗”的情景剧的一部分,瞬间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无力,于是坐到玻璃门对面的塑料椅子上发起了呆。

      清晨八点半。

      我前一夜失眠到凌晨三点,这时候困得连血液循环都慢了,手脚凉如同冰柜里的冻肉。一想到坐着打盹免不了仰头脖子疼,我只好从包里掏出走之前带的书,随手翻了起来。

      那是一本海南文艺出版的张爱玲散文集。我看着手中复古的浅蓝色印花封面,一时有点迷惑。我记得我是想从书柜里拿那本从高二就没看完过的《基因组革命》,怎么就……

      我突然想到在住院部三层的那个同样冷得不像话的早晨,柏倾说:“我办了个民国研究社”。

      柏倾。又是柏倾。

      算了——我认命地想,努力把那张扰人心神的脸从脑子里赶出去。反正闲的也是闲的,张爱玲就张爱玲吧。

      我随手翻开一页,读她写的《中国的日夜》。我不懂文学,但那真是篇好文章。她写“大黄的叶子……经过天的刀光”,写“这世界的尘埃真是越积越深了”,写“汉唐一路传下来的中国,万家灯火,在更鼓声中渐渐静了下来”。

      “即使忧愁沉淀下去也是中国的泥沙。总之,到底是中国。”

      我揉揉眼睛,学着她的样子观察起身边的人,中国人,中国病人。

      坐在这里的病人和家属基本上都是些中年男女,女人居多。托着腮的,摸着头的,翘起二郎腿抬头盯天花板的;头发花白的,戴着帽子的,头顶一片收割过的麦地的,发丝稀落如同火云邪神的;穿着灰土色呢子衣的,裹着荧光色羽绒服的,毛衣从下摆露出一截的;握着手机的,盯着检查报告的,捏着X光片的两角迎着灯发呆的……

      没有人说话,即使是一家人也不说话。忧愁像滤网中的泥沙一样滑溜溜地坠着,然而静谧却并不是那更鼓声中沉淀下来的底色,而是在疾病的重压下添了那一样所有人都惧怕的,无处不在的瘟疫。

      四处都是假面,四处都下沉。

      在这样统一得可怕的忧愁和静谧中,一个年轻女人突如其来地点亮了我的视野。她穿着洗得发旧的藏蓝色薄羽绒服,齐耳短发上是一顶优衣库风格的米白渔夫帽,坐在我左边两个空座位外的椅子上,正把iPAD垫在厚笔记本上靠着扶手安静地看电影。

      我只一眼便看出,那是宫崎骏的《千与千寻》:屏幕上夜色涌起,千寻正拉着白龙的手在桥上憋气。看电影的女人伸出食指调高了亮度,iPAD下宽出一截的笔记本封皮被微微映亮。我推一推眼镜,看到那封皮上写着几个大字:北京新华社。

      于是我干脆合上张爱玲,有一搭没一搭地往旁边瞟着看完了整部电影。

      电影演至尾声,千寻的发绳闪着神灵般的微光,汽车开出郁郁葱葱的丛林,天空高远,草地碧绿。病区旁边的电梯又一次轰隆隆地开门,挤出几个来做化疗的病人;年轻女人“啪”地放倒iPAD, 回头直勾勾地看向我。

      目光相触的瞬间,我不自在地愣了一下,却忍不住笑了笑。

      “千寻是部好电影。” 我小声说。

      女人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开口,原本防备而责怪的目光瞬间柔和下来。她仔细打量了我片刻,回身指了指我大腿上的书:“张爱玲也不错。”

      我捏着页脚傻笑起来。

      “你也是来等化疗的?” 她干脆把iPAD收到帆布包里,沉静地开口问我。

      “不是,我陪我妈。” 我抬眼看了看玻璃门后。没什么动静。

      女人沉默地点了点头,掏出手机快速下拉页面,时不时打开笔记本匆匆记着什么。

      大概过了十分钟,她突然放下笔抬头问我:“你周围有没有武汉的朋友?他们那边现在怎么样?”

      我想了想,点头:“有个同学疫情前去湖北玩,现在困在那了。天天在酒店里待着,有人给送饭。”

      她一挑眉:“大学生啊?”

