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颜》浪雪

3、第 3 章

　　什么？
　　他一个踉跄，差点站不稳：“小铭，你、你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奇怪父亲的惊诧，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匕首，道道银光在枫颜喉间闪烁，触目惊心。“爹，我说要你重出江湖啊！这个姐姐刚才都说了，现在的教主是个大恶人，荼毒众生，你正好去取而代之呀！“
　　看着父亲苍白的脸，小铭以为他没听懂，很认真地解释：“爹，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吧？在这里当一辈子农人不觉得委屈吗？重出江湖吧，继续杀坏人，当大教主！”
　　他渐渐明白了，不可思议地看着小铭娇俏憨蛮的脸，以手抚额，笑得那样无奈苦痛：“小铭，你……真的希望爹重出江湖？”
　　小铭有点着急了，身子往前探了探，好像碰到了枫颜的伤口，她不由地呻吟出来：“对呀！爹，你以前是大教主，怎么甘心一辈子在这里种田砍柴？现在你重新出山，我会当你的左膀右臂的！”
　　女儿稚嫩甜美的声音，说出那些话时的语气，好像在向父亲讨要一块糖。
　　“小铭，你真的以为……江湖是那么好玩的地方吗？”
　　她已经很不耐烦了，说出来的话都有些急躁：“爹，我当然知道江湖险恶，可是你的武功很好啊！以前你可以当教主，现在一定也可以的！你看，这个姐姐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当上大护法了，小铭也可以呀！何况——”她环视着茅屋里四壁家徒，脸上忽然浮现出许些不甘与愤恨，“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个鬼地方！我想作苍鹰教教主的女儿！”
　　五雷轰顶般，他语塞了。
　　十五年。
　　从当初，他带着襁褓中的小铭，独自离开天鹰教，隐居到这个世外桃源，到小铭用匕首胁迫他的义妹，整整十五年。
　　那个决定，难道错了吗？
　　退隐江湖，放下所有的名望与势力，作一个普通的农人，晴耕雨读，与世无争——这些，都是为了小铭啊！
　　而今日，她竟然要这样逼迫父亲，重新拿回那些东西！
　　“爹，这些年，村子里的人怎样对咱们，你是知道的！那么多同龄的孩子欺负我，你却从不许我跟他们争，让我忍气吞声。爹，你明明是纵横江湖的大教主，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隐姓埋名，让我受这些委屈？”说起这些来，小铭的泪水湿漉漉地挂在长长的睫毛上，黑亮的眸子宛如一颗挂着露珠的黑葡萄，“如果娘在天上知道我过的这样不开心，也不会好受的……”
　　她无意间说起那个女子，邵子煊和枫颜，竟然同时一颤。他焦灼的目光对上枫颜空洞的眼眶，两人一瞬间心灵相通。
　　“小铭。”枫颜叫她，声音那么温和平稳，全然不似被她胁迫，“大哥……跟你说过你娘吗？”
　　她一呆，不答话了。从小到大，父亲从未对她提起过母亲，只说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其他的他也记不得。
　　她当然不相信了！爹怎么会记不得娘呢？可是爹怎么也不肯说的更多。
　　“让大哥带着你离开江湖，是你娘最后的心愿……”提到那个大哥记挂了一声的女子，枫颜的语气里，藏不住嫉妒与艳羡。
　　那个女子……她仔细在记忆里搜寻着，却找不出太多关于她的画面。
　　她来苍鹰教的时候，她已经是大护法了，整日忙于建功立业，更少不了几分少年轻狂，怎么会注意一个没有武功、样貌也平常的女子？
　　说起来，带她回苍鹰教的人，就是自己呢！
　　那次，她奉命去杀一个贪赃枉法的知县，大哥恰好在附近，就陪她一起出手。两人杀得淋漓畅快，满户灭门后，居然发现了一个漏网之鱼。
　　那个叫烟寒的女子，已经受了伤，伏在地上气若游丝。大哥刚要一剑刺去，她就拦住了他。——“大哥，她不像府里的人！”
　　他们盘问了两句，就知道她叫烟寒，也是书香门第的女儿，因为父亲得罪了知县，全家获罪，她被掳到府中。
　　既然是无辜之人，又因他们受伤，他们便把她带回了苍鹰教。
　　然后呢？
　　——然后她前往南疆，追查一起朝中的冤案，再回来时，烟寒已身怀六甲。
　　大哥生性风流桀骜，她只是与他生气了两天，就继续为教中的事务奔波。等小铭出生后不久，教中就改朝换代。
　　二当家乔翎坐上教主的位子时，她又惊又怒。
　　大哥……走得那么坦然潇洒！所有的信物、法器全部留给乔翎，甚至连教主的戒指，也为他打造好，环里刻着他的名字！
　　他只带走了属于他的那枚戒指和小铭。大哥，难道你真的能放下你一手建立的教派与千万信众？难道你真的相信自命不凡的二当家乔翎可以继承你的衣钵？难道……你真的一点也不舍得枫颜？
