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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第 4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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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汤思退大步迈入门槛,他身形高挑,一身紫黑长袍,下摆随着他的步子抖动生风。他细目浓眉,脸若秋月,鼻梁骨到中亭稍微突出,脸上带着几分肃穆的神情。
院落里的人皆朝门口望去,那人走到了那几个将领跟前,才有人挪步,不情愿地给他让开条道。虞允文现在人群后头,看着汤思退。只见他进了灵堂,朝棺木三拜,接过香,小心地奉进香炉。
汤思退回想起最后一次在朝堂上与莫景初等人理论的情景。朝中一党主和,一党主仗,相持已久。刚刚接过相印的汤思退从那时起便是没有一天可以安寝。他觉得自己是夹身在战和俩种论战之间,进退维谷。
汤思退看着灵位的金字,“大将军莫景初之英灵”,心里有丝胡想,若躺在棺木的是自己,花圈会写什么样的吊文?莫景初戎马一身,单是站在院里的俩排兵士就给这个葬礼撑足了场面。成山的花圈,吊文,皆出当朝名家贵人之手,官家觉得不让他北上,也有些愧疚,特钦赐的石碑,拱颂他北伐的战绩。
礼毕,汤思退用眼一扫周围的人,灵前跪着莫景初的两位公子。莫少城朝他鞠躬回礼,他在中书省走动,见过几次,一表人才。
“大公子节哀顺变”汤思退道。
莫少城朝他回礼。
他正要离去,见莫言侧目看他。那眼神,像极了莫景初,寡言的冷淡,不屑一顾的孤傲,不带任何表情却看得他心头一惊。那双眼睛幽微的,深不可测的光,如同深渊般冷峻。汤思退走出灵堂,惴惴不安,却还不知觉得想要回望。
天欲雨,一声唢呐刺破漫天的乌云,雨飘落,连同纷飞的黄叶,送英魂上路。送殡的人群穿过石板的长街,俩边还有驻足送行的人。
汤思退站定在将军府的门口,遥望深秋暗沉的天空许久,深深叹了一口气,独自上了轿子。
一夜梧桐细雨。老夫人因莫景初病逝,悲及病体,请了郎中,莫少城这几日都在她屋里陪到很晚。老夫人拉着他讲述父亲的往事,同时勾起他的悲思。
回到房里,妻子给他点了苏合香,身体稍稍舒适了。清晨他掇拾了衣裳,走出房门时,许定秋还在安睡。
一叶残荷,载不动清秋之寒凉,叶上的露水像珍珠一样,坠落在黑色的池塘。走过长亭,本想去月拱门石阶旁的桌边坐坐。后院几个丫头迎面走来,轻声议论着什么。
“那位大人真是厉害。”
“文月,你说那位大人是打哪里来的?飘逸出采又那么彬彬有礼的。”
“大公子,安”丫头给莫少城行礼。
莫少城微微点头,向前走去。西厢的客院,的确有个人在射箭。石桌上放着一个箭袋,那上面皮制的扣子,磨损的纹路,竟有几分眼熟。莫少城认出,那是他父亲的遗物。用箭之人背对着他,身姿高挺,苍色的长衫与石凳旁蜿蜒的五针松相映成趣,似有出尘之俊秀。只见他手里的箭,飞出长弓稳稳得扎在靶心。他回头的时候看见莫少城,放下弓,朝他行礼。
“原来是大公子,老夫叨扰到您了。”虞允文道。
“哪里。大人箭法可谓神奇。”莫少城道,他抚摸着石桌上的箭袋。
“这是老将军遗物,是老夫冒昧向莫贤弟讨要了。大公子若是睹物思人,我愿意完璧归赵。”虞允文道。
“不用,我不会射箭。”莫少城说着心里添了几分悲伤“父亲广交天下,他一定也希望这物件放在懂得运用它的友人手中,终有一天能代替他西北望,射天狼,了汴梁之憾。”
“大公子文采风流,用笔也能继你父亲之遗业,为民请愿,为天下百姓说话。”虞允文安慰他道。
“人为什么要打仗?从小我父常年征战在外,呆在这个家的时间委实不多。如果没有战火,家尚可还成家。可现在,听说城里又来了不少因战争流离失所的百姓,江北又多了多少没有爹娘的孤儿。”莫少城自言自语似在发问。
虞允文轻轻说道:“大公子兼怀悲悯之心,实在令我感佩。只是恐怕,战火非你我之所愿,但你我也终需面对。”
“ 如果有天能为国家出使议和,停息战火,我定当前往。”莫少城道。
“议,,和?”虞允文脸色略微一变,随即一笑,问道。“大公子去过汴梁吗?”