      “还不算,下学期的新生。”

      “那快高考了?”

      “没,我国际部,申请的美国本科。下个月就放榜了。”

      “哦,” 她点点头,眼神又在我身上走了一圈,眼里涌上些许笑意:“那祝你录取结果得偿所愿。”

      我重重地点头。这种来自陌生人的真心祝愿无论什么时候都能令人心生暖意。

      没过多久,木桌后的护士拿笔敲了敲桌面,大声喊了一串病人的名字。女人提着帆布包起身,回头向我很快地挥了挥手。

      在她也没入那扇冰冷的玻璃门后,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问她:你是记者吗?

      妈妈做完化疗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不敢在医院摘下口罩吃东西,于是一直饿着。她事先挂了下午门诊的号,前面还有一百多号。

      我一度觉得,这世界上时间过得最慢的地方就是医院了。人,到处都是人,戴着口罩,惊弓之鸟一样疲惫又神经质的眼睛四处瞟着。焦急,迷茫,无奈,崩溃。到处都是目光,到处都无秩序。

      可能是因为没吃午饭,可能因为口罩皮绳太紧,我坐在门诊部的接诊台前,一阵阵头晕。书是看不下去了,于是打开手机。我又想到柏倾,忍不住想问他在干什么。

      我在聊天框里打了几个字,又烦躁地删除。反正也见不了面,何苦惹人烦呢。过了不知道五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微信收到一条新消息。

      柏倾bq:「我看到你了,门诊三层南分诊台?」

      我一愣,艰难地扭头环顾一周,没看见熟悉的身影。

      葵洲:「对,我妈挂了号看大夫,我在这等呢。」
      「你也在门诊?」

      柏倾bq:「嗯,刚坐滚梯上楼的时候看到你的。我去五层做心电图。」

      我估算了一下这边等的时间,小心翼翼地打字:「这里空气太差了,我想起来走走。要不我去找你?」

      柏倾输入又删除,删除又输入,好久发来一条:「好啊,[愉快] 五层二号心功能室。」

      我扶着冰凉的扶手起身,告诉妈妈自己去楼外面透气,穿过没有尽头的人群坐滚梯上楼去了。

      心功能室的楼道昏暗又狭窄,让我想起小学操场后那条堆积着落叶和瘪了气的篮球的小路。我定了定神,看见柏倾在病号服外套了一件黑色卫衣,端端正正地坐在心电图室门口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两张检查单,垂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没忍住朝过道旁门上的玻璃窗上望了一望,借着瞬间的反射整理了一下刘海,然后朝他走去。

      听到脚步声,他抬头看向我。

      柏倾这次戴了眼镜,甚至乖乖地糊着一个比他的脸大得多的医用口罩,整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生动明亮。

      在他的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刹那,整条楼道似乎轻轻地颤了一下。昏暗闪烁的顶灯温暖了起来,人群的低语弱了,地心引力小了,消毒水的气味里缭绕起花香。

      “嗨。” 我向他挥挥手,坐到他旁边。确切的时间已经是下午四点半,心脏内科的诊室外没什么人,整条楼道里只坐着我们两个和一个低头看手机的奶奶。

      “沈子英。” 他也朝我点点头,扭过身去探头向心电图室里看,“还有一个人就到我了,先做心电图,然后背Holter去。”

      “Holter?”

      “就是二十四小时动态心电图仪。” 他歪着头向我解释。微卷的刘海轻轻擦过镜框边缘,将他的目光滤得柔和。

      “我不是跟你说过我对电极片的胶布过敏嘛,所以不能经常做这个。”

      我了然地“啊”了一声,心里却想:二十四小时的过敏反应,真的没事吗……

      我们小声聊了两句最近的疫情,感慨片刻医院令人抓狂的应对措施,然后便陷入乖顺平和的沉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似乎已经习惯了同他在医院的某堵墙前安静地并肩坐着,短暂地放下心头无际的惶惑厌倦,陷入春潭一样的平静。

