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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谈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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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英会说是汇集天下英才,实际上到场的都是贵家子弟,父辈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没有一官半职在身,还真入不了集英会的门槛。
父辈在官场皆有往来,好些人打小就认识,三五成群,结伴而来,反倒显得颜祯格格不入起来。
他环顾了一周,选了个靠窗的位子,马上便有眼尖的小厮过来问候:“这位公子,想喝点什么?”
颜祯去了肩头的黑色斗篷,抬手从他托盘里挑了杯温酒,先喝了两口暖暖。
“诶诶!那人是不是布政司的王大人啊?我爹好像说过,此人面相慈悲,身宽体胖……”坐在他旁边桌上的人在偷偷地说话,颜祯不动声色地拿着酒盏,当听说书似的,觉得他们讲话甚是有趣。
身宽体胖,他视线转向谈论的对象,那人个子不高,确实是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和蔼可亲,任凭谁举杯敬酒,都笑呵呵地应下。
颜祯看向窗户,阳光向地面投去金色的光晕,醉翁楼处于闹市中央,平日里车水马龙,还要更加热闹些。今日因为各大少爷公子哥都来了集英会,道路都被各家侍卫堵了,因此看起来就稍显冷清。
“这儿有人么?”头顶响起一道声音,颜祯寻声抬头,就见一个神情端肃、样貌英俊的青年沉声问他。
颜祯放下酒盏,摊手作请:“坐便是了。”
那青年微微颔首,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跟颜祯道谢:“多谢。”
这男子刚坐下来,就又有人来,似乎是凑准了男子来的:“祝戎将军,稀客啊!听闻您昨日晚上才回,今日来参加这集英会,也是费心费力了。”
祝戎?颜祯挑眉,这人便是都指挥司的主事了?当年跟随皇上起义的那批人里,祝戎是最年轻、也最受宠信的武将。传闻他个性严谨,治军极严,更别说那一手揽月弓,百步穿杨是确有其事。只要他上了战场,敌人皆是闻风丧胆,无一败绩。
祝戎皱了皱眉头,显然是跟说话的人不太对头,闷声道:“皇上的命令,没什么费心不费心的。”
那人自讨没趣,倒也不恼,转头看见神态自然的颜祯,顿时眼前一亮,一屁股凑过去道:“这位小公子,我瞧你面生得很,方便说说是哪家养出了这么水灵……”
祝戎瞥他一眼,慢悠悠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那男子立刻调转话头:“额……如此俊俏的人,不如相互介绍一下?在下文魏,小公子,该你了。”
好一番说辞,压根容不得颜祯拒绝,他抿了一口酒,客客气气地拱手道:“在下颜祯,承蒙指教。”
彼此真真假假,互探虚实,留了七分。
文魏在那摇着一把折扇,扇得虎虎生风,颜祯只觉得自己手中的酒都加速凉了下来,这人笑起来有一双狐狸般的眼睛,眼尾上翘,莫名带着点儿蛊惑:“颜祯,今日来是打算入哪个司呀?我瞧你冷静沉着,指腹却有茧子,莫非是想投祝将军的都指挥司?”
祝戎端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置身事外的模样。
颜祯斟酌着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管入了哪个主事的眼,颜祯能为皇上做事,都深感荣幸。”
“啧,”文魏转头拍了下祝戎的肩膀,若有所指道:“祝将军,瞧瞧,颜公子这口才!”
祝戎拨开他的手,凉凉道:“你的口才也没好多少。”
文魏又一次吃瘪,讪讪收回手,扫了眼空荡荡的桌子,扬声道:“小二,上菜,赶紧的!”说罢,含笑着对颜祯道:“饿了,没吃早饭。”
颜祯觉得此人着实有意思,行事夸张潇洒,看似落拓不羁,实则张弛有道,恐怕他说的“文魏”二字,都非真名。
时间在文魏的插科打诨中流逝,一刻钟过后,布政司的王大人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顿时满堂都安静了下来。
文魏悄悄地低头,用气声说话:“王吉这个吃软怕硬的老东西,架子摆得比谁都足,回到皇上跟前又跪又磕头的。”
颜祯差点儿破功。祝戎冷冷地瞪了眼文魏,似乎是想让他闭嘴,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啊好了,各位,首先呢,欢迎各位公子来参加我们的集英会。此番群英荟萃,皇上也甚是重视,因此才会委派三司前来,此为开国以来首例。”王吉说话时有些气短,一句话说完非得缓上两口气再接着说,没一会,席间就有好些个吊儿郎当混吃混喝的纨绔坐不住了,开始窃窃私语,甚至离席嬉笑。
王吉摔了酒盏,“哐啷”一声闷响,他脸上的肥肉堆起来,笑的时候仍是那副慈悲的神态:“既然有人不珍惜此番难得的机会,那也是可惜了你们父辈做的努力。宫中不养闲人,往后也请某些人不要再出现在王某面前。”
好一句不养闲人,饶是那几个纨绔,也听了个囫囵,懵懵懂懂觉得自己或许是断送了仕途。
“太子殿下到了!”正当满堂鸦雀无声之时,高声的禀报响彻众人耳畔。
太子年纪虽小,但在皇家金雕玉砌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举手投足都带足了派头,看不出半点稚嫩与纯真。
他快步走过去,斗篷下的手豪迈地一挥,道:“都起来吧。怎么都已经开始了?王吉,你也不等等本太子?”