“没有。”
“这个季节,汴梁城郊的苦菜长好了,没东西吃的百姓,能挖到几个野菜就是万幸了。大公子恐怕没吃过苦菜吧?”虞允文不再说下去。回头取了桌上的一杯茶,轻轻珉了一口。
“虞大人在笑话我何不食肉糜?”莫少城反问道。
“大公子,,”虞允文刚想解释。
“大哥,虞兄,你们在聊什么呢?”只见莫言拿着俩盒棋走到他们跟前。
“哦,二弟,你和虞大人下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莫少城说完,转身穿过月拱门,向长廊尽头走去。
阿七端着药碗,走过长廊。迎面一个小哥急匆匆的朝她走来。一个不小心,两人撞了个满怀。阿七手中的药碗摔在地上,只听见瓷碎声。阿七一股火由心而上。
哪里来的瞎子这么不小心?她蹲下伸手去拾碗的碎片。
我。。我是,马小五。丫头,你们少将军在家吗?那人问道。
阿七抬起头,见是个身穿蓝色布衣毛头小子,他单边的裤腿卷起来,露出腿上的刀伤。他那稚嫩的脸胀得通红,尴尬地楞在那里,左右不知说什么。
什么丫头,我叫阿七,记住了。二公子在后院。阿七没好气地答道。
哦。马小五抬腿走了几步,觉得忘了什么,回过来,蹲下帮阿七收拾碎片。阿七瞄到他掌心的茧子。
“姑娘,还是我来收拾吧。”马小五说。“我皮粗肉糙。”他抬头看了阿七。眼前这姑娘和进门见的几个丫头姐姐一样一身青色衣衫,青丝云髻,秀颈修眉,领口绣几叶兰草,也甚是雅致。她口齿伶俐,几分娇羞下却藏着些要强的性子。
阿七觉得好笑,“快点收拾,你看啥?”
马小五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后院,后院,在。。。”舌头打结一般奔出几句话。
“那边”阿七手一指。
马小五红着脸低着头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马小五上前作揖:将军。
莫言收起卷的一册书,轻道:坐。我之前交代你们的事情可有进展?