      过了不多时,柏倾便被护士叫进去做心电图,我依旧在门口等他。门内传来塑料夹子和金属电极叮铃桄榔一阵乱响的声音,随后是心电图仪有节奏地上下印刷折线的“哔哔”声。最终,护士闷声开口:“起来吧,擦擦。”

      然后他又去另一个房间戴他的动态心电图仪。他告诉我,那是五颜六色的电极片像八爪鱼一样贴在前胸,拧成很粗的一根电线,连着一个手掌大小的机器。柏倾出来时便背着这样一个盒子,电极线隐隐从卫衣下摆钻进胸前,看上去科幻又脆弱。

      “还好吗?” 我问他。

      “现在没什么感觉,过俩小时才有得受呢。” 他无谓地耸肩,深吸一口气,抖了抖手中的检查单。

      “我完事了,待会再来取结果。你还继续等你妈么?”

      “是啊。” 我低头点开微信,妈妈五分钟前说终于排到了,让我赶快上楼。

      “我得回去了,”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犹豫着眨了眨眼,“这次没给你带东西,改天吧。”

      “接受点餐服务吗?” 柏倾突然低头,亮晶晶的眼睛直看得我心跳一快,“上次的奶茶太好喝了,你走之后我想了好久。”

      我老脸一红,顿时对自己忽上忽下的半吊子厨艺水平涨出了不切实际的信心,实在没办法拒绝这样诚恳的目光。

      “可……当然可以啊,你想吃什么?”

      “提拉米苏吧,” 他笑着陪我一起往滚梯处走着,“就江老师以前给咱们的那种,太馋了那个味道。”

      我脚步一顿,恍惚中记得……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六年级的班主任常在午休的时候给她喜欢的孩子发甜品吃。

      柏倾往往把他的那份推给我,嘴上说着——

      “太腻了,你要给你。”

      塑料托盘滑过两张课桌间的缝隙时会轻轻颤晃,金色的阳光刷啦啦地洒在巧克力粉上。窗帘无声鼓动,吹起少年少女的发梢。

      “好。” 我无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呼吸有些不稳,口罩下呼出的白色哈气恰到好处地遮掩了神色。

      此时的我尚不知道,这并不是我与他一天中最后分别的时刻。

      “医生都不想让人活了!” 妈妈咬牙切齿地拽着我往人少的楼梯间走,“我问他手术之后刀口一侧胳膊疼是怎么回事,他看都不看我就说让我回家吃安眠药——这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说我想太多精神有问题?!”

      “你先别急——”

      “然后我又压着火问他能不能给我简单换一下药,他直接说让我去住院部找管我的大夫。上午那边的护士刚把我赶来门诊,这又开始踢皮球……我真是治什么治,死了算了……”

      我心口一凉,连忙劝她别这么说,消消气。此时已是傍晚五点,幕墙落地窗外的天色黯淡无光,三三两两的病人相携走出门口。我们饿了一天,妈妈已经有点站不住了。

      “你先回家吧,” 我拉着她往楼外走,“医院人多,待久了不好。我去找找……李主任,问问他能不能通融一下,下次约个时间帮你在病房换药。”

      我好说歹说替她叫了辆网约车,目送着汽车的尾迹消失在空荡荡的马路尽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眼前开始一阵阵发黑,可能是有点低血糖。我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打开手机刷了下腾讯新闻,又立马打消了摘下口罩的念头。

      晚风并不很冷,但吹得我骨头缝都疼了,我只好迈着僵硬的步子回门诊大厅不抱希望地挂号,果真没有肿瘤外科的专家号了。

      今天是星期一,照理说李主任会去外科病房查房,我或许可以等到七点半的时候去住院部五层守株待兔。

      身侧几个小孩子抹着眼泪哇哇叫着跑过,随后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妇人弯腰喊着追过去,胳膊上挂的塑料袋里装着卡通保温杯和蓝色病历本。在医院里你可以见到很多这样的小孩和妇人,他们仿佛是复制粘贴的人类样本,一簇一簇地长在挂号窗口、分诊台、诊室外、滚梯旁、台阶上,叫人一看便心生倦怠,被一键复制成无脸过客的幻影。

