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傍晚的余晖,洒落在葱郁的山间,漫山遍野绚烂的金色。已是深秋,野菊正绽放得如火如荼,耀眼的明黄色镀上了残阳的光芒,色彩炫目。
“爹,你看这些花儿,开得多漂亮!”
荆钗布裙的少女跟在父亲背后,一蹦一跳地采摘野花,怀中捧了一大把芬芳的花朵。
“小铭,快走吧,天就快黑了。”
农人看着女儿灿烂的笑颜,微微笑了,用力正了正肩上挑的柴担。
斜晖将父女两个的背影拖长,在一地秋菊上画出两道修长的剪影。
清水村地处偏僻,却依山傍水。村民们大多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一条长河横亘在村子前面,绕过背靠的山脉,流向远处。
平日里,很少有外人到村子里来,村民一年中也只有一两次,徒步到遥远的市集上去交换物品。
——那样与世隔绝的生活,平静而单调。
当初,他独自带着女儿来到清水村,就是因为这里的清净吧?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村子里的人不甚喜欢外人,这些年来却也总算接受了他这个老实寡言的农人。
沿着山路走下来,再顺着河往下走上一会儿,就可以回到村子里。渔樵耕读,那样淡泊乏味的生活,他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爹,过年的时候,我要一匹红色的布!”
“傻丫头,刚入秋,就想着过年啦?好,下次爹去外面,一定给你带回来!”
蛋圆的落日已经隐了一半在山后,方才金碧辉煌的光芒寡淡了不少,天上已经出现了斑驳的晚霞。
看着女儿小铭雀跃地走在前面,他又不由自主地笑了。
好在,他终于把女儿带大,再过些日子,找一户好人家将她嫁过去,就算不辜负她娘的期望了……
“爹——!”
女儿惊诧的尖叫声忽然打断他的思绪。小铭手里的菊花扔了一地,跌跌撞撞地往他身后躲:“爹,那、那是……”
他皱眉,赶忙放下肩头的扁担,快步走到河边。
从上游蜿蜒而下的河水,还闪着许些残辉的碎金。丝丝缕缕怵目惊心的红色飘散其中,转瞬就被化开。
“爹,她……她怎么了?”
农人黢黑粗糙的脸上流露出惊诧恐惧的神色,漆黑的眸子猛地缩了一下。
清水村远离市镇,这条河在崇山峻岭中奔涌,也绝少经过人迹。那么这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铭慢慢放开父亲的衣襟,壮了壮胆子,怯怯地向着河边走去。
一个瘦弱的身影,无力地趴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河水里,一缕缕鲜红的血色不断漂入水中。天色渐黑,她的身形面容被微薄的阳光勾勒出一道羸弱的轮廓,一头凌乱的长发已经湿透了,散在肩头。
父女两个小心翼翼地将她拖出水面。遍体鳞伤的女子,无力地伏在地上,拖过草地时留下一道道血痕。
“爹,她到底是谁?”
小铭稍稍用了些力,试图将她翻过身来,却撕裂了她背后血迹斑斑的衣衫。
“啊?!”
她几乎往后摔了好几步,惊惶地抓着父亲的衣袖。
他的肩头一抽,女子雪色的背脊映入眼帘,竟然是灼烧的痛楚——一片斑驳的纹身,赫然是一对硕大的黑色羽翼,仿佛随时要振翅欲飞。
“小铭,快!”他用微颤的手,将她扶起。女子的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身前,小铭迟疑着拨开她的头发——“爹,她、她已经……”
气若游丝的女子,双目紧闭,几行血泪汩汩涌出,深陷的双眸淹没在一片殷红之中。
“爹,咱们救她回去吧!”
犹疑,他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怔在原地迟迟不答。
当初搬到这里,就是为了远离那个江湖,远离那对羽翼。但此时,他们……是要卷土重来么?
想到这里,他背后一寒,拍了拍女儿的头,粗糙的手冰冷如铁。
小铭愣住了,茫然站起来:“爹,平日你不是这么教我的吗?”
他紧紧攥住了手,点了点头:“来,跟爹把她带回去吧!”躲了十五年,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要直面!
他们找了几根荆条,绑起一个简单的担架,将她搬到上面。他扯下一段衣襟,蒙住她流血不止的双眼,又将外衣披在她肩上,遮住那对漆黑张扬的羽翼。
女子似乎略微有了些知觉,双手吃力地撑住担架,颈背弯出一个嶙峋的弧度。一身褴褛的衣衫布满血迹与污秽,勉为其难地挂在她弱小的骨架上。
一路向着村子走去,小铭几次回头,却只看到父亲沧桑的脸上神色凝重。
“爹,她究竟是谁?”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退避尘世十五年,他本以为此后的人生,就会在这个水绕山围的村子里度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难道,他注定要与那些人纠葛终生吗?