　　大哥走后，她无所适从。乔翎果然背叛了大哥，他爱慕权势，好大喜功，当然不会继续和朝廷作对！几个月之间，他杀了教中数个意见相左的元老，碾平了所有的绊脚石，正式开始和朝廷勾结，暗杀黑白两道的正义之士。
　　她眼睁睁地看着大哥倾尽心血的苍鹰教，渐渐变成朝廷的鹰犬。
　　好恨啊……女子对着屋顶发出猛兽一样的低吼，连禁锢着她的小铭都不由一惧。
　　她曾经也想过离开，像大哥一样，走到无人知晓的地方，过普通人的生活，从此与苍鹰教一刀两断。
　　可是，乔翎不许她离开！
　　明里暗里，他用尽了毒辣卑鄙的手段——逼着她纹上鹰翅的图案、强迫她与自己成婚……属于大哥的一切，他都要不择手段的抢过来，包括对大哥此生不渝的枫颜！
　　“小铭，你知不知道，带着你隐居，是你娘的意愿？”他鹰隼般犀利的眼睛，已经泪如泉涌，“你以为当了教主就可以高枕无忧吗？——你错了。任何幸福，都必须用等价的牺牲来交换。爹那时糊涂，竟然……竟然用你娘去交换……”
　　想起那个为自己付出了一生的女子，他的心口刀绞一般剧痛。
　　二十几岁的年纪，他就已经拥有了足够旁人奋斗一生的东西，因而待人处事都太过玩世不恭。出手铲杀奸邪时他固然果敢决绝，但平日里对身边的所有女子都大而化之，直到烟寒产后不久，就被宿敌挟持。
　　刻意埋葬的旧事一旦冲破记忆的禁锢，便如银河倒挂，飞流直下。
　　面对着高架在火刑台上的烟寒，他第一次感觉到那样的……绝望。
　　纵然有武功惊世，教众万千，此时却全无用武之地！
　　她还在对他笑着，纤细的眉眼坠满泪珠，面色苍白如雪。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他高喊：“大哥，带小铭走——”
　　一个从未练武的文秀女子，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力量，咬断舌根，当场自尽？
　　烟寒死后，他连续数日闭门不出。
　　他枉学武艺，枉作教主，到头来却连妻子都不能保护！
　　夜色寂寥时，他望着小铭熟睡中甜美稚嫩的面孔，毅然摘下了那枚鹰隼形状的戒指，把一切留给乔翎，独自抱着女儿离开。
　　十五年来，他从未后悔过当初的放弃。那些虚无的名利与追逐，在女儿冰堆雪砌的脸孔面前，全部一文不值！
　　“爹，你其实是不舍得的！”小铭不服气地噘起了嘴，抱着枫颜的那只手饶有兴趣地玩弄着她指上的戒指，“不然你为什么还把那个教主戒指带了出来？嘻嘻，我还是偷偷看到的呢。我就知道，我爹不是普通人，村子里的人都小看我们了！”
　　她的口气很骄傲，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焦躁的火光，露出厌恶的神色：“爹，你只要答应我，咱们立刻离开这里，再也不受这些人的欺侮！”
　　他倦怠地摇了摇头：“小铭，你还是个孩子……”
　　她听出了父亲隐约的拒绝，手上一动，枫颜喉管间已经出现一道血痕。她雪白的小手沾上了血迹，格外鲜艳。“爹，枫颜姐姐因为你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你忍心让她死在我手下吗？”
　　枫颜的嘴角勉强一动，仿佛是一个安慰的笑：“大哥，既然走了，就不要再回来了。枫颜已经是废人一个，活在世上，也是折磨……今天能再‘见到’你，我已经知足了……”
　　他荒置了十五年的、曾几何时天下无敌的手，在那一瞬间陡然苏醒，捏碎锄头的手柄，碎木如流星掷向小铭的手！
　　迅雷不及掩耳，宛如惊鸿渡影——小铭手上一阵剧痛，强劲的风挟过身旁，翻转之间，他已经抱住枫颜，站在几仗开外的地方。
　　枫颜的手臂如藤蔓般揽着他的后颈，女萝无依。不相信似的，她用枯萎的手颤抖着摸索他的脸：“大哥……”
　　她那么瘦，在他离开苍鹰教时，她只有十六岁，身形还未长成。想不到十五年过去，她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女的样子，甚至比小铭还要瘦小。嶙峋突兀的骨架抱在怀里，硌疼了他的怀抱。
　　他轻轻拂去她脸上凌乱的发丝，帮她揩去眼眶里流出来的血泪：“枫颜，这一次大哥不会再扔下你了。”
　　小铭目眦欲裂，拿着匕首的手还停在空中。第一次见到父亲的武功，如此……出神入化……
　　“小铭，跟爹走。”他的语气，铿然有力。身体里沉睡已久的强大力量已经觉醒，他终于记起旧日教主的身份，隐藏许久的威严全然重现。
　　他抱着枫颜，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枫颜在笑，她血泪交横的脸上分明是欣喜的笑！她紧紧抱着邵子煊的脖颈，宛如万劫不复也不愿放手。
　　自从幼时被大哥带回来，她生活的全部目的就是拼命执行任务，不让大哥失望！但大哥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教主，尽管他从来只让她叫他大哥……
　　此时此刻，在荒僻秀美的小山村里，他只是个普通的农人，她已是手足俱残。两个曾经叱诧江湖的昔日英豪，在已经老去的年岁里，终于可以这样诚然相对！
　　“爹！”小铭气急败坏，手一翻，匕首抵在了自己颈上，“我宁愿死在这里，也不会再过这种任人欺凌的生活！”