      我实在有点支撑不住,想找个地方坐坐,却根本找不到空椅子。为什么疫情期间的医院看上去这么空,却还是有这么多人?疾病似乎并不在乎人类社会的恐慌,慢条斯理地肆虐在每一把金属座椅的孔洞里,等待着生吞活剥下一个疲惫的灵魂。

      还有一个多小时。

      我想到充满二手烟味的楼梯间,打消了去台阶上坐着的念头,漫无目的地在门诊楼和外科楼的连廊踱着步,只是抬眼一扫就讶然地发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连廊两侧的玻璃幕围外是乏善可陈的水粉色夕阳;落日不由分说地在城市上空停驻,手术刀一般穿透钢筋水泥玻璃瓷砖,给柏倾瘦削的侧脸和肩膀缝上了一层盔甲般的金色。

      柏倾双手插着兜直视夕阳,目光里杂糅着只有在医院待久了的人才会拥有的沉寂和独属于他的温和。空气循环系统的出风口中涌出尘埃的洪流,吹起他的发梢和衣角,使他看起来宛如末法信徒、钟塔诗人。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看他朝冰冷的城市灯火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闭上眼深深吸气,随后转身,猝不及防地与我对视。

      这一次我的世界没有地震,心跳也一如往常。我看着他,什么也不说,却确信我们在某种超脱现实的境遇里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在我与他之间缓缓流淌。

      “还没走呢?” 他信步走来,在距离我两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又微微皱起眉,“你怎么脸色这么差。”

      我努力忽视胃里和胸腔的阵阵刺痛,勉强笑着说:“没,我想等病房查房的时候去找一个主任。医院里耗一天了,可能是闷得慌。”

      “那至少得到——” 他低头看了眼表,撇撇嘴,“七点多吧。”

      “是啊,” 我点点头,侧身让一个推着轮椅的老人通过,“所以在等呢。”

      “你怎么老是在等。” 他笑了,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

      有的人笑起来是比不笑惊艳许多的,比如柏倾。他的睫毛又密又长,像鸦羽,像小刷子,笑起来的时候微微弯起,是一种毫无攻击性的柔暖。我就不行,我觉得我笑起来不好看,五官都往脸中央挤,所以不大喜欢在人前笑得太开怀,别人往往以为我是不喜欢他们。

      “那你呢,怎么不回病房?检查不是做完了?”

      “你不都说了嘛,做完了。干嘛那么早回去。” 柏倾一挑眉,复又扭头看向幕墙外。

      天光流逝得很快,这时候墨团般的蓝已经悄无声息地将落日挤成地平线上薄薄的一层。那一线橙色孤绝地向世界尽头延展,仍然笼罩万千楼宇。

      “坐那儿吧,再陪我坐会儿?” 他突然一指连廊旁的踢脚台阶,那里原本放着的两棵发财树被搬走了,露出一块丑陋的空隙。

      我与他并肩坐下,由于空间狭窄只能肩膀贴着肩膀,膝盖碰着膝盖。

      “打游戏不?” 他问。

      “魔兽我不会啊。” 我一阵阵胃疼,勉强掏出手机,左右翻了翻,在他面前晃晃。

      “你平时都玩什么?”

      “跳舞的线,楚留香,明日方舟,第五人格。” 我掰着指头数着,尽是些没什么技术含量的。

      “那就打第五人格吧,” 他轻松地选择了唯一的联机对战游戏,侧过头问我,“你一般玩监管者还是逃生者?”

      “园丁,” 我有些惊讶他居然也玩逃杀游戏,很快答道,“万年园丁,偶尔奶妈。我从来不玩监管者,操作不行,抓不着人。新角色全都没有,好久没玩了。”

      “行,那我当监管者吧。”

      我点开游戏加了他好友,进入匹配模式。

      柏倾选了杰克。匹配来的角色在最简单的军工厂地图上和我菜得不分上下,不一会就被柏倾送上了天,最后居然剩我一个拆椅子的园丁东奔西窜地开密码机,柏倾抻着头要窥屏,被我扭着身子躲开。

      “喂喂喂,要抓人凭本事抓。”

