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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夕阳西下时,邵子煊收工回家。
      小铭每天见到父亲回来,都会开心好一阵子。她已经飞快地把饭菜摆上了桌,还特意熬了粥,送到床边,一口口喂给枫颜吃。
      他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闷头吃自己的饭。
      爹爹今天,真是奇怪呢!平时,他一回来,就会和自己说话,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小铭故意大声对他道:“爹,枫颜姐姐今天好了许多,已经可以说话了!”
      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嗓音里有种刻意为之的沉闷沙哑。
      枫颜坐在床上,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颔首,气息微弱:“这位大哥,多谢你救命之恩。枫颜双目已盲,大恩大德,唯有来世再报了。”
      她脸上蒙住双目的绷带已经摘除了,伤口未愈的两只盲眸,宛如两眼血泉,依然有腥咸的液体不断涌出。
      “姑娘多礼了。”父亲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小铭眼珠一转,很关切地拉着他的衣袖:“爹,你伤风受凉了吗?嗓子为什么哑了?”
      枫颜的头怵惕地一偏,咬住了下唇,仿佛要凝神听他如何答话。
      他微微一惊,轻了轻嗓子,仍然装出沙哑的嗓音:“小铭,吃饱了就去照顾姐姐啊,爹去外面挑担水来。”
      ——“爹,缸里水是满的啊!”
      小铭直视着父亲,那样闪着火星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从小看到大的女儿,二八芳龄的小铭,何时露出过这样……逼视的眸色!
      枫颜皴裂的嘴唇,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声音被巨大的恐惧与惊惶扭曲得变了形:“你……你究竟是谁?”
      十五年,已经过了十五年,她为什么还会记得自己的声音!
      枫颜,万般身不由己,害得你今日致残。你……还会原谅我吗?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他们不约而同地转头,只看到窗外火光闪烁。
      邵子煊和小铭一同出去,村子里的人全部到了,肃然站在他们的茅屋外,几个壮年的男子手中拿着火把,目光里满是冷峻。
      他连连作揖:“不知在下有什么冒犯,劳烦各位乡亲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村子里最有威信的老族长,他的龙头拐杖重重一戳地,颤巍巍地指向茅屋里面:“邵子煊,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慌忙陪笑着鞠躬:“她只是个迷路的旅人,大家都多虑了。”
      “哼!”老族长冷冷嗤鼻,苍老污浊的眼睛里闪着愤怒鄙夷的目光,“那天在村口,大家都看到了她背后那对翅膀,她是个不祥的妖女!邵子煊,你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收留她?”
      看着众人质问警觉的眼神,他不敢多做辩解,只是不停地一作到地:“子煊有幸容大家收留,哪里敢害村子里的人?她只是个弱女子,现在重伤在身,绝不会危害到村子的!”
      老族长皱纹纵横的脸一抽,打断了他:“不必多言!为了保护大家,请你马上把她交出来!”
      他急得额上汗水淋漓,低声下气地恳求族长:“子煊保证,等她伤势一好,立刻送她离开,请老族长网开一面啊!”
      老族长的面色,反而更加寒厉。他的几番维护,愈发坚定了大家原有的念头。“邵子煊,你若是再抵抗,我们就当即烧了这间屋子!”
      他不敢再辩驳,几乎要跪倒在众人面前:“子煊……这就带她出来,请、请大家稍等片刻……”
      他带着小铭回到屋里,枫颜无力地靠在床上,脸色比方才更加惨白骇然。
      “姑娘,我们一定会尽力保护你……”
      ——“大哥!”
      她忽然大喊出来,声音因为激动和惶惑而撕破。她已无缚鸡之力的手疯狂地在空中摸索着,手臂上爬满了叶脉一样的青筋——“大哥,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啊!”
      他一步步推开,一时忘记了她是看不见的,不停地摇头,却有两行灼热的泪水,划过粗糙的脸颊。
      “姑娘……你认错人了……”
      小铭愕然看着父亲和这个陌生女子,突然隐隐想到了什么,悄悄挪到床边。
      “不——”
      枫颜撕心裂肺的大吼,几乎要震破她瘦弱的肌骨,那张血痕交错的脸抽搐不止:“我没有认错!——你是!你是苍鹰教教主!你是我的大哥邵子煊!”她激动地把手举到空中,把蜷缩的手指上那枚闪亮的戒指露给他看:“你忘了?你都忘了吗?这个戒指,是你亲手给我戴上的!”
      他痛苦地捂住了双眼,不敢面对她弯曲变形的手。
      对……那枚戒指……是他早就叫人做好的,环里刻了她的名字,只等到她十六岁生日那一天,就亲手送给她,将苍鹰教的无上地位与权势也一并送给她!
      伤痕满身的盲女呼吸急促,一时神智模糊,语无伦次地呢喃:“大哥……你为什么不肯认我?是不是……枫颜让你失望了……”
      他跌坐在地上,手指无助地插进头发里。
      为什么?为什么离开了十五年的人,还要重新回来?
