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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元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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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夕节庆,街上有灯会有集市,庙中香烟袅袅,人头攒动,好生热闹。
项磊却并不想出来,世间的热闹,他哪个也听不见。可翠萍和小全子早早就给他备了行囊,两人好一番梳洗过,翠萍将她藏着的新袄子都穿上了。
甚至好心地为项磊打了热水洗漱,还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穿着不太合身,也不定她从哪儿要的,但项磊心中还是升起了一丝小小的期待。
元夕,会很好玩吗?会不会有做成老虎形状的糖人?会不会有很多人蹲在河边放河灯?会不会有许多摊贩售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小孩儿心思被唤起一丝,在这无人问津的荒凉角落里暗自雀跃起来。
节庆时期,禁军严加把守着,出入宫门须核验身份。
小全子恭敬地讨好守门的禁军,道:“大人,这位是大皇子。”
禁军瞥了眼面黄肌瘦的小孩,有点不信,固执道:“禁严期间,必须有腰牌佐证,就算是大皇子,也不能例外。”
项磊抿了抿嘴,局促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鞋面有些脏了。
翠萍搓着手讪笑道:“今儿出门急,腰牌给忘在了宫中。您看要不这样,且把我们登记在册,若是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找人也方便。”
项磊不禁想笑,他哪有什么腰牌?他是父皇登基前就有的孩子,后来被冷落了,恐怕父皇都忘了他,登基后赐腰牌都没能赐到他这儿。
禁军还是不置可否,甚至有些不耐烦了,绕过他们,看到后边一驾镶金的马车缓缓而来,顿时一惊,神情恭敬。
项磊转身看过去,被炽烈的阳光照得眯起双眸。
马车顶上镶嵌着四只金色貔貅,帘布是上好的明黄色云锦,马车周围有五个侍从服侍,皆身着锦袍,得意洋洋。
小全子跟翠萍在悄悄地耳语:“跟对了主子就是不一样。”
方才那神色冷淡的禁军,已然下跪道:“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马车在跟前止步,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小侍从就掀起帘布,露出里面的人来。
项磊忘了带那块月牙青石出来,如今什么也听不见,愣愣站在原地。
里面的人迈出来,是个面如芙蓉的小娃娃,约莫十一二岁的样子,尚且稚嫩。
这便是他的弟弟?项磊打量着眼前的太子,有些无措地看着周围人跪倒一片。
独他一人站在那儿,便显得十分醒目。小太子不拿正眼瞧人,见他不跪,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衅,便怒道:“大胆奴才,见了本宫不下跪?!”
项磊没听见,也没明白什么意思,只看见这太子莫名其妙生了气。
太子语毕,他身旁几个小侍从就已经欺上来,不由分说对着项磊就是一巴掌。
翠萍瑟瑟发抖着叫了声,小全子跪着头也不敢抬起,只支吾道:“太子殿下,这…这位是大皇子。”
是了,按理说也不该跪的,彼此都是皇子。
小太子一听,反倒勾起了兴致,他隐约是听说过他的残废哥哥,天生便是聋子,连父皇都嫌弃。
于是背着双手,装作大人的模样,绕着项磊转了一圈,口中啧啧有声,似是好一顿打量,叹气道:“唉,原来是哥哥呀。”
项磊被一巴掌打懵了,顿时也生气起来,沉下嘴角,反手就还了那侍从一巴掌。
小太子不怀好意地笑,拦住那愤怒的侍从,也不让他道歉,只勾着嘴角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手下人一时没认出大皇子哥哥,误伤了。”
项磊紧咬着唇,一声不吭攥紧拳头。
小太子装模作样问道:“是出不去吗?啧,哥哥若报我的名,可就能出去了。”
若报了他的名,怕是直接丢了命。
小太子踩着侍从登上马车,居高临下,故意拖长了调子道:“放他出去吧。”
翠萍和小全子顿时喜不自胜,仿佛得了天大的赦免,连连磕头道谢。
项磊一侧的脸颊红肿着,跟在翠萍和小全子后边,默默不语。
街边有卖糖葫芦的,新鲜的红色山楂,外边裹着脆皮糖浆,吃到嘴里定是甜滋滋的;也有小贩在卖香烛,节庆卖的价钱贵了两倍,但摊子前仍旧围着许多人;再远些就是巷子尽头了,隐约露出黄色的寺庙墙壁。
比起大寺庙,风雪寺简直小得可怜,隐于市,被弯弯绕绕的巷子遮挡,除了附近几户人家知道这儿有座寺庙,便再无人知晓。
颜祯向来起早,今日更是天蒙蒙亮便起了。他洗漱一番,第一个去了妙法和尚那儿用早膳。
清粥小菜用毕,伴着和尚诵经的呢喃,素袍小公子放下筷子,轻声道:“开了年,我便要入仕了。”
诵经声一顿,妙法和尚平静道:“你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也是最有佛性的人,若是潜心修习,必成一方大能。”
颜祯嗤笑,不屑道:“大师何以见我六根清净?”