　　她的童声因为激愤变得异常尖锐，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上了血色：“爹，你再来打飞我的刀啊，你武功那么好，继续拦着我啊！我就是不服气——我明明是苍鹰教教主的女儿，为什么要在这里低声下气地过日子！
　　他的声音，有些许怯懦，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发号施令，却唯独不能对女儿说出那样凌厉的话：“可是……小铭，爹当初离开是为了你……”
　　“为了我？”她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仰天大笑起来，刺耳的笑声划破静谧，宛如利剑穿过两人的耳膜，“是我让你退隐江湖的吗？如果你真的想对我好——答应我，现在就答应我！”
　　枫颜把头埋在邵子煊怀中，良久，低低地抽噎起来，嫣红的泪水打湿了他一大片衣襟。她茫然抬头，向着小铭说话的方向转去：“小铭，江湖真的……太辛苦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一生都在这个小村庄里度过……”
　　他抱着枫颜的手臂一颤，手指的温度飞快地冷下来。怀中瘦小的女子依旧在低声呜咽，他问出的话，是那样苦涩萧然：“枫颜，你……是不是恨我？”
　　她揽着邵子煊后颈的手臂在抽动，万般言语涌到嘴边，只有一句：“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吗？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选择的权力。被他带回苍鹰教，在血雨腥风中打拼，为一些从不知道感激的人出生入死……这样的生活，是她自己决定的吗？
　　那些女孩子最烂漫的年华里，她在做什么？秋千架、菱花镜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她每天所见的，就是杀戮、背叛、血光、倾轧。
　　大哥时常对她说，暗杀佞臣奸邪，是为了天下苍生。可是他们追求的正义，却只会被朝野通缉、百姓躲避！
　　如果……如果一开始，她没有被他带回去，此时的她又会在何处？
　　也许正在相夫教子，操持家务；抑或早已饥寒交迫，孤死街头。
　　潮汐一般击打过来的思绪，在嘴边终究只有一句“没有”。
　　她真的从未恨过他吧？幼时坚定地相信，只要能在大哥身边，再大的苦与累她也可坦然面对！
　　“大哥，答应小铭吧。她只是想要苍鹰教，你只要帮她当上教主就好……”她吃力地凑到邵子煊耳边，粗重的呼吸模糊了断断续续的言辞，“总有一天……她、她也会累的……”
　　一狠心，他点头，凝重地看着女儿：“小铭，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爹重出江湖？”
　　听到父亲松口，小铭大喜过望，脸上雀跃惊喜的表情流露无遗：“爹，你答应了？”
　　“爹答应你，离开这里就重返苍鹰教，帮你取得教主的位置。爹会一直在背后保护你。”
　　小铭扔掉匕首，眼里几乎闪出了泪花，扑上来跪倒在他面前：“爹，小铭……小铭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叹气，轻轻摇了摇头。女儿原来已经长大了，只是他没有发觉，还一直把她当个小孩子。
　　其实，她一直都是想离开这里的。他牺牲了所有为她谋得的生活，恰是她最厌恶的。
　　“小铭，咱们走吧。答应你的，爹一定会兑现。”
　　外面的村民，早已等得不耐烦了，看他们三人出来，纷纷躁动不安起来。
　　枫颜的衣裳已经破碎不堪，他找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宽大的袖袍，映衬得她瑟缩的身体分外羸弱。
　　邵子煊宽大的手掌紧紧把她搂在怀中，冷冷地注视着老族长：“我们这就离开，以后决不再回来。这间茅屋，你们就烧了吧。”
　　滔天的火光湮过简陋的蓬荜茅墙，在崇山峻岭间肆意蔓延，灼目的光芒席卷穹隆四野，最终凝结成他眼里一点闪烁的星火。
　　都结束了吧？
　　枫颜轻得宛如一片羽翼，蜷缩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枫颜，没事了。”他欣慰地笑笑。那把火，倒真是烧光了他所有的顾虑，从此少了那些牵挂，纵是重回江湖，也无可惧怕！
　　“大哥……”她轻轻叫他，抬起头来，伤痕斑驳的脸被火光映亮，血痂凝结的眼睛在努力找寻什么，“我一直想问你……如果当初没有烟寒姐姐，你、你会不会……要我……”
　　他哑然了，一手抱着她，一手牵起了小铭：“枫颜，大哥以后会照顾你一生一世的。”
　　夜风微凉，火光的热浪却第次袭来。他的皮肤发烫，枫颜却战栗不止，如坠冰窖——“大哥，你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