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浮华》松下狐

9、出宫

　　无数道人影在街头攒动，像条流动的河，而这河流之上，兰亭斋随风飘扬的幌子醒目而招摇。
　　作为华京第一名楼，兰亭斋一直是文人骚客把酒言欢、吟诗作赋的首选场所。
　　兰亭斋二楼雅间门口，店小二恭敬说道：”明庭公子，美酒佳肴已经备好，若还有其它需要，小的随传随到。”
　　明庭给了店小二几锭赏银，摆摆手道：“下去吧。”
　　“是。”店小二拿了赏银，乐乐呵呵的退了下去。
　　与此同时，公仪樱已经率先进入雅间，她简单的打量了一下古朴典雅的摆设，便径直来到了窗台。
　　不同于宫里的沉闷压抑，窗外一片繁华喧闹，特别是斜对面的灯笼铺子前，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公仪樱忍不住好奇去看。
　　十余名带刀官兵把守在灯笼铺子门口，围观的看客众说纷纭。
　　“琴枝在赌坊输了大笔钱，回家就和秦仁发生了争执。当天晚上，小偷到灯笼铺行窃，恰好碰见琴枝将秦仁推入了歪脖子树下的枯井里，就立马去官府报了案。”
　　“哈哈，这小偷倒也不算太坏。”
　　“人心复杂，哪能轻易定人好坏的，说不定小偷是被逼无奈才去行窃的呢。”
　　“我还听说啊，枯井里除了秦仁的尸体以外，还有很多其他人的尸骨，里面怕是死过不少人咧！”
　　“我去，谁干的呀？杀那么多人也不怕遭报应。“
　　这时，几名官兵推着两辆拖车走了过来，众人纷纷为其让道。
　　拖车在门口停稳后，陆续有官兵抬着担架从灯笼铺子里走出来。
　　风拂过，担架上的白布被掀开一角，露出部分森森白骨。
　　公仪樱定睛一看，发现那具白骨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手镯，那是三年前，她赏赐给宫娥江春的手镯。
　　“看见什么了，这么入神？”
　　背后乍响起明庭清朗的声音，公仪樱赶紧回过头，抓着他的手臂往屋里走。“明庭哥哥，都有那些好吃的呀？”
　　明庭没看见公仪樱神色慌张的脸，只随着她来到摆满珍馐的案几前，两人相对坐下。
　　“清蒸鲈鱼、蜜汁烧鸡、百花莲子羹……”明庭介绍完毕后，又补充道：“都是按照公主喜欢的口味点的。”
　　闻言，公仪樱目光在案几上逡巡一番，然后用筷子夹起小块鱼香茄子递到前方，娇声道：“明庭哥哥，啊~”
　　明庭愣了愣，随即脖颈前倾，听话的张嘴吃下了鱼香茄子。
　　公仪樱放下筷子，双手托腮道：“我记得明庭哥哥小时候呀，和我一样爱吃鱼香茄子呢~”
　　明庭眼眸低垂，难以抑制的笑了笑，欣喜道：“原来这些公主都记得。”
　　夏风清浅，凉亭帘幔飘摇如水墨画卷，模样俊俏的面首在旁边打着蒲扇，微醺的公仪长鸢斜靠在美人榻上舒眠。
　　因为睡着了，公仪长鸢素手提的酒壶不自觉的往前倾，酒洒落，沿着地面蜿蜒流淌，一直到阶梯。
　　阴郁的美少年走到阶梯处，停止了脚步。他垂眸往地上的酒渍一瞥，眼神无波无澜。
　　似有所感，公仪长鸢缓缓睁开了眼，“凉介！你怎么在这？”她立马坐直了身子，并将酒壶交给了身侧的面首。
　　“我随公主出的宫，明庭陪着她，我显得很多余，就想着正好回来一趟。”凉介说着，来到了亭中。
　　公仪长鸢摆手屏退了面首，起身在凉介旁边的锦垫上坐下，又沏上两杯茶。
　　“回来所为何事？”公仪长鸢将其中一杯递给凉介。
　　凉介接过茶杯，小酌一口，润了润嗓子，“想看看父亲有没有留下一梦浮华曲的解析。”
　　“应该是有的，我稍后给你找来。”公仪长鸢的指尖轻叩着案几，她犹豫了片刻，继续道：“你最近似乎没有继续暗杀皇兄的打算。”
　　“他是公主的亲生父亲，我突然……不想杀他了。”凉介凭栏远眺，侧脸被淡淡光华笼罩，静谧而美好。“或许，我可以用更好的方式改变这一切。”
　　轻薄的帘幔在空中翻飞，公仪长鸢看着在漫长岁月中独自长大的少年，心中无端生出一丝伤悲，”对不起，凉介。“
　　凉介回头看向公仪长鸢，问：”对不起什么？“
　　”我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公仪长鸢有些愧疚的低下头，柔声道：”子砚不爱我，所以我只能设计偷偷怀了你，把你送到药王谷，也是为了保护你。可是，抹去你的存在，忽视你的未来，让你独自成长，我每每想起这些就会倍感内疚。“
　　凉介一口饮尽杯中茶水，幽幽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多说无益。“言罢，将空茶杯搁在案几上，拂袖离去。