      十五年前,他可以那样潇洒地放下教主的位置,把所有的荣耀与权利尽数拱手送给教中的二当家,甚至连从小带大的枫颜,都没有一句告别。净身出户,他与一手创立的门派从此再无瓜葛,只带着女儿隐居到这个远离人世的地方。
      然,枫颜……她是他带回教中的啊!
      旧日的画面一一浮现上来,每抹色彩,都是鲜血涂抹出的。
      那时,枫颜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孤儿,被他捡回来,十年里一直跟在他身边。练武,练武,然后跟自己一起出去惩凶除恶,见惯了血流漂杵的惨烈场景,她漆黑的眼睛里,已经不再会有恐惧,只有那样冷漠凌厉的光。
      被封为大护法的时候,她只有小铭的年纪啊!
      短短几年里,她屡建奇功,从欺霸一方的杭州巡抚,到东厂头目,都是她一人一剑,独自斩杀的!
      他难道不明白吗?枫颜拼了命一样地执行任务,只是为了不让他为难,不让教中不服气的人说她这个大护法名不副实!
      十六岁,在小铭还在他身边撒娇的年纪里,眼前这个不成人形的残疾女子,已经登上了一人之下的位置!
      当他无声无息地离开苍鹰教时,怎么会没有一点对她的不舍与担忧!这个女孩子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他霸道地注定。
      只是那时的他,把身边的人都看得太单纯,以为二当家当了教主以后,自然会好好待枫颜。不想……
      “大哥,枫颜对不起你……枫颜实在无力对抗……二当家和他的人……”那个已经不甚年轻的盲女,朦胧之中说出的话,依然是十六岁的声音与语气。那样略带娇羞与自责的词句,如刀刃,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
      他粗糙宽大的手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撕扯着。
      那双手,曾经握住天下最锋利的剑,电光火石般斩杀无数朝廷奸邪。如今,却只会笨拙地握着简陋生锈的农具,吃力地在田地里耕作。
      “枫颜,是大哥对不起你……”终于,他慢慢抬起了头,正视着十五年未见的义妹。
      听到他承认自己的身份,她的嘴角微微挑起了,仿佛看到了他的面容,她对着眼前的黑暗满足地微笑:“大哥……你终于肯认枫颜了……你不怪枫颜了对不对?”
      他冲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犹如要用体温暖回重伤女子冰冷的肌肤:“大哥从来没有怪过你……是大哥的错!但当初,我……我必须离开……”
      外面的村民,早已经等不及了,纷纷叫嚷着要放火烧屋。他猛一摔头,毅然走出去。
      月华与火光交相辉映,他俊朗刚毅的面容上,第一次浮现出那样不容辩驳的决绝:“请你们再等一会儿,我自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小铭在一旁,看得呆住了。她从来没有……见到父亲流露出这样孤傲而冷漠的神色。
      村子里的人一时怔住,不敢轻举妄动。老族长不由得退了一两分:“一炷香的时间……如果你再不把她交出来,我们就放火烧了这间屋子!”
      枫颜在屋里,听得到外面的声音。她苦笑了,泪水一串串地掉下来,干涸空旷的眼睛里滚烫如火烧:“大哥,他们说……我是不祥的?哈哈哈哈,我确实是不祥的啊……”
      猛然间,她用力地撕扯身上褴褛的衣衫。她的双手已经不能持物,一番挣扎之下,几处伤口重新绽开,脓血流溢。
      “枫颜,你要做什么!”他用力箍住她癫狂的手腕。
      女子一边流泪,一边哈哈大笑:“我不祥啊!我是个妖女!自从有了这个标记,我就是个妖女了!”
      她破碎的衣裳,刚才一阵撕扯,已经滑落下来。她枯瘦嶙峋的背脊上,一对黑色翅膀在月光下栩栩如生。肩胛耸动之间,几欲展翅而飞。
      ——苍鹰教的标记!
      他的眼睛,钻心裂骨地疼。
      这个标记……不错,是苍鹰教众都有的!每个入教的人,都会被烙下苍鹰教的记号,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得超生!
      可是当初,他把枫颜带回来时,没有给她纹上这个记号!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啊,怎么能忍受那种五内俱焚的痛?他不忍心,也不在意,这件事,一直拖了下来。直到她当了大护法,依旧没有经历这一过程!
      曾经有多少自诩功高劳苦,不服气这个豆蔻少女的教中元老,跟他提过这件事。一个连苍鹰教标记都没有的人,怎么当大护法?
      他一直维护着她,说枫颜是从小在教中长大的,天生便是苍鹰教的人,这种表面功夫,能免则免了吧。
      那么,这对羽翼……
      “是二当家……”
      她瘦弱的双臂交叠在胸前,两只千疮百孔的手搭在肩上,背后的隼翼宛如阴影,笼罩住这个女子最绚烂的年华。
      “二当家不相信我会安心留在他身边……他坚持要给我打上这个记号……我不在乎,我会一生一世作苍鹰教的人……但是、但是……他竟然那样对我……”
      说起那些湮埋多年的江湖旧事,羸弱的女子浑身肌骨都战栗不止。翻涌而上的记忆如恶魔,将她弱小的身躯一点一点吞噬。
      “他要我嫁给他……我怎么会肯!那个混蛋、畜生!”