村庄里的人,都已经收工回家了,此时正三三两两地聚在村口谈天。父女两个默然抬着简陋的担架,走进村子里。
四周叽叽喳喳的聊天声音忽然如沃雪一般沉寂了,村民们诧然注视着他们慢慢走过,有几个人低声相互询问着,皱起了眉。
“邵大哥,这是……谁呀?”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走上来问。这个小伙子住的离他家最近,往来也最多。
他憨憨地笑了,腾出一只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水:“山上看到的,可能是外乡人,不熟悉山路,摔伤了。”
他的手一松,担架一歪,女子肩上披的衣服陡然滑了下来,那对张开的翅膀赫然露了出来。村民们不由纷纷退了两步。
糟糕!
他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抬着担架向自己茅屋的方向走去。
清水村远离城邦,民风淳朴保守,又有许多不可言明的忌讳,对外来的旅人过客向来谨慎。当年,他带着小铭来到这里时,过了很久大家才接纳他们。此时,她一身伤痕,还带着那片诡异的纹身,村民们不会接受她的!
父女俩栖身的茅屋里,只有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小铭点起了油灯,挪到床边,看着父亲为女子处理伤口。
她身上满是刀剑外伤,看样子,兵器是淬了毒的,每道伤口都浮肿变色,流出淤黑的液体。她的双目,是被一剑划过,无望复明,凹陷的眼眶镶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格外的凄冷可怖。
“爹,她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他背对着女儿,目光却在小铭看不见的地方,伤痛如绞。
那时,带着女儿独自离开,怎么会料到今天这个局面!
小铭用湿布帮她擦拭手臂上的伤口,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爹,你看!”
女子五指无力地耷拉着,看样子手筋已经被挑断了。纤细的手指上,套着一枚沉重的戒指,在暗夜里闪着微茫的光,鹰隼的形状隐约可见,一对张开的翅膀,与她背后的纹身如出一辙。
那枚戒指,应该已经戴了许久,小铭费了很大工夫,才从她手上取下来。对着灯光看了半天,她终于看清了指环里铭刻的名字:“爹,她叫‘枫颜’呢!”
——居然、居然真的是……
他永远也忘不了,当初,他随意地笑着,不经意地拉过她的手,把那枚意味着无上身份与荣耀的戒指,套在了她的指上。
纯金的戒指,以夜明珠镶嵌出鹰隼的形状,指环里面刻着她的名字——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只等到这一天送给她。
仿佛为了隐藏内心的翻江倒海,他连忙将戒指戴回女子手上:“小铭,咱们和外面的人没有什么关系。等她伤好些了,就赶快将她送走吧。”
小铭不解地看着父亲。爹今天是怎么了,往日里,爹常常帮助村子里的人呢,为什么对这个濒死的女子这么冷淡?“爹,她伤的这么重,就是好了,怕是也不能再看见东西了,咱们怎么送她走?”
他一滞。是啊,她已然是一个废人,重伤后被河水冲到这里,定是“那里”起了变故,即便送她走,她又怎么度过以后的日子?
“咱们……先照顾她吧。”捋了捋女儿的头发,他只有苦苦一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重要的事情,“小铭,你记好,要是村子里的人问起,就说她只是个普通的外乡人,懂了么?”
尽管还有许多不解,但看着父亲凝重的神色,她认真地点了点头。
一整夜,那个叫“枫颜”的女子,在重病高烧中呓语不断。
“……大哥……枫颜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要……我、我必须一个人去……我必须、一个人杀死那个奸臣……”
“……大哥你、你放心……枫颜没事……”
“……二当家……你根本不配!如果、如果大哥还在……他绝不会纵容你的……”
小铭已经去睡了,他坐在床边,看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一张一翕,嗫嚅出那些断然不成章的词句。
曾经熟悉的名字,早已经淡出他的记忆。此时被一一勾起,每字每句都宛如利刃。
熹微的晨光下,她的鼻翼、嘴唇还保持着当初的形状,线条秀丽。只是致命的一剑,横亘双目,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刺盲双目。
村庄里已经渐渐喧闹起来。现在,该是女子们到河边浆洗衣物、男人们下田耕作的时辰了吧?
每天这个时候,他也会扛着农具下到田里,如任何一个普通的农人一样。中午,小铭会去田里给他送午饭。
——如此平淡安宁的生活,今日之后,还能否继续?
他用力抵住额头,遏制那些深埋的往事涌上来。
床上的女子一声痛苦而低沉的呻吟,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水……”他愣了片刻,连忙冲到桌边,帮她斟了半杯茶水送过来,喂到她嘴边。
她无助地摸索着,碰到茶杯就贪婪地倒进嘴里。她滚烫的手指,已经完全不能用力,却紧紧贴着他,灼伤他布满厚茧与污泥的手。
他屏住了呼吸,不敢出一点声音。小铭不知何时走到他背后,低低叫了他一声。他连忙将小铭拉出去,压低声音嘱咐:“小铭,爹下田去了,你好好照顾这个姐姐,明白不?”
