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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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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萧瑟,小丫鬟哆哆嗦嗦地围在炭盆边上烘手,忍不住跟身旁的伺马小太监抱怨道:“当初不知道大皇子耳聋,若是知晓他有病,我就是卖了嫁妆,都得让嬷嬷帮我分配去太子院。”
伺马的小太监牙关冻得咯咯响,听她这般议论大皇子,便劝道:“小点儿声,这宫里不比外边,耳目且多着呢。”
小丫鬟扁扁嘴,一脸不服气,故意扬声道:“怕什么?反正那聋子也听不见。每日做得不比别人少,俸禄却只那么点儿!你是不知道,昨日太子爷院里的小蝶还给我炫耀新得的红玛瑙簪,说是太子爷赏赐的。再看看咱们主子……”
屋里的男孩面色冻得煞白,瘦瘦小小的发育看上去有些迟缓。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深陷在眼眶,眼中光芒尽散,藏着阴郁和怨恨。
男孩左耳挂着一块月牙形的青石,这枚青石可以辅助他,让他勉强听得见人间的声音,不至于聋得彻底。
屋外那抱怨的声音还没停,叽叽喳喳的很是吵闹,闹得男孩儿心烦意乱,顿时摘了那青石,狠狠摔在地上。
“叮!” 青石发出特清脆的一声响,反弹起来,碰碎了一只摆在桌沿的小茶杯。
倒是让外边儿住了嘴。
没多久,小丫鬟擅自打开门冲进来,大着嗓门问道:“哎哟这又怎么了?怎么把杯子摔了?”
大皇子听不见,面色煞白,嘴唇青紫,冻得哆嗦,自顾自喃喃道:“不小心碰碎了。”
小丫鬟一把推开他,意思是他太碍事,而后麻利地收拾起来,边收拾边骂道:“耳朵聋,难不成眼睛还瞎吗!院里一共也就三个杯子,摔了一个,看你到时候拿什么喝水去!”
大皇子没了那青石耳挂,自然是听不见她说什么,只看见她双唇开合,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便也明了,定然没说什么好话,他不听就是了。
他自记事起,便双耳听不见声音,太医说是罕见病,查阅古书未曾有任何记载,便始终无法治愈。
娘亲生他时去世了,他对娘亲没有半点儿印象。
而父皇那时还不是父皇,一心想着他的宏图大志,根本无暇顾及到三岁孩童,再加上孩子还是个残废,便更是无意照顾他。只匆匆赐了个“磊”字,便就此冷落了。
再往后,父皇黄袍加身,后宫美姫如云,接连诞下男婴,他这个大皇子就再无人问津了。
那小丫鬟急匆匆收拾了个大概,地上的碎片也没清扫干净,便耸着肩膀出去了。
项磊拾起青石耳挂,抓在手里摩挲,乌黑的眼眸泛着深沉的情绪。
“小全子,差点儿忘了!明儿不是元夕么?!” 小丫鬟咋咋呼呼的。
伺马小太监捅了捅炭盆,吸了吸鼻涕:“你不说我也忘了,跟着大皇子,住在这偏僻荒院里,都不晓得今夕是何年了!”
小丫鬟眼珠子滴溜溜转,心眼活泛:“我记得前些天,碧萝说过,万岁爷有意让各皇子在元夕时去寺庙染个香火。”
小全子看她这般期待,缩了缩脖子道:“莫非翠萍姑娘你……”
小丫鬟翠萍朝着大皇子的屋门努努嘴:“每个皇子得去不同的寺庙才行,咱们这位主子,去不去都无所谓,太岁爷都快忘了有这号人了。” 说罢,神秘兮兮地凑近小全子,耳语道:“你说,咱这样………”
小全子一惊,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翠萍拱了拱他的肩膀,笑得好生灿烂:“无妨,只要最后跟他一起回宫不就行了?”