妙法和尚反问:“十一年蛰伏于此,不露半点锋芒,何以不清净?”
颜祯敛目,站起身来,声音清冷得像块寒冰:“我不入佛门。”
固执小儿,无可救药。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庙中便陆续有香客来访,拜拜菩萨,或是求姻缘,或是求钱财,独独无人求升官。
庙小,来客皆无鸿鹄之志。
妙法和尚昨日备了香烛,没成想今岁有了太子寻访的活动,导致每所寺庙都人气旺盛。他这风雪庙还真没这么热闹过,香客络绎不绝,忙得差点儿晕头转向直接升天。
幸亏颜祯愿意留下来帮忙,小公子游刃有余地待人接物,人们见他面目又生得俊俏非常,真真像个菩萨转世,便都心生欢喜,皆是高高兴兴的。
一直到天色昏暗,还有几个香客携伴而来。妙法笑说颜祯还未入仕,便已声名远扬了。这话又挨得颜祯一顿呛。
“坏了,蜡烛使完了。” 待到需要掌灯时,妙法和尚一拍自己的秃头,喊道。
颜祯刚忙完,净了手,拿着帕子擦拭着迈出门,道:“我去买些,乌漆嘛黑的,大师且看好脚下,别摔跟头。”
妙法和尚心里清明,做事却是糊涂惯了,颜祯深知,便出门前叮嘱了一番。
没想到这老和尚笑眯眯反道:“永宁也小心脚下,莫摔跟头。”
这老和尚乌鸦嘴,一说准灵。
颜祯穿过九曲十弯的小巷子,到了明盘街,夜幕降临,长街上挂满了红色灯笼,各个摊贩也在自家摊位上点起烛火。
人群熙攘,空气里飘散着饭菜香,耳畔还有街边酒楼的吆喝、伴着船舶里歌女的小曲。
冬夜寒凉,又近水河,是湿冷湿冷的。但人间烟火燃得旺盛,身处其中竟也仿若置身早春。
颜祯一路跟着人群走,很快就找到了香烛店的摊位。
他一去,老板便吆喝起来:“颜公子来啦?来看看!”
颜祯弯着眼拱了拱手:“唐老板今日生意兴隆,妙法大师差我来买些蜡烛,可还有剩?”
唐老板热情,二话不说招呼了他家的小厮嘱咐道:“去店里边拿袋蜡烛,快!”
而后转头对颜祯道:“今日生意确实是好,像是蜡烛、线香这类的,早早便卖空了。公子稍等片刻,我已派人去店里边拿了。今日元夕,也算谢谢你照顾我家生意,今日这蜡烛,不收你钱了。”
颜祯没有推拒,乖巧地道了谢,正欲在旁等候,不想听见身后人群一阵哗然。
他无意凑热闹,只是听人大喊道:“有人落水啦!救命!快救人!”
颜祯挑了挑眉,转身看去。
目光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见到水中扑腾的白色浪花,和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个小孩?
那小孩呛了水,也不呼救,在水中胡乱扑出小小的浪,脑袋在水上水下起起伏伏,而路边看客颇多,仅口中惊呼,竟无一人施救。
眼看着小孩面色惨白,渐渐扑腾不动,沉入水中……
他要死了吗?项磊双目紧闭,冰冷的河水将他冻得麻木,心头未觉解脱,甚至还带着怨愤和不甘。
同样来人间走一遭,为什么他竟命贱至斯?来时受人唾弃,去时恐怕也无人为他伤心。
周遭静得无知无觉,项磊想起以前看过的故事,若世间无鬼便也罢了,若是死后能化鬼,他必屠尽这些不义之人。
大皇子自怨自艾,即将失去意识时,却感觉周身一紧,有双手隔着河水轻轻将他托起,带着他破开了冰冷的混沌。
他被那双手抱着,紧紧搂在怀里,那是很温暖的怀抱,还带着一股香烛的味道。是佛,佛专门为他而来,来渡他。
他冰冷的嘴唇被柔软地覆盖,一股香气渡进身体,项磊呛了水,剧烈咳嗽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散了,他缓缓睁眼,入眼的是高悬的明月,亮亮的红色灯笼,还有一张滴着水的脸。
太俊俏了,眼皮薄薄的,睫毛又长又密,瞳孔乌黑发亮,鼻梁又挺翘。许是冷的,唇色有些淡,鬓发顺着脸颊滴水。
水滴在了他的心口,项磊心尖儿都跟着颤了颤。
颜祯见小孩儿睁开眼,顿时松了口气,他还是第一次对嘴渡气,生怕救人不成,反把人害了。如今小孩儿醒过来,他便擦了擦嘴巴,坐起身,道:“没事吧?怎的会落入水中?你爹娘呢?”
项磊听不见他说话,他后悔自己没带青石耳挂,唇边还留着那股清香,他愣愣地看颜祯,像是第一回仔仔细细去打量一个除他自己以外的人类。
原来这人间也没那么难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