看着女儿点头,他拿了农具就匆匆离开了。
——逃避。
十五年前,他可以什么都不怕,快意江湖。但此刻,他不得不懦弱!自从有了小铭,他几乎害怕所有与“那里”相关的人和事!
田里,已经有不少农人都开始耕作了。他照旧憨厚地同每个人打招呼,不出所料,许多村民看他的目光都格外警惕复杂。
“邵大哥,昨天那个外乡女子,究竟是何人?”小李子悄悄凑上来问。
他把锄头立在地上,黢黑的脸笑得真诚:“唉,是个普通的旅人,好像是和家人走散了,在山上摔得可不轻啊,眼睛可能也瞎了。”
小李子看了看四周,又凑近了些:“可是我怎么听我爹他们说……她那对翅膀,是不祥的啊?”
他心中一惊,脸上仍旧只是笑笑:“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有什么祥不祥的?大叔他们多虑了。”
小李子还是不太放心,看到他一脸坦然,才勉强笑了。
邵子煊大哥是在自己很小的时候搬到村子里来的,开始,村子里的人都不太信任这个少言寡语的男子。慢慢地才了解到,他妻子亡故,就独自带着女儿离开了家乡,隐居到这里。他平时对谁都彬彬有礼,一个人拉扯女儿十分辛苦,村子里的人看他有情有义,终于渐渐地接纳了他。
可他到底是外人,再怎样村民也会心存芥蒂。何况昨日,他带回了那个鲜血淋漓、还有黑色翅膀的女子……
他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做自己的农活。小李子也不好再多问,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小铭看护着枫颜。日上三竿的时候,她终于微微清醒了些。
“枫颜姐姐,你好些了吗?”
女子忽然浑身一颤,残废的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声音沙哑:“你……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叫什么?”
她微笑了,打量着面前伤痕累累的女子,童稚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一丝狡黠的光芒:“姐姐,你和苍鹰教有什么关系?”
——“你到底是谁!”
尽管重伤在身,她的出手速度却快如闪电,蜷曲的手指直攻她喉间。却终于因为无力,无奈地垂下来。
小铭吓了一跳,蓦地想起她手筋已断,镇定了不少:“姐姐,你手上戴的、背后纹的,不都是苍鹰教的标志吗?”
枫颜怔在那里,半晌,才叹息了,瘦削的肩头急促地耸动起来,两行清泪从空洞的眼眶里和着鲜血流下。
犹如抚慰,小铭抱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她的后背:“姐姐,你已经安全啦!你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伤的你呀?”
她一直不答,只是不断地低声抽噎着。小铭也不急,就一直那样搂着她。终于,她平静下来,脸上的神情,是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坦然。
“我是苍鹰教的大护法,因为和教主失和,被他重伤后逃了出来。”
尽管早有预料,小铭心中还是重重一震。
大护法……应该是个很高的职位了吧?
那个江湖,虽然她没有亲眼见过,但零零散散也听父亲说过几次。好像很险恶呢,可一旦坐上高位,就可以享受万人之上的尊崇!
只是……大护法为什么会和教主失和?究竟要多大的矛盾,才能让教主把她伤的这么重?
她幼小的脸上有些沉郁的神色,许多不解搅乱了她的思绪。
“小妹妹,你多大了?”盲了双目的女子对着一片黑暗微笑。
小铭很骄傲地回答:“过了今年,就要十六了!”
——十六岁,繁花似锦的年龄。
就是那一年,她当上了天鹰教的大护法。
这个江湖上叱诧多年的神秘组织,几年来诛杀了无数朝中奸邪,是朝廷的一大心腹之患,也为无数正义人士景仰崇敬。可是,他们手段之狠毒,杀戮之残暴,也让闻者咋舌,见者胆寒。每一次出手,都是全府上下尽数灭门,无一人放过。
——因为大哥说过,这些佞臣荼毒众生,稍有差池就会后患无穷,必须斩草除根。
可是后来……后来究竟为什么,她竟然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刚刚平复的情绪再次波动起来,她无力的手狠狠按在腿上,伤痕纵横的手背血色顿失。
“姐姐,你不要怕嘛,我和爹会保护你的!”
枫颜听到一个少女稚嫩的声音,很有把握的样子,不由得苦笑了,唇角牵出一丝细纹。
世上哪里有什么人可以保护她?如果说曾经有,那个人也已经离开了……
霍然,她神色一凛,盲了的双目在徒然四处寻找:“你爹爹呢?他……他在哪里?”
小铭展颜一笑,粉嫩的脸在阳光下有一种细细茸茸的透明:“我爹爹下地干活去了——姐姐,他也有一枚和你差不多的戒指呢,不过比你的大一些!”
看着面前的女子大惊失色,颈上青筋暴起,小铭依旧在甜甜地笑着:“可是呀,他一直藏着,我可是偷偷翻出来看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