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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绮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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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日短,从文魏府上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漆黑,乌云层叠。
颜祯行过一座桥,停了下来,有些意外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小男孩。男孩穿着墨色锦袄,起先是蜷缩成一小团,抱着膝盖倚靠在桥柱子上,看到颜祯来了,才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拦住了他。
小男孩身材消瘦,眉眼更是显得冷峭。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刻,鲜少有人出行,几乎都缩在家里边取暖休息。他单薄孤独的小小身影,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被冷气封存。
颜祯上前两步,双手拢在袖袋里,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男孩嘴唇似乎冻得僵住了,说话时嘴皮子也不太利索:“等,等哥哥。”
颜祯心底一热,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路人,因着他救了人家一命,就要人家等自己么?他颇过意不去了,弯下腰,将项磊麻木的双手握住,然后慢慢揉搓:“为何等我?”
项磊面色也冻得发白,唇色也青紫,身形更是萧条灰败,唯有那双眼睛满含着虔诚、炙热,不敢眨眼地盯着颜祯的一举一动:“想见你。”
哪有那么多因果?不过是执着一梦,至死都不肯松手罢了。
项磊看着颜祯入迷了,低垂的眼睫、挺翘的鼻梁、轮廓鲜明的唇……他看着颜祯微微愣怔,又浅浅笑了,还嗔怪他:“你这小孩儿。”
看,就是这么温柔的人,就算遇上他这种甩也甩不掉的累赘,也没有半句怨言。想要骂人,骂人的话在腹中九曲回转,最终吐露出的就是这么一句不温不火,还带着点撒娇意味的短句。
项磊目光灼灼地看着颜祯,双手翻转,反握住颜祯温热的手,问道:“天下粮仓,哥哥当真抱负于此?”
颜祯顿了顿,项磊的手握得特别紧,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明明人才这么小只,他索性蹲下来,与他平视:“事在人为,你说呢?”
项磊低垂下头,道:“哥哥今日锋芒毕露,虽结交了颇多志同道合之人,却也暗中树了不少心怀不轨之徒。”
天上飘起细雪,一朵、一朵的纯白色雪花落在两人身上,又很快化作冰晶、水珠。
颜祯呵出一口白气,道:“你觉得我纸上谈兵吗?”
项磊顿时急了,连忙摇头,摇得像是拨浪鼓:“没有没有!只是哥哥今日以粮食为由,讲出了宏图天下的志向,恐怕有些人眼里容不得你。”
颜祯慢条斯理地脱下自己的斗篷,将帽子戴在项磊脑袋上,笑道:“天下熙攘,皆为利驱。若对他们有利,便不会有事。莫说我了,说起来,我对你知之甚少,哦,对了,今日刚知晓您是大皇子。”
项磊兜着颜祯的斗篷,顿时身体都暖了起来,他担心颜祯受凉,连忙想将那厚重的斗篷脱下来还给颜祯,却不想颜祯站起来了。便只能作罢,小心翼翼挪动了几步,贴着颜祯站,他仰起头,有些委屈:“哥哥何必跟我那般客气,想知道,我告诉哥哥便是,什么都说。好不好?”
颜祯拍了拍他的脑袋,靠着桥柱,伸手指向他:“好,那便请这位伶牙俐齿的大皇子介绍一下自己~”
大皇子于是一本正经抬头挺胸,又有些紧张,以至于声音都发紧:“我叫项磊,今岁,14了,最喜欢的食物是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最喜欢的人是……”
“嗯?”
项磊抬眼看他,瞳孔里倒影着小公子挺拔清隽的身影,长身玉立,有些懒散地回望他。
细雪与他,混合交织成一片年少的绮梦。
“最喜欢的人,是哥哥。”少年红了脸,说到后边声音却不低,反而更加响亮,清清脆脆回响在空寂的夜里。
小公子舒展开眉头,笑得煞是好看:“最喜欢我呀?”
项磊郑重其事地点头,脑袋小鸡啄米似的,面色仍带着害羞的红。
“那我改天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声音仍然温润如泉,项磊却觉得有些泄气,总觉得他和颜祯说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但小少年嘴拙,说出口的话不知该要如何做注解,只得闭上了嘴,将自己澎湃的感情一一收拢在心脏,深深埋在名为岁月的缝隙之中。
他本还有许多话想同颜祯说,比如他是真的想要拜祝戎为师,再比如他七日之后就要远走北方,山高路远,危机重重,或许这辈子都见不到颜祯了。
但颜祯打了个喷嚏,轻轻的,还提袖拢着鼻子。
千百句话,到了喉头又咽了下去,在脑海里一番乱搅,说出口的仅仅是句道别:“天色不早了,哥哥,早些回去。”
颜祯心想,是哪个小崽子半路拦住了他非要进行一番真情告白呀?他少了斗篷,也确实觉得有些冷了,便顺着项磊的话道:“嗯,那你路上小心些,还记得回去的路吗?”他皱了皱眉,似乎想起了什么,道:“我送你回宫。”
项磊笑了笑:“哥哥放心吧,我有暗卫相护,不会有事。路上湿滑,哥哥小心些。”
小崽子忒周到了些,颜祯走着走着,身后又响起一声:“哥哥!”
他驻足。
项磊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扯出一个特别大的笑容:“改天找哥哥讨糖吃!”