王吉那老头儿礼数做得周到,擦了擦汗赔笑:“殿下,按着约定是整点儿开始的。您先坐会,知道您来,微臣为您早早备上了桂花糕与松子糖。”
瞧着端到自己嘴边的零食,项驰远捡了颗松子糖,突然跟打弹珠似的弹了出去,那枚晶莹剔透的糖果便咕噜噜滚到了颜祯的脚边。
颜祯尚处在愣怔中,他惊讶地看着太子身旁的男孩儿,那不就是……不就是一声不吭的小孩吗?!
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在太子身边出现?这孩子到底何方人也?
正在脑中翻来覆去思索着,项磊抬头看向他,目光直直地穿过人群,定格在颜祯身上。
项驰远扭头对项磊努努嘴:“王大人好不容易准备的糖果,丢了怪可惜的,皇兄,送你吧。”
皇兄?颜祯脑中更是嗡嗡作响,这小孩儿居然是皇子?
他看着项磊一步步朝他走来,分明是个比他矮了许多的孩子,此刻却莫名觉得他很有压迫感。
项磊穿着一套黑色的锦袍,头发随意拿红绳子扎了一下,看上去乱七八糟的。鬓发微垂,左耳一只青石耳挂若隐若现。
他走到颜祯跟前,站定,蹲下来。
颜祯仿佛如梦初醒,连忙撤开椅子,想要弯腰帮他拾起那枚糖。
项磊却突然伸出双手,握住他的脚踝,往两边慢慢分开,轻柔地说道:“公子,脚让让。”
这小孩的手怎么这么暖和?颜祯心气儿一向平稳,这会儿却突然觉得脚踝滚烫地灼烧起来,烧得他耳朵都有点发烫。
他低着头,便看到项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正好地卡在他腿间,慢条斯理地跪在地上捡起那颗松子糖,捏在指尖,缓缓抬头,对着颜祯轻笑了一声:“捡到了。”
颜祯浑身僵住,一把握住他的手,将他拉起来,悄声道:“脏了,别吃。”
项磊巧妙地转身,背对着众人,挡住颜祯的同时反握住了他的手,瞳孔闪烁着,摇了摇头,而后将那颗糖塞进了嘴里。
“皇兄,怎么不坐过来?”项驰远这会儿已经高坐主位,左边坐着王吉,右边跪着侍卫,好是金贵。
项磊的舌尖转着那颗糖,笑得格外灿烂:“我坐角落便好,方便为太子殿下接东西。”
“你……”颜祯眉头紧蹙,欲言又止:“你能听见?”
项磊像是没听见,一意孤行地要坐在颜祯身边,腿挨着腿,坐好之后才歪头对颜祯傻笑:“哥哥还记得我,真好。”
一旁坐着看热闹的文魏啪地一声打开扇子,摇头晃脑起来:“都说大皇子患有先天顽疾,因此从未当众出现过。没想到您一出现,就十分特别。”
项磊含着那块甜到发苦的松子糖,目光中带着茫然,看向颜祯:“哥哥,他是?”
文魏指了指自己:“下官文魏,这个面如死灰的人叫祝戎。”
旁边始终安静沉默的祝将军否定道:“面如死灰不是这么用的。”
文魏撇了撇嘴:“哦。”
许是酒喝多了,颜祯此刻喉头一片灼热,他干巴巴地说道:“大皇子殿下来此做甚?”
项磊眨眨眼睛:“来看哥哥。”
说罢,见颜祯转头不语,小男孩又小心翼翼道:“惹哥哥生气了?”
颜祯憋得脖子也连带着红了,把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搁:“没有。”
项磊沮丧地低下头,离了地的脚一晃一晃,轻轻勾住颜祯的小腿,像是讨好,他低声下气道:“好吧,其实想跟来长长见识,拜个老师。”
文魏咬着手上油乎乎的大鸡腿,道:“拜师好啊,孩子,这么好学,真好!想学啥?”
项磊不假思索道:“什么都想学。”
“过刚易折,过犹不及。”这回是祝戎发话了,言简意赅,杀伤力却跟他的揽月弓一样致命。
颜祯抬眼,徐徐反驳道:“敏而好学,在下以为并无不妥。”
祝戎冷哼一声,“什么都想学,便什么都学不精。”
颜祯反问道:“并非一日堆砌,他若能坚持下来,何愁学不成?”
项磊倒是没想到颜祯会为了护他,不惜跟祝戎将军辩论,一时间心底痒痒的,涨涨的,只想凑近他挨着他。
文魏扔掉鸡骨头,砸吧砸吧嘴道:“好,那就拜祝将军为师吧!”
祝戎额头上青筋浮现,忍了半晌,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什么毛病?”
文魏正在扯着另一只鸡腿,头也不回道:“我瞧你是挺稀罕的呀。”
窗外日头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