小全子想了想也觉得没什么,况且他被这破院子关久了,也觉得憋闷。便道:“那,那好吧。”
岁暮天寒,黑鸦飞过寺庙院墙,停在一座小院的红梅枝头,白雪簌簌掉落下来。
小院被人推开,老者胡子花白,披着蓑衣;身后跟着一个素衣小公子,头上戴着斗笠,背上背着一捆枯枝,双颊被冻得有些发红。
老者看着身骨硬朗,精神气十足,一推开院门,便招呼道:“永宁啊,把柴火放马棚吧,陪小老儿我先喝两壶酒暖暖身!”
素衣小公子卸下厚厚一大捆枯枝,解开斗笠的系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数落起来:“师父,您昨日便跟那不靠谱方丈一块儿喝昏了头,最后还是我背您回来的!,今日可万万碰不得酒了!”
老者一听,顿时丢了拐杖发起脾气来:“天气严寒,喝上两杯温酒,你师父我能再多活20年呢!”
小公子抱起枯枝,摇了摇头,不再去搭理这酒鬼,径自去收拾柴火了。
老者也不做声,只是没过多久,院中便弥漫起一股浅浅的酒香……
收拾完零碎的小杂活,他擦了擦手,回身去屋里。
老者正捏着个豁口小酒杯,眯着眼睛深深嗅。小公子取下墙上的剑,闻着馥郁的酒香,想骂两句,却想了想忍不住叹气。
老者看他一副又气又恼的模样,便混不在意地嘿嘿一笑。瞥见他手里又提着剑,眸中闪过三分酒气,站起身道:“为师与你对战一番。”
小公子忙不迭把他推回藤椅上:“还是别了,宋凛师父快要到了,况且您一个文人,如何跟我斗?”
老者摸着花白的胡子,眯着眼睛晃脑袋,他觉得师父准是喝多了醉醺醺的:“啧……所谓文武双全么,便是文能知天下,武可定江山。你师父我……宝刀未老,还能、还能再战!”
瞧瞧,话都说不顺溜了,小公子回头望了眼院子,刚巧见宋凛推门进来,便连忙去相迎:“宋师傅,可巧,刚说到您!”
宋凛人如其名,身材壮实,眉目凶狠,不知道的以为他是个屠夫,挥挥手就能砍人脑袋的那种。
实际上宋凛性格温和,与那混不吝的小老头恰恰相反,为人通情达理,精通兵法军法,是颜祯为数不多的尊敬的长辈。
宋师傅见颜祯手中握着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明日便是元夕了,永宁且让我歇会吧!”
颜祯愣了愣,收了剑,也眯眼笑起来:“敢情宋师傅来蹭饭来了!”
屋里小老儿喝得醉醺醺,扬声喊:“宋凛!来!快来陪我喝两杯!”
颜祯头疼地皱眉,对着宋凛无奈摇头。
宋凛便明白了,摸摸他脑袋,道:“进来吧,外边冷着呢。没事,我去会会他!”
师徒三人在小屋里围坐一团,宋凛干了杯酒,侧头对着颜祯好一番端详。越看越觉得自己这徒儿好看,生得唇红齿白,眉眼如画,便笑道:“永宁过了年,就是17了吧?”
颜祯点起小暖炉,将酒壶放在暖炉上温,眼目低垂,注视着泛红的炭:“是啊,距离那时,快有11年了。”
宋凛本想打趣,如今却怎么也说不出浑话来。只要一想到这事儿,喉头的酒便泛起苦涩。他声音发紧:“是啊……”
只应了声,便再无法继续,任何一句回忆,都是伤害。
当年崔孟兵败于平陵,致使石门关失守,反贼一路紧追,直捣皇城。先帝被斩于玄黄殿,血溅长阶,宁仪皇后自弑于侧,华服珠宝被尽数掠劫,死后仍被亵玩侮辱,毫无生前荣光。
太子殿下年幼,于太傅乔装污面,九死一生,携6岁的小太子逃出生天,于雪夜托孤旧友,后失血而亡。
前朝老臣——也是如今的颜自成,携小太子投奔风雪寺,半隐于世。授诗书,传道义,讲治国用人之策,亦师亦父。
后遇故交宋凛,原本是前朝被贬谪的宣威将军,因那崔孟排挤,被派去守边关数十载。小太子拜他为师,习武艺,通军法,晓地理。
颜自成醉眼朦胧,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永宁啊,此去便再无回头机会了。”
窗外,雪压弯了梅花枝,白茫茫里一点红。
颜祯勾了勾唇,在醉人的酒气里抬眼,眼中酝酿着波澜壮阔:“是时候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
宋凛叹了口气,“唉,当初妙法和尚赐你“永宁”作字,是愿你余生无劫难,长安宁。却仍是压不住你这反骨。”
颜祯桃花眼微眯,声音清冷:“宋师傅不必忧心,仕途虽险,总好过任人宰割。”
言罢,又眨眨眼,少年心性展露无遗:“况且,对颜祯没信心,两位师父难道对自己的学识还没信心吗?”