小崽子!颜祯笑出了声,朝身后挥了挥手:“知道啦!”
哥哥,再见。
愿你我有朝一日重逢在高山之巅。
雪花纷飞里,少年孑然一身,眉眼冷峻,身披黑色斗篷,完全隐于身后平静空寂的夜色之中。
回到了宫里没多久,才刚卸下斗篷,就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找过来:“哎哟我的大爷啊,您怎么才回来?太子酒醒一半叫不应你,正大发雷霆呢!”
项磊抿了抿嘴,不着痕迹地从自己的小箱子里拿出一节小匕首,藏在了袖口,迈出了门:“这就过去,公公别急。”
项驰远年纪小,又喝了酒,回宫后心心念念着没见到的舞姬表演,吵着闹着要项磊来表演给他看,谁劝就割了谁的脑袋,吓得下人们战战兢兢,眼泪纷纷在眼眶里打转,愣是没有一颗掉落下来。
项磊踏入太子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项驰远醉醺醺地卧在榻上,大着舌头道:"来啊,把那舞姬的衣服给我皇兄换,换上!"
众人纷纷围上来,七手八脚要给他换衣服,项磊执拗地躲开,口中求情道:“太子殿下,饶了我吧,我可不会跳舞!”
项驰远猛地一拍卧榻:“什么?!不会跳舞?不会跳没事,我这就教会哥哥。诶,你们,把我珍藏许久的宝贝端过来!”
项磊攥紧了袖口,看到四五个侍从哼哧哼哧抬着一口巨大的铁锅出来时,仍然一头雾水,不明就里。
项驰远扯出一个单纯又残忍的笑:“皇兄,我这宝贝得来许久,还从未使用过,皇兄是第一个呢!”
直到侍从们架起那口巨大的铁锅,在底下燃起炭火,项磊才惊觉他这弟弟是想做什么。
项驰远打了个哈欠:“皇兄见过这玩意吗?等到锅底烧红了,人脱了鞋站上去,就会烫脚,就会开始跳舞啦!”他咧着一口森森白牙,问道:“皇兄会跳舞吗?”
项磊背上已经被冷汗浸湿,额头也瞬间冷汗密布,他强作镇定,拍了拍脑袋:“你看我这记忆,又想起来了不是?这就跳你看!”
项驰远一听就又坐直了些,拍了拍手道:“真好!真好!”
项磊说不出是怎样的耻辱,那口铁锅仿佛在时刻提醒他,项驰远不过是将他当作了打发他寂寞的乐趣,他的一条命甚至比不上一只蚂蚁。
他跳得笨拙,还摔了好多次,摔得鼻青脸肿,引得旁观的小侍从们也在窃窃偷笑。
后来项驰远笑得累了,却还是不困,酒精刺激得他异常兴奋,不得不想尽各种办法打发漫漫长夜。
他走下来,手里攥着尖利的匕首:“皇兄,听说过扔飞镖的游戏吗?”
项磊牙关咬得能闻见血腥味,他瞪着项驰远,不发一言。
项驰远让人给自己蒙上双眼,道:“以我这太子院为范围,皇兄可以随意奔跑,若是被我飞镖扎中,可就输咯~”
他是活靶子!项磊已经无力恭维他这个暴虐的弟弟,好话说尽了,野兽依然是野兽。
为了活命,他必须跑,项驰远学艺不精,偏偏要学高手的样子蒙住双眼盲扔匕首,自然一轮下来什么都没打中。项磊躲得还算快,眼见着可以结束这种荒唐的游戏,没想到不知从哪飞出来一把小刀,凌厉的刀锋擦着他的肩膀而过,顿时割破了锦袄,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染了他半身。
项磊又是愤怒又是震惊地抬头,是暗卫!他怎么会忘了呢,太子这种尊贵的身份,怎么会没有暗卫随行?!
项驰远摘下眼罩,瞧见项磊捂着受伤的肩膀一脸痛苦,顿时兴奋地原地尖叫:“看看!真该叫那帮老东西来看看!本太子蒙着眼都能打中!本太子就是天纵奇才!”
他激动得又叫又跳,拿着匕首的手都在发抖,招呼道:“快,快,第二轮!”
项磊咬牙,猫着腰躲在石桌下,没想到暗卫又开始帮太子,很快就有匕首追着他射出。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也就意味着他必须不断移动,不断奔跑,才能降低这群帮凶的准头。
只一会,他便体力不支,精疲力尽,气喘吁吁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跪在地上。
明明是寒冬,却热得不行。
他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就连月光都吝啬地露出了一线白芒,却仍被大片的乌云遮盖。
他想起了颜祯,想起了小公子明眸皓齿冲他笑,眼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下。
喘出的气息带着白雾,他哆嗦着手去摸袖袋,摸到了小巧的刀柄。
苍天啊,如果你真有大道,请你保佑他永生不用遭受到这样的对待吧。
“啊!殿下!不,不好了!”耳畔许多人在疾呼,在大喊,在慌乱而嘈杂地纠缠。
“怎么……怎么死了?皇兄?皇兄?不行了,救不活了,死了算了,你,去,拿个草席裹了处理掉,不许让父皇知道,明白吗?!”
“是……是……”
“今日之事,你们全都没看见!皇兄从未来过我这儿,他仍然在那鸟不拉屎的破院子里自生自灭,听懂了吗?!”
“听……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