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颜》吟书入墨

42、第 42 章

　　池塘的鲤鱼跃出水面，亲吻静待凋零的荷花，荷叶轻轻摇晃了几下，那略带粉颜的花瓣被鱼嘴撕开一道口子。鱼沉落水，池塘又恢复平静，残瓣终于受不住侵扰，脱离花萼，敲落在水面，晕开几弯水波。

　　莫少城在案头抄写中书省的公文，停笔的间隙眼望窗外的水亭廊檐，若有所思。短短一年，他从一个不见经传的二等进士，由岳丈许国公举荐，谋得七品官职，可谓比同期学子青云高升许多。加上之前他在临安府颇得贤名，同僚上司倒对自己还算恭敬。莫少城入了中书后，拼尽十分心劲事事在意，唯恐不能面面俱到，公务上也尽职尽责。他深知中书省走动，一言一行难免传至圣听，他收起平时旷然自如的作风，应规蹈矩，谨慎应付。遇事不言，自然也比从前拘谨许多。他怕有人私下议论他借助许国公家势直上，有时有意无意地疏远众人，避免不必要的应酬。

　　定秋盛着一碗热汤，缓缓走来，她见夫君独思索入定，便不走近，只将碗轻放在案边，自己回坐到床头，拾起针线活。

　　“定秋，以后这些事，交给丫头做吧”莫少城目光落在妻子身上，温柔地说。

　　“你最近公务繁忙，消瘦了不少。回家了，就早点休息，别那么费神。”

　　“爹怎么样了？”

　　“爹他。。。”定秋顿了顿，说，“吕大夫说爹他旧伤及内腑，恐。。。”

　　“我去看看他。”莫少城说着，走出了门。
　　莫景初躺在床上，转过头望着案后的行军地图发呆。暮色已入窗，雕花窗的影折射在那图上，线条和图上的墨线融为一体，蜿蜒曲折，分不清是山川河道还是窗影。他回顾一生，那图上大大小小的标记都是他带着将士走过的地方，打过的战。他以为他不记得那些和他一起征战的脸，而如今张张浮现在眼前，年轻的，衰老的，满身是血负伤的，其中一个穿着生前最后的战袍，朝他挥手，转身走去。。。

　　你们来了。。回来了就好。终于回家了。莫景初眼含热泪

　　那伴随他征战一生的战泡和长剑被收拾好挂立在窗前，夕阳下似一个挺立的人影。

　　这次他负伤回来，本以为不久就会接到北上的诏书，就能重拾长剑，血洗前耻。哪知，春去秋至，日子像残烛一样烧尽他的身体和意志，他深知等不来那张诏书了。朝廷已向金人示好，正准备和金人议和。那日听到这个消息，莫景初气急攻心，吐了口血倒下，一病不起。莫景初无数次想过自己的归宿，醉卧沙场还是埋骨他乡，从没想过会像匹被人遗弃的老马一样躺在这病榻上。他的皮肤的褶皱写着沙场的沧桑，口角泛不出湿润，甚至吞咽都艰难。戎马已衰，即使志在千里，也无济于事。

　　直到莫少城将药喂到他嘴里，他才反应过来。

　　城，，儿。莫景初的嘴张了张，却几乎出不了声。他摆手示意莫少城放下药碗。

　　“爹。”莫少城有点哽咽。

　　“城。。。守。。守好这个。。。家”莫景初梗塞地说道，眼睛却移动向门口。

　　“嗯，爹你好生休息。二弟过几天就回来了。”莫少城知道他在等莫言，军中的事，父亲始终放不下。

　　“城，把这个信，，，交给你弟弟。”莫景初气若游丝，自知油尽灯枯，是看不到莫言最后一面了。他清楚记得，他的小儿子，阻止他带兵过河追穷寇的情景。

　　“将军。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莫言手握住他的缰绳，眼神坚定。

　　莫景初反手给了他一巴掌“畜生，谁让你烧桥的？让开！”

　　“爹，与金作战，重不在江北，而在江防！”莫言不曾动摇，正声道。

　　每想那时，莫景初总会心头一热，那是他的小儿子开口后，第一次喊他“爹”。父子二人自莫言幼年离家学剑就没见过几次面，甚至在莫言失语之后做父亲的也没探望过他。莫景初有时在想自己究竟是亏欠大于期望，还是害怕面对他。毕竟他的母亲病重，抱怨而亡，也与自己这个做夫君的冷漠和无视有关。幸而，他还是长成自己所期望的样子。虽然父子俩也因为战略的分歧而互不相让。哪怕军令如山，儿子也总有力地说服部将相信自己的判断。他战场的英姿，让莫景初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莫景初此时多想再听他喊他一声爹，如果再活几年，也许，也许自己也会带着儿子，去踏平失地，收复故土吧。

　　莫景初终于渐渐睡去。一片海棠花瓣，随风飘过木质的雕花窗棱，落在那身铠甲的肩头。。。

　　云如白练，挂在临安城墙的天空。几只灰雀，落在将军府门口的白灯笼上。秋风萧瑟，吹得那灯左右摇晃。将军府一进的院落里，黑压压站着十几个身穿盔甲的将士，都是曾跟随莫景初的副将或者属下，他们静默地像城墙一样站立成两排，其中的一个忍不住悄悄地用袖口抹泪。站最前的是莫景初的副将虎林。他满脸泪痕，身材魁梧，身后背着一个空空的箭囊，箭囊的表面已经刮花，看不见原来的漆色，封边的皮扣已经磨旧，边缘看得见毛边。自从弱冠之年跟着莫景初南征北战，打战时他就背老将军的箭囊。这几天，他做梦都听见莫景初朝他吼:“虎林，拿箭！”一年多不打战，这箭袋就挂在自己的床头。今天他出门的时候，竟鬼使神差的又背在身上。他一想到老将军的音容笑貌，鼻子一酸，三十多岁的满脸胡渣的大汉竟站在原地哭得不成气。

　　莫府的家丁身着黑衣，腰系白练，将一个个花圈摆在堂左右的亭廊边。花圈的挽联上写着有“忠魂不泯，浩气长存”，还有“落日睹孤城，大风惜猛士”“白发效孤忠，丹心照千古”等字，落款多为同朝为官的大臣。家眷一身素服，跪在灵柩前烧纸悼念。最前的莫少城神情憔悴，泪痕挂满脸颊。莫言跪在他身边，剑眉紧拧，盯着乌漆的棺木。

　　莫景初一生简朴，衣食住行即使休息在府中也不爱托他人服侍。遵循他的遗嘱，一切从简，棺木也只是寻常的杉木，朝中皆知，莫家俩兄弟已是公认的官场新秀，即使如此，还能维持这样朴素无华的家风，朝中大臣无不称赞。莫景初生前是怀化将军，死后被追封了大将军之名。

　　这家的家仆里外忙碌，没人指挥却仅仅有条，各擅其职。从案台香烛布置，器物的摆放，到念经和尚站立的位置，宾客的谢礼收受都妥当适宜。丫头给虎林将军递上白巾和茶水。他接过那巾朝脸一抹，重新站直。每每宾客礼毕，家仆便递给他们三炷香。时辰将午，家仆正准备安排出殡事宜，门外传来一声报:“左朴射汤思退大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