      她忽然破口大骂,枯枝一样的手臂用力抽打着无形的空气。凄厉尖锐的声音在暗夜里宛如伤兽的嘶吼。
      “乔翎说……只有、只有那样,他才能相信,我是忠于苍鹰教的……我恨,我好恨啊!”
      邵子煊无能为力,只有紧紧抱着这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义妹,听她用尽世上最恶毒的咒骂。
      二当家乔翎……曾经也是情同手足的兄弟啊!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想起那个他一手栽培起来的部下,他几乎将一口牙齿咬碎。
      同样是流落江湖的少年,他一路拼杀建起了苍鹰教,在坐稳了教主的位子后,毫不犹豫地把二当家的位置给了乔翎。
      乔翎从一开始就不服他,这也是他早就明白的吧?傲岸轻狂的少年,怎么会永远屈居第二?
      可是他没在意。一起打下天下的兄弟,他相信乔翎终有一日会理解他的。
      等到他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教主的桂冠理所当然地留给了乔翎。他以为,他销声匿迹后,乔翎会继续他的事业,逞凶除恶,维护公道。
      “那个混蛋……他倒行逆施,勾结官府,整日花天酒地……”
      邵子煊气息翻涌,五片指甲几乎将手心抓烂。
      当初,他建立苍鹰教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全家被朝廷佞臣所害,他侥幸逃出后,学得一身武艺以诛杀朝廷奸邪为己任。朝中腐朽,公道不在,只有武林公义能维持正义!
      难道乔翎,就连这个教义都忘了么?
      “教众们不敢拂逆他,他动辄严刑酷法……我一个人,实在难以对抗……直到最后、被他伤成这样……逃出来……”
      他忽然抱紧了枫颜,轻轻抚摩着她伤疤遍布的背脊,在村庄里一贯谦卑陪笑的口吻,是那样果决与傲岸:“我带你走!”
      枫颜一震,不敢相信似的转头,在黑暗中寻找不存在的目标。
      “十五年前,大哥没有带你一起离开。这一次,大哥不会再丢下你了!”
      他微笑,抚摸着她的头发,转向了小铭。
      十六岁的女儿,一如当年的枫颜,美丽可人。
      “小铭,这个枫颜姐姐,是爹以前的好朋友,咱们带她一起离开这里,另寻一个住处好不好?”
      不待小铭回答,他温柔地抱起了枫颜,就要向门外走去。
      “爹,你先出去跟他们解释一下好不好?”小铭忽然拦住了他,纯真的脸庞扬起来,注视着他,“你只要跟乡亲们说,咱们要离开这里,他们应该会放过咱们的!”
      他恍然想起了外面那些怒气滔天的村民,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对……对,我要跟他们说一下。爹真是太着急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
      他赶忙出去,冷然扫视着那些人,语气里竟然有几分骄傲与欣喜:“你们不用等了,我们父女俩会带着她离开,绝不会留在这里危害村子里的人!”
      众人哗然,纷纷窃窃私语,不懂这个向来谦和少言的汉子,此时为何会如此孤傲桀骜。老族长一惊,不由得重新打量他,恰好对上他冰冷如刀的目光,脚下几乎一软,扶住了龙头杖。
      “好……好!你们赶快带她走!再也不要出现在村子里!”
      他淡淡笑了,俊朗的面容在月光下昂起一个傲然的角度:“我们会远走高飞,不会再回来的!”
      他跑回屋中:“小铭,枫颜,咱们一起走……”
      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狂喜,他已经失去过一个重要的人,此刻,不会再失去这两个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屋子里的景象几乎抽去了他所有的心智与气力——“小铭!?”
      小铭坐在枫颜身边,藕节一样雪白粉嫩的手臂还亲昵地揽着她的肩。仿佛一天之间,她们已经情同姐妹。只是她的另一只手上,赫然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枫颜喉间。锋利的光芒直刺入他眼中。
      “小铭……你、你要做什么?”
      小铭童稚的脸直面着父亲,月光下还有一层细细软软的绒毛。她清纯如水的脸,全然不同于枫颜当年的少年老成。只是她的目光里……竟然有让他胆寒的东西!
      “爹,只要你答应我,我是不会伤害枫颜姐姐的!”
      枫颜全身无力,根本无法抵抗,只有脸上一丝凄苦的笑。
      “小铭……你想要、想要爹做什么?”他的手在抖动,放在欣喜若狂在陡然间降到了冰点。
      小铭的脸上还挂着清甜的笑,两条腿荡啊荡的,宛如平时撒娇耍赖的样子。
      “爹,我要你重出江湖,夺回苍鹰教教主的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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