颜自成哈哈大笑,拍了拍颜祯的肩膀:“乖徒儿,这话为师爱听!且去便是,背后有师父给你撑着!”
宋凛也露出了笑意,他性情虽温和,却并不怯懦。他是前朝名将,被贬谪前官至骠骑大将军,是饮血数十万的铁汉子。
他一拍脑袋,突然想了起来,连忙起身道:“糟了,差点儿忘了!永宁,快随我来!”
颜祯猜测他约莫是藏了什么惊喜,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
别看他宋凛师傅长得凶悍,实际上特别喜欢送惊喜。有时会突然从角落钻出一只小老鼠,木头做的机关鼠,打开来里面塞着一颗松子糖;有时候是天上摔下来一只鸟,嘴里叼着颗小珍珠。
如此种种,数不胜数。
饶是这样,当颜祯看他蹲在寺庙外边挖地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他忍不住出声道:“宋师傅,要不然……下次换个方式吧。”
宋凛徒手挖开雪,挖开土,昨夜埋得有点儿深了,他也有些尴尬:“再等等,快了。”
“吱呀……”寺庙门开了,一光头老和尚跨出门,直跳脚:“宋凛!你你你!怎的光天化日挖我和尚墙角?!”
颜祯摸了摸鼻子,感觉场面有些不可控了,开口劝道:“妙法大师,您这是去哪儿?”
那老和尚转着手里的佛珠,老神在在地摇头晃脑:“阿弥陀佛,明日元夕,宫里各皇子都会拜访寺庙,老衲去添些香烛,以防万一。”
宋凛笑道:“你这风雪庙,忒小,平日里都没几个人供奉,还指望贵族子弟来?”
妙法顿时又跳起来,光秃秃的脑门上气得冒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自在菩萨……”
满口念着佛经远去了。
颜祯笑得直弯腰,没多久听见一声清悦的剑吟,便眉目收敛,眼眸一凛。
好剑要出鞘了。
的确是把绝世好剑,剑锋薄如蝉翼,闪着寒芒。刚出鞘,仍带震颤,发出嗡鸣。
宋凛将剑柄递给他,得意道:“我找了最出色的工匠锻造的,靠着老交情才答应的。剑身薄,便能出招更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永宁,这把剑以后就是你的了。”
颜祯爱不释手,随手挽了几个剑花,几朵梅花便落下枝头,恰好落在他肩上。
小公子忍不住赞叹道:“好剑!” 对着宋凛深深抱拳:“多谢宋师傅了。”
宋凛受了这礼,催促道:“赐个名吧,以后有了名字,这剑就与你不可分割。”
剑锋闪着寒芒,映出一双温和的眼。“便叫无思剑吧!” 颜祯颇爱这把剑,抵着剑腹感受着那股凉意,心中一片清明。
突然,身后响起老人拖沓的语调,装模作样的挺像个江湖算命先生。颜祯不用回头都知道,是他师父来了。
“无思无思,莫问来处,不问去处。无思则无我,无我则无灭,无灭则无生。如此方可度众生。永宁啊,随口这么一提,便已尽显佛性。”
颜自成虽邋邋遢遢,终日喝酒浑浑噩噩,但确实是个博古通今、学富五车的大能。
颜祯随心所欲取的剑名,被他一通引经据典,愣是将小公子抬上了佛坛。
颜祯嘴角弯着,突然一剑往后送,颜自成“哎哟!”一声,冷不丁的,便见捧在胸口的酒罐子被挑在剑梢上。
“顽劣小儿!”