      最后我还是被找到了,开膛手杰克举着他的大爪子在一旁绅士地让开。

      “我陪你开完最后一个密码机。” 柏倾悠悠说。

      于是我们便沉默地一起去开密码机。屏幕上的杰克永远以一步之遥跟在绿围裙园丁身后,密码机滴滴滴直响,手机里发出监管者迫近的急促心跳音效,一时与自己的心跳难以分清。

      最后一个密码机开完了,我顿时开溜,却被身后拎着玫瑰手杖的杰克一个公主抱捞了起来。

      “椅子拆的挺快,不过地下室还有。”

      柏倾打游戏的时候很专注,声音也好听,我干脆放弃挣扎,被一路抱到地下室送上椅子,game over。

      “他们太菜了,” 我返回主页抱怨道,“我椅子都拆得七七八八了,动动手指点点屏幕也该能苟半条命。”

      “是,他们菜,园丁小姐挺厉害的。”

      我们挨得实在太近了,柏倾向后轻轻一仰,柔软的卫衣擦过我的毛衣,笑着抬起胳膊摸了摸我的后脑勺。

      我僵在原地。

      那是很轻很轻的一个抚摸,随我怎么理解都能说得通的一个抚摸。

      什么意思?

      “再来一局嘛?”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臂,低头看着手机问道。

      我正处于宕机状态,刚要开口,就被一个电话震醒。

      是爸爸。

      我接通电话:“怎么了?”

      “听你妈说你一个人在医院呢?开什么玩笑,你去找主任人家理你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妈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赶紧回家!”

      “可是……那她胳膊和换药的事怎么办?”

      “我微信跟李主任说了情况了,换药……下次去307医院找人看看,你别管了,回家。”

      电话在那一头挂断,我握着手机,不知所措。

      微信家庭群里发来几张截图,我僵硬地点开,那是爸爸和李主任的聊天记录。

      【术后正常现象,不用多想。】

      李主任是这么说的。

      远处分诊台传来机械的电子报号声,面前轰隆隆滑过的清洁车掀起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刺得我鼻腔发苦,眼眶发酸。

      感染的伤口呢?皮肤下不断渗流的淋巴液呢?痛到半边身体僵硬,神经衰弱的失眠夜晚呢?也不用管吗?

      我想起早上在电梯里看到的年轻女孩和主任,他们彼此依偎的样子看上去真幸福。

      李主任也许不知道他的病人此刻正在承受怎样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折磨,而这些只需要一把剪刀,一块纱布,一些碘伏,还有主治医师的几句叮嘱和几张止痛药方就可以消弭。

      疾病的阴霾只会盘桓在小区里一单元二十三层;九米之上的医生与他的情妇对此或许一无所知,或许并不在乎。

      我红着眼狠狠盯着脚尖,苍白的光晕在视野里像天使的翅膀和没完没了的白大褂一样飘来飘去。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再来一局吗?” 柏倾扭头看着我,轻声问。

      我艰难地抬头,突然发现他的脖颈不知何时已漫上星星点点的粉红,连着呼吸都粗重而急促起来。

      柏倾过敏发作了。

      “……难受么?” 我哑着嗓子问他。

      柏倾攥着卫衣的领口摇摇头,又点点头。我看不见他口罩下的表情,却从那发白的指节和镜片后的眼里瞧出一丝竭力压抑的痛苦。

      “你呢?” 他问我。

      我很慢地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开口:“我好累。我好饿。我好难受。”

      我把头低下去,很长很长地呼吸着,把那一点不合时宜的泪意使劲憋回去。

      柏倾的手很凉,掌根贴到我的颈侧时还在微微颤抖着。他缓慢又郑重地将我靠到他的肩上,一声不吭地摩挲我的肩膀。

      “回家吧,” 他终于低声说,“你家人在等你呢。”

      夜色涌起,连廊里连空气都是静谧的,偶有匆匆脚步声从身前响起,又消失在余光的尽头。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某种情绪准确地在彼此的目光中传达。我忍不住轻轻抱了他一下。

      隔着一层冰冷的电极片,我感受到他并不规律的心跳。

      “好,回家。”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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