　　街上行人自动让道，频频回头，直愣愣的盯着从面前经过的两位神仙人物。
　　几名侍卫护在明庭和公仪樱两侧，避免有些激进的路人冲上来惊扰了贵人。
　　“公主不是喜欢画卷吗？丹青阁里藏卷众多，要不进去看看？”明庭提议道。
　　公仪樱抬头看去，只见牌匾上用篆书篆刻着“丹青阁”三个大字，其门窗精雕花鸟纹理，檐下悬挂水墨丹青竹帘，廊外建兰花开妍妍。
　　“是个清雅之地呢，那便进去瞧瞧吧。”公仪樱说着，正准备往里面走，却突然听到卖糖人的吆喝声。嘴馋的她咽了咽口水，又扭头道：“明庭哥哥，我想吃糖人儿~”
　　明庭宠溺的揉了揉公仪樱的小脑袋，温声道：“好，我去给你买。”说罢，侧目瞥向旁边侍卫，吩咐道：“保护好公主。”
　　“是！”侍卫恭敬应道。
　　公仪樱笑眼璀璨，看着明庭朝糖人摊位走去，随即欣喜的转身走进了丹青阁。
　　丹青阁里宽敞明亮，文人雅士汇集，书卷气息浓郁。
　　门口突然进来一位少女，她比朝霞更夺目，像只彩蝶翩翩起舞。阁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的内心就像湖，石子投入，叮咚一声，湖面涟漪泛开。
　　公仪樱早已习惯旁人的瞩目，她抬眸环视四周一圈，被西南角墙上的挂画所吸引，忍不住走了过去。
　　画上是个面如冠玉，身姿俊逸的公子，他一身蓝衣，手捧古琴，眉目与凉介有七八分相似。
　　“画上的人是谁？”
　　旁边整理书籍的老者见公仪樱贵气逼人，自然不是寻常人物，听到她问话，赶紧走上前来，拱手一礼道：“是天下第一琴师顾子砚。”
　　”顾子砚？“公仪樱疑惑的蹙了蹙眉头，”我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呢。“
　　”此人十年前已故，在世时也是行事低调，姑娘不曾听闻也是情理之中。“待老者看清她的面目，心中咯噔了一下，又道：”若姑娘对琴师子砚感兴趣，不妨到旁边小坐片刻，我细细与你道来。“
　　”好呀。“公仪樱边走边问：”老伯又是何人？“
　　“丹青阁小小杂役一名，也是琴师子砚所剩无几的仰慕者。”老者走到案几前，拂袖抬手道：“姑娘，请坐。”
　　两人相对坐好后，老者沏上两杯茶，一杯递给公仪樱，而后徐徐道：“故事从一个下雨天说起……”
　　天边乌云弥漫，大雨如注，葱翠的山林上方渐渐浮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关崎刚给妻子喂完汤药，就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
　　床上老妇立马缩进被子里，关崎替她掖好被角，将空碗放在旁边案几上，这才有条不紊的前去开门，“谁呀？”
　　“吱呀”一声，斜风细雨入门来，关崎下意识的往屋里避了避。
　　“老伯，可否容我们避避雨？”
　　是道温和清润的声音，关崎抬头去看，只见惨淡的光辉中，年轻男女靓丽的有些晃眼。男子将女子半搂在怀里，单手执着一把破损的雨伞，两人都淋湿了，但并不狼狈，反而有种别样的美感。
　　“老伯，就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就走。”女子柔声道。
　　看着也不像坏人，关崎让开身，淡淡道：“进来吧。”
　　“多谢老伯。”男子收起伞，与女子一起走进屋。
　　关崎顺手把门掩好，里屋传来了药碗碎地的声音，赶紧冲了过去，牢牢钳制住妻子想用碎碗割腕的手。
　　“别做傻事！”关崎将妻子手中的碎碗扔掉，又将她抱在怀里，哑声道：”虽然一切都没了，但你还有我呀。“
　　老妇充耳不闻，拼命的挣扎着，嘴里不断发出嘶鸣。
　　这时，一阵琴音响起，如空山新雨，洗涤着世间的浊尘。又闻女子清绝婉转的歌唱，像破晓的曙光，给人以希望。
　　老妇逐渐安静下来，浑浊的眼睛终于有了些微亮光，她抬起苍老而憔悴的面孔，望向关崎，傻傻的笑了：”老头子，你在呀？“
　　阔别多年的笑容让关崎眼底有了湿意，他抬手抹了抹眼角，沙哑道：”老婆子，我一直都在啊。“
　　安抚老妇入眠后，关崎感激的走到外室，朝年轻男女拱手一礼道：”多谢二位，不知二位贵姓？“
　　”草民顾子砚。“男子回礼后，又与女子相视一笑道：”这是落兮。“
　　落兮浅笑着颔首行礼。
　　男子温文尔雅，女子温婉美丽，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关崎如此想着，又道：”不如留下喝杯茶吧。“
　　潇潇雨歇，檐下悬挂一排细密的水珠，啪哒啪哒滴落在墙角草叶上。