嗯,依将军之令,我们尽力收买民船充军用。有泥鳅船三十余艘,福船俩艘,但据说世子为了给官家贺寿,也在临安境内收缴渔船。我们不敢惊动临安府,只能在周边收买,对外也只说是充作商船。水军方面抽调士兵一千余人操练水中作战。都是江南子弟,熟门熟路的,水下功夫都了得。将军,大家都盼着你回去。
完颜亮是个大志之人。我们如果不加强防范,将来必受其祸。检阅之事,等两江两淮的统帅认命好了,再做打算。我没有军功,和你们一样是普通兵士。莫言道。
无论如何,我马小五以后跟着您了。老将军不在,小五就是您的传令兵。您带我们打金人,去哪都行。
莫言看着这个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的男孩,心生感动。好。
汴梁的百姓是苦不堪言,但有传闻,汤大人在朝堂上,说完颜亮在汴梁大兴土木,发放钱币是人家的家事,还和主战的陈大人大吵了一架,闹的满城风雨。
我们做好自己应做的事就好。金人撕毁绍兴协议只是时间问题。等金廷的局势稳定一点他一定南下。胡贼亡我之心不死。莫言叹了一声,我抽空去渡口看看。小五,你的腿?他看到小五的腿伤还流着血。
没事,来的时候摔了一跤。马小五呵呵一笑。
莫言见阿七从房中出来叫住了她:阿七,麻烦你替马公子包扎一下。
是。马公子请随我来。
不用劳烦姑娘,我这皮粗肉。。
你还是来吧,将来要是瘸了,还怎么上蹿下跳?你家将军恐怕要责怪我的。阿七道。
小五,别见怪。这丫头被她家小姐宠得越发放肆了。随她去吧。莫言道。
马小五只好跟着阿七退下。
姑娘,你包扎的手法真好。马小五见阿七蹲着给他包扎伤口,有点不好意思。劳烦姑娘你了。
当然好了。小姐以前有只小马,经常贪玩受伤,都是我给包的。阿七抬头望他,一双大眼睛似笑非笑。
啊?老将军以前也有只马。不过打战的时候被金人捅死了。我把它埋江边上,你看我还留着马哨呢。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木雕的哨子。
都不知是在逗他玩的。阿七一笑,眼角微弯,心想,这孩子真憨厚。
马小五看得她的脸出神。
好了。阿七起身。
这,这个,送给姑娘。马小五递给她那个木哨。
阿七,脸红心跳,默默地接过。咕噜一句,我又不是马。
我是呀。嗯,不是,这木哨也是我心爱之物,赠姑娘,以,,以表谢意。马小五说完,憨憨地傻笑。那,那我先走了。姑娘保重。说着,转身迈向门外。
阿七握着哨子心里甜甜的。。。。
小阿七,子语从后面夺过她手里的物件,你在发什么呆呢?
“小姐还我”阿七伸手要抢。
“嘻嘻,我们家小阿七,有牵挂的儿郎了是不是呀?”
“才不是,我在看,这哨子能不能吹响而已。”阿七道。
“马小五,十八,淮州人。父母健在。上有一兄长,前年战死了。尚未婚配。”子语说完,朝阿七眨眼。
“小姐,你。”
“要不我去和他家将军说说,我小阿七的事,就算成了。”子语嘿嘿笑道。
“哪有,姑娘家上杠子提亲的?”
“是没有,没事我让莫大哥和马公子说说,叫他来提亲。”
“小姐,你。小姐不嫁,我也不嫁。”阿七反驳道“小姐这次回来,好像对二公子另眼相看哦。难道好事将近?”
“啥好事,别瞎说。莫大哥忙的很。”
“嗯,话说二公子也好久没来看我们家小姐了。真是思君不见。。”阿七笑道。
“死阿七,多读了几本歪书就来笑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子语上前要捏她的脸颊。
“二公子好。”阿七道,一边绕桌子躲闪。
“你还敢骗我”子语退一步,撞到莫言身上。
“我先下去了”阿七识相地出门。
中书院的白墙外一排青竹,竹尖凝结着微小的雨滴,院内人影忙碌。十六张乌木长案排做四排,案边的知制诰们手中笔耕不辍。舍人院的职务相当于皇帝的文案,除了日常上呈奏折的誊写,发往各地诏书的成文,归档,还负责节庆的日子,祝贺文章祭文的成书以及各国贺表的回文。
在崇文的朝代,舍人院不仅召集了当代最有名的文学大家,本身还是国家大事的智囊团。能进舍人院的人不仅在文章上有所造诣,堪称当代翘楚,在名望上也都是能让人点头尊敬的人。从舍人院走出的当朝宰相也有好几人。