　　窗前，顾子砚携着落兮与关崎相对而坐，案几上的三只茶杯热气袅袅。两厢交谈良久。
　　原来，关崎早年当官，因得罪了上层人物而遭遇了牢狱之灾，出狱后，家破人亡，只剩妻子疯疯癫癫，流落街头。一顿颠沛流离，空度浮生半载，他决定带着妻子于山中安稳度日。
　　而顾子砚与落兮，皆是孤儿，幼年惊鸿一瞥，便互许了终生。他作画来她添墨，他抚琴来她唱歌，两人携手作伴，游戏山水之间。
　　乌云渐渐退散，阳光穿透云层迸射出来，天边一轮彩虹连接山脉两端。
　　山林草屋前，顾子砚背着琴，与落兮朝关崎拱手一礼，而后牵手离去。
　　关崎倚在门口，看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忍不住感叹道：”这糟糕的世上，难得有这么美好的一双人啊。“
　　后来，关崎去城里换取粮食，又听到了顾子砚的消息。
　　先传，顾子砚的琴音能治愈人心。又传，夷族有挑事者以堂堂大黎国，乐章却不如他们为由，大肆宣扬嘲讽。于此时，琴仙云游子的关门弟子顾子砚以一曲【安华乐】名动天下，给了挑事者一拳重击。
　　快哉！大黎顿时掀起敬慕天下第一琴师顾子砚的浪潮，赞扬的画卷、诗书、曲调层层叠出。
　　自那以后，顾子砚就像消失匿迹了一般，再未出现。
　　直到第二年春天，关崎在城中茶铺歇脚，听到有茶客谈论起，陛下最近纳了一位落兮，极尽恩宠。没几日，长公主挑选了琴师子砚为驸马。
　　”唉~他们终究还是没在一起。“关崎喝了一口茶，觉得有点苦。
　　再后来，落兮病逝，琴师子砚因觊觎皇妃被判了死刑。
　　那些仰慕顾子砚的人听闻消息后，就像换了副嘴脸一样，撕书烧画，当初有多仰慕，如今就有多唾恨。
　　只有关崎知道，琴师子砚绝不会做那样的事，他肯定是被诬陷的。
　　茶凉了，故事也说完了。
　　公仪樱终于明白，她的母妃为何整日郁郁寡欢了。
　　“世事多变，珍惜眼前啊。”关崎叹声道。
　　公仪樱抬眸看着画上和凉介极为相似的人物，心中愁绪满怀。
　　“在想什么呢？愁眉苦脸的。”
　　公仪樱闻声看去，见明庭拿着两串糖人缓缓走来，所到之处，无不引人注目。
　　关崎赶紧起身朝他拱手行礼，而后退了下去。
　　“明庭哥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因为……我想为我的公主亲手做糖人啊。”明庭说着，俯身将手中的糖人递了过去。
　　两个糖人分别写的是“樱”和“庭”，棕黄色的糖汁，鲜亮香甜。
　　公仪樱却没接，她垂眸静思，蹙起的眉头抒写着无数哀愁：“明庭哥哥，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骗了你……”犹豫了会儿，继续道：“我出宫其实是想找机会和凉介独处。”
　　明庭的眸光有瞬间的暗沉，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笑如清风朗月，温声道：“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公主开心，明庭所做的就是值得的。”
　　公仪樱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星子点点，嘴角笑意疏浅：“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明庭哥哥就是阿樱最好的归宿。”
　　兴尽晚来归，树上鸣了一整日的蝉终于停歇。
　　月上树梢，绿荫里露出殿宇的流檐翘角，公仪樱和明庭并肩走在林间小道上。
　　“明庭哥哥，你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哦~”
　　“嗯，我不会告诉陛下的，公主明天和凉介玩的开心。”
　　“嘻嘻，谢谢你，明庭哥哥。”
　　“公主从来就不用对我言谢。”
　　谈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殿宇门口，门外站立的侍卫宫娥显然等候良久。
　　明庭看向公仪樱，温声道：“京郊偏殿到了，明日下午我会在这里接公主回宫。”
　　“好哒~”公仪樱笑应道，然后朝殿门走去。
　　明庭看着公仪樱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殿里，殿门徐徐关上，只留下满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