莫少城进士及第之后,本要下放地方通判,官家念在他父为国征战多年,破格让他进入舍人院当一名知制诰。一方面,莫家武将出身能出进士已不易,门槛已成加上莫少城在临安颇得名望,夫人又是许国公独女,算得上皇亲国戚。另一方面由此可以笼络当朝这些莫景初的旧部,几个尚带兵打仗的将军,毕竟北方大辽还虎视眈眈,难免还用得着。
进了舍人院,莫少城更加勤勉,他自知同僚难免背后议论他家势衰落借婚事上位。但他总能谦逊有礼,对那些人一视同仁,友爱自然。即使有次听到有人说,本朝良将没落,沙场无人,他口不辩驳,但他心里也不竟沉了许多,避开了三俩讨论前方将士不力的人群独自一人。文人相轻,毕竟也是常有的事。
十月,临安城正好有件大事,为官家贺寿。临安街市热闹非凡,金菊盛开,西湖边人船涌动。这天接诏,中书省要着笔诗文歌赋,为官家贺寿。莫少城和几位同僚也都从清早埋案写作到晌午。
中书舍人大人到。外边宦官声起。众人当放下笔皆抬头往门口望去。
一个高大的身影昂首阔步走进了门。
是他。莫少城愣了一下。他在府中见过虞允文,那天他在府里射箭,俩人还谈到对征战的看法。此人不只是四川通判,来临安游玩的吗?原来他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自己的顶头上司。
虞允文坐于正厅的长案边,拱手后示意众人也落座。众人落座后静等新来的上司发话。
余到临安十日有余,今日面圣,故姗姗来迟,望各位见谅。曹子建说,文章乃经国之大事。文又有诗词,赋,颂,杂文,碑记,书启,序引,表状,祭文等形式。虞某不才,只偶尔幸得一二,各位都是当代大家,以后还望向各位多多学习。虞允文说着,拱手一笑。
虞大人太谦虚了,您的赋犹如天成,您说的幸手而得之作,可能是我们在座诸位骚首挠腮都不得,望尘之作。您做地方之父母,鞠躬尽瘁,颇有建树,治政理事,我们也要向您请教一番。起身说话的是谢克家之曾孙,谢希。
哪里哪里。虞允文见说话之人形容端正,皓齿明眸,颇有他曾祖父遗风,心存好感。他手指案上的贺文说,虞某拜读了一晚,真心暗赞后生可畏。虽是平常节日之作,但也不乏佳句。比如《秋菊》这篇,傲迎霜雪,虽屈于身而不屈于理。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莫少城一眼。
那篇赋出于莫少城之笔,连他也没想到,虞允文当众夸奖。
大人,现学生有一事不明,想大人赐教。谢希道,他才华横溢,但宿日以世家子弟自居,有时也似有非无挤兑莫少城这些新进进士出身子弟,他听虞大人赞莫少城文采,自要借机考考虞允文。
他接着道:莫兄这篇词赋,词藻清雅,立意深远。只是,圣上寿辰,过于借文书志,不免文不对题,少了些情趣。吾等十年寒窗,一朝封位,报效朝廷。食有鱼肉,衣有锦缎,出门有骑,皆为君所赐。难道吾等不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吗?大人以为如何?
虞允文看着莫少城,莫少城拱手向谢希道:谢兄训示的极是。他俊郎的脸上浮过一丝阴郁。
谢希轻轻抬头,嘴角上扬,等虞允文发话。
他父亲莫老将军初丧,莫大公子感怀于文也是人之常情。你我同朝为官,即使不能共悯,也不可夺情。虞允文又转向众人,朗声道:君之禄,何不是天下之禄,君之忧,何不是天下之忧?你我为官,之于民众,已温饱可期,但有贫困不能丧我志,寒苦不能堕我心,方可当得起世之楷模。
众人皆点头称赞。莫少城不语,心想自己一篇文赋竟得此番争论,怕是明日朝堂悠悠之口又。。。
只是,虞允文话峰一转,笑着看着莫少城: 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生于华屋之下,暑至于温,寒至于凉。。何谈屈于身乎?
众人知他在揶揄莫少城,几个偷偷抿嘴笑。谢希得意之余,也暗叹虞允文,深谙官场之道,争论间一褒一贬毫无偏袒,俩边不得罪。
莫少城心里有芥蒂,也不便开口,只得